第二天一早,他把警卫员小伍子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如此这般地交代给小伍子一个任务,小伍子得令而去。
从那以后,在文工团的院子里,经常可以看见小伍子活动的身影:有时他趴在门缝里看琴和一帮青年男女练功;有时他趴在食堂的窗子上看琴吃饭;就连演出,小伍子也不放过,前台后台地转悠。总之,凡是琴的身影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有小伍子活动的足迹。直到演出结束,琴走在前面,小伍子随在后面,一直等琴走进父亲的房间,小伍子才肯离去。
第二天一早,小伍子向父亲报告道:
报告师长,一切正常!
父亲指示:继续侦察!
小伍子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有时父亲也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文工团院里,他一边和熟人打着哈哈,一边向排练厅走去,直到他看见琴好端端地在那儿跳舞或者唱歌,他才放心地离开。几次之后,老文工团长也于心不忍了,他打着哈哈冲父亲说:师长呀,忙你的吧,这里有我哪!
父亲搓搓手,笑笑道:那是,那是。然后骑马离去。
父亲和琴这种不即不离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琴怀上了林。起初琴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有一天她又呕又吐,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一天夜晚,父亲又想再一次收拾琴,琴一把推开父亲道:别碰我,我怀孕了!这是琴第一次和父亲说话。当父亲得知琴怀孕的那一刻,他乐疯了,一直从床上滚到地下,在地下又滚了三次之后,躺在那儿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我小石头有儿子了,有儿子了!
父亲悬着的一颗心也就落下了,他高兴的是不仅自己有孩子了,更让他高兴的是,这个孩子是他和琴共同拥有的,也就是说,他和琴之间的关系被一颗钉子钉死了,琴想跑也跑不了。
从那以后,他撤回了小伍子。但在琴演出之后,他会让小伍子去接琴,他怕天黑路远,琴有什么闪失。那时父亲不再骑马了,那匹高头大马换成了美式吉普车。
晚上,父亲一听到吉普车响,便开始张罗着为琴加夜餐,锅碗瓢盆结婚那天父亲就预备好了,可惜一直没有派上用场。这下用上了。父亲忙碌着这些,心甘情愿,他觉得这不是在为琴一个人劳碌,还有他尚未出世的儿子。
从琴怀孕那天开始,他就坚信,一定是个儿子。后来的事实应验了他的预感。
琴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坐在床上喘息一阵子,琴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她走起路来也有几分吃力了。但她仍然要去文工团上班,演出是无法进行了,她只能帮助其他演员进行排练。琴坐在床上,父亲便嬉皮笑脸地走过来,用极温柔的声音说:丫头,想吃酸的还是辣的?自从结婚后,他一直称琴为丫头。丫头琴的口味没谱,今天想吃酸的,也许明天就想吃辣的,弄得父亲一直很惶惑。有一阵,他也吃不准琴到底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辣的!辣的!琴不耐烦地说,同时舞动双脚,把鞋踢飞出去,顺势躺在床上。
父亲这时一点脾气也没有,他搓着手走到灶台旁,冲小伍子说:生火,生火!
小伍子很快把火生了起来,父亲笨手笨脚地开始下面了。小伍子看着父亲的样子于心不忍地说:师长,我来吧!
父亲说:我来,我来!还是我来!
吃完面的琴,便开始脱衣服睡觉了。自从怀孕之后,琴再也没让父亲脱过衣服,但她仍然不理父亲。睡觉的时候,她时常把后背冲着父亲。父亲不计较这些,他在心里笑一笑,心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从琴自己不主动脱衣服到主动脱衣服,从不说话到说话,琴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化。父亲相信,这种变化还会继续下去的,一直到他们完全融合在一起。父亲错误地估计了琴,虽然在以后的生活中,琴接纳了父亲,但直到父亲生命结束,也没能和琴融合在一起。
琴的确在慢慢地承认着眼前发生的事实,但她的心里仍无法接受父亲。
她仍在缅怀她夭折的爱情,那才是她真正的爱情。琴一生都在刻骨铭心地怀念着她的爱情,是父亲毁了她的爱情,这是她无法和父亲融为一体的关键所在。
父亲对琴没有太多的挑剔和不满,他已经感到很知足了。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野孩子,不仅进了城,又讨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马上又要有儿子,他能不满足高兴么?就是梦中他也是笑着的。
琴的父母虽然胆小怕事,但在琴的身上所做的努力,可谓远见卓识。琴的家庭虽不是书香门第,但文化的基础源远流长。早几辈他们就意识到了文化与生意的关系,他们一边做生意,一边对子女的教育进行大量的投资。琴是个受益者。琴在七八岁的年纪,家里便为她请来了先生,教她识文认字。
那时,金店的生意已经开始败落了,但琴的父母仍然坚信,金、银都是身外之物,唯有文化才属于自己。文化是打开聪明之门的钥匙,人要是聪明起来,还愁日子过不富裕?琴在十五岁那一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沈阳城内唯一一家私立女子师范学校。琴在这所学校里,不仅学了许多知识,同时还学会了唱歌跳舞。琴是个很聪明的人,家族中优秀的血液遗传给了她,她没有理由不聪明、漂亮。琴在唱歌跳舞方面又极具天赋。沈阳城一解放,东北军区的留守处去学校招文艺兵时,很快便挑中了琴。于是琴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名解放军的文工团员。
琴来到文工团不久,她就认识了枫。枫是从上海千里迢迢投奔延安的知识青年。枫没去延安之前,在一所艺术学校里学习作曲。枫经过延安的洗礼,很快就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文艺战士,后来他又随大军开赴到了东北。
于是他就在东北扎根了。枫是文工团的创始人之一,老文工团长是他的恩师。
枫和所有搞艺术的人一样,情感丰富又多愁善感,也脆弱也坚强,这是所有搞艺术的人无法摆脱的情结。
按理说,枫这样的性格,不太会讨女孩子的喜欢,但他很快赢得了琴的爱情。因为枫的性情已经赢得了琴的理解和沟通,况且,枫又是那么的才华横溢。枫创作的歌曲广泛地在部队里流传。是一首又一首广为流传的歌曲,以及枫骨子里固有的气质赢得了琴的欢心。琴在演唱枫的歌曲时,可以说是全身心地投入,这时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含欢带笑的,唱到高潮处,琴会流下激动幸福的眼泪。
琴的一往情深也很快打动了枫,枫在那些美好难忘的日子里坚定不移地认为,琴就是他理想中的佳人。两颗青年男女的心在艺术的氛围中,终于紧紧贴在了一起。练功房里、宿舍中留下了他们美好而又感人的一幕又一幕。
如果没有父亲的胡搅蛮缠,琴和枫在以后的岁月中,肯定会成为一对模范恩爱的革命伴侣。他们料想不到的是,这时,父亲出现了。
其实在父亲出现后,他们仍然是有机会的。如果这时枫再果决一些,三下五除二地和琴结婚,父亲也会一点脾气也没有。正是枫的优柔寡断,葬送了他们的爱情。
琴也曾提出快刀斩乱麻地结婚算了,枫一时显得犹豫不决,搞艺术的人的劣根性在此时暴露无遗。枫彷徨无助地说:革命刚刚胜利,有许多大事还没有干,咱们都年纪轻轻,这时结婚怕不好吧。
琴在枫的优柔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就在琴被父亲强行抢到三十二师去吃饭那一次,琴已经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末日就要来到了。那天晚上演出之后,她找到了枫。枫一筹莫展,他在琴的面前流下了软弱的泪水。琴在绝望中颤抖着身体说:那你就一枪把那个混蛋师长崩了。说完从枫的腰中掏出手枪塞在枫的手里。那时,男文工团员都配有武器。枫握住了枪,他握枪的手似被蛇咬了一下地那么一哆嗦。枫自从参加革命后,还从来没有杀过人。他不知如何杀人,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杀死同在一个战壕里战斗着的一位战功卓著的师长。枫害怕了,他抖颤着身子,用颤抖的声音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吧!
琴绝望地搂抱住枫,枫在琴的拥抱中“当啷”一声把枪扔在了地上。琴这时,是又爱枫又恨枫。那时她就想,要是枫的身上有一点点父亲的豪气,她就是死也不会让父亲得逞。琴哭了,她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拥抱着枫,枫是她的梦。枫在琴热烈温暖的拥抱中,终于回过神来,他小声地说:那我就杀了他!
在以后的日子里,琴多想听到那一声清脆的枪声啊,结果什么也没有。
琴彻底绝望了,在她的面前,是一副更加苍白的脸,还有一双无助迷离的眼睛,那是枫痛苦无奈的形象。
就在这时,父亲先下手为强了,他几乎是把琴抢进了洞房,在新婚之夜,狠狠地收拾了琴。
软弱无助的枫终于失去了琴,失去了他的初恋。他绝望了,迷惘了,最后他只能选择死亡了,却没有死成。活转过来的枫,觉得活着还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他不再寻死觅活了,只是他显得更加苍白,更加少言寡语了。
琴虽然生活在父亲身边,又怀上了孩子,但她仍然在怀念着自己的初恋。
琴在用沉默和不情愿与父亲对抗着。她生下了林。在以后的生活中她理所当然地成了林、晶、海的母亲。
正如父亲预感的那样,林果然是个儿子。林一落地,便嘹亮地大哭,乐得父亲大着嗓门,冲所有的人高喊:我有儿子了!我石光荣也有儿子了!嗬嗬,他妈的——
伴随着林落地时的号哭,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
在没有战争的岁月里,父亲就像没有地种的农民那样无着无落。在父亲进城后,这短暂的和平岁月里,如果没有母亲琴的出现,他将会憋疯的。好在生理的饥渴和生活的愿望暂时填补了父亲生活的空白。现在,他老婆也有了,儿子也有了,他现在啥都不怕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率领三十二师雄壮有力地跨过了鸭绿江。
母亲生了林,在文工团里请了长假,她只能一心一意地坐她的月子了。
父亲的部队出师大捷,杀得美国鬼子抱头鼠窜。第一战役结束后,双方都在调兵遣将,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拼杀。在这间隙中,父亲想起了母亲和刚刚出生的林。此时此刻,他无比地思念远在沈阳城内的琴和林。这是他以前从没有过的,从那以后,父亲有了对家的无限牵挂。有了牵挂便觉得有许多话要对琴和儿子说,于是他唤来了小伍子。
他冲小伍子说:我要写信!
父亲说他要写信,并不是他要亲自写信,而是让小伍子替他写。在延安学习时,父亲是学过一些文化的。在学文化方面,父亲天生有些愚笨,往往是这耳朵听,那耳朵出了。他承认自己天生是打仗的料,对学文化并没有什么兴趣。好在,在那个年代,对一位将军文化方面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
小伍子很快找来了纸笔。以前父亲有什么事要对上级汇报,都是父亲口述,小伍子执笔。父亲就说:老婆、儿子你们好!
小伍子抬头看着父亲,建议道:师长,这么称呼不好吧?
父亲不满地道:我说啥你就写啥,别啰唆!
于是小伍子就写。
父亲又说:离别两个多月了,真想死你们了!第一战打赢了,我一根毛都没少,就是想你们哪!
小伍子边写边笑,又不敢大笑,就那么难受地忍着。
父亲不管小伍子笑不笑,仍一本正经地说:老婆你要把儿子给我带好喽,要是儿子有半点差错,我不饶你!
父亲说到这儿就吸烟,红晕慢慢地在父亲粗糙的脸颊上扩散。他又想起了和母亲的新婚岁月,此刻,他真的思念母亲了。
小伍子这时提醒道:师长,写完了么?
父亲挥了一下手,仍红着脸说:老婆,我真想你呀!等打败了美国鬼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小伍子一脸不解地问:师长,“收拾”是什么意思?你是要打她么?
少废话,让你写你就写!父亲红头涨脸地叱小伍子一句。小伍子就听话地把他不理解的“收拾”二字也写进了信中。
就在父亲在遥远的朝鲜战场上,牵肠挂肚地思念母亲和儿子时,家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和枫有关。
枫所在的文工团,并没有随第一批入朝的将士开赴朝鲜,仍在沈阳城内待命,他们在忙着排练一批新节目。他们知道,这些节目迟早会派上用场的。
满月之后的母亲,在家里待得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了,她就抱着林来到了文工团。文工团是她战斗过的地方,这里不仅有她的初恋,同时还有她的青春和欢乐,她无法忘却这里。她抱着林一出现在文工团,她便看到了枫,枫正用一双忧郁的目光望着她。
母亲一见到枫,心里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期期艾艾地冲枫说:你为什么不去看我?
枫垂下了头,脚尖搓着地板,低低地说:我,我,我——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母亲的到来,很快引起了战友们的注意。他们将母亲团团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问母亲这呀那的,他们还轮流着把林抱在怀里,他们异口同声地夸奖着林。唯有枫站在远处,一往情深地望着母亲。枫的目光,让母亲的心在流血。
母亲很快又回到了自己家中。枫的目光,已使她无法承受了。回家后的母亲流下了伤感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