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石钟山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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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激情燃烧的岁月(7)

他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在林的遗物中有一封写给父亲的信,后来那封信辗转地送到了父亲的手里。林在信中说:爸爸,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牺牲了。以前我恨你,但现在不恨了,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父亲读着林的信,老泪纵横。他小心地把这封信珍藏起来,隔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看一看。每看林的信,他都泪眼模糊。

三个孩子中,晶的性格最像父亲。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脾气暴躁。父亲不在场时,她生起气来,会摔东西会骂人。气得母亲就骂她:看你那德行,跟你父亲一样!所以父亲异常喜欢晶。

在晶高中毕业以后,关于晶未来的前程父亲征求了晶的意见,晶不假思索地说:我要当骑兵!谁也说不清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她的意识里,骑马驰骋,也许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吧。

她的这一想法,却使父亲为难了。军区不是没有骑兵,而是骑兵部队中没有女兵。但这事难不住父亲,晶还是很快地被送到了内蒙古草原上一支骑兵部队中。

于是从那以后,骑兵部队里多了一个晶,多了一名唯一的女骑兵。当时,这在部队里成了新闻。

晶不像林那样叫苦叫累,她在给父母的每封来信中都是满足的幸福的,她在一封信中还提到,她要征服那匹脾气暴烈叫黑子的马,那匹马已经摔残了两名骑手了。

一天夜里,晶偷偷地把那匹黑马牵了出来,结果不幸就发生了。晶从马背上重重地掉了下来,小腿骨折了。为这,晶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这一切,父亲并不知道,她自己没有告诉父亲,同时也不让她的领导告诉父亲。她在住院的三十多天里因行动不便而吃尽了苦头,因此,她恨死了那匹黑马。当她出院以后再次接近那匹黑马时,它似乎对她有了深仇大恨,冲她龇牙咧嘴,并不时地伴以蹦跳啸叫。这下就惹急了晶。在又一个夜里,晶气愤地用刺刀把黑马捅残了,从此黑马从军马的序列里消失了。

晶受到了记过处分。她不服,为这事还和领导大吵大闹了两年,她摔碎了团长的杯子,同时也把团长家窗子上的玻璃砸了。晶在骑兵部队里,像那匹黑马一样难以驯服。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起,骑兵部队没有办法,在征求了父亲的意见后,把晶送了回来。就此,晶结束了她短暂的骑兵生涯。

退伍回来的晶,又一次向父亲提出了要求。骑兵当不成了,她要去开火车,当一名女火车司机。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晶的要求会百依百顺,他真的成全了晶的梦想。那时,父亲以前的警卫员小伍子正在铁路上当着一名不大不小的领导。晶很快成为了铁路局中唯一的一名女火车司机。这件事,又一次成了新闻。晶驾驶着火车,飞驰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那份感受一点也不亚于在草原上骑马奔驰。晶对自己能成为一名火车司机感到心满意足。

不知为什么,晶都二十八九了,还没有找到男朋友。这可急坏了母亲,她开始求熟人托朋友广泛地为晶张罗对象。不是男方看不上晶,就是晶看不上男方。最后终于在公安局为晶找到了一位民警,两人结婚还不到一年,又离婚了。原因是两人刚结婚就吵架。有一次,晶把民警的枪缴获过来,还把民警绑在了床上,然后就拿着民警的枪把玩,还扬言要把这支枪带到火车上去,说这枪戴在民警的身上简直就是个装饰……民警无论如何没法和晶再生活下去了,于是提出了离婚。离就离,谁怕谁呀!晶干净利落地办完了离婚手续,完事之后,她又潇洒地开上火车,大江南北地飞奔了。从那以后,晶再也没有提结婚的事。一直到现在,她仍一个人快乐地生活着。

海是最令父亲头疼的一个孩子。他生性怯懦,多愁善感,为一片落叶、一点残红也会伤心不已。他时常泪水涟涟,抑郁寡欢。海喜欢读书,经常可以看见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一些中外爱情故事。他时常一边读书一边抹眼泪。气得父亲不止一次地骂他:没出息的货!就连母亲也为海这种样子,不停地叹气。她知道海的性格很像自己,如果海是个女孩也没什么不好,可他偏偏是个男人。母亲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因此,母亲为海的性格长吁短叹。

海高中毕业,当父亲提出要送海去当一名海军时,母亲没有提出异议,她也以为把海送出去锻炼锻炼对改变海的性格会有好处。父亲认为让海去当海军,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到大风大浪里去磨炼。于是,海别无选择地当上了一名海军。海当的是潜艇兵,训练时潜艇在海底一待就是一个月,有时甚至几个月,真正的是海底世界。一艘艇上干部战士也就是十几个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大部分时间是在洞穴一样的空间里生存,别说是海,就是有二十几年兵龄的潜艇长也吃不消。海又生性孤独,无法排遣。于是,不满一年,海的精神就出现了问题。后来,海被送到了精神病医院。从那以后,只要有人当着海的面提起海军和大海,海便会浑身发抖目光呆滞。从此以后,家里没人再说有关海军的事了。海出院以后,被母亲调到了自己的身边,在文工团里当上了一名文艺兵。

父亲对不争气的海也死了心了,他不相信海以后还会有什么出息。他曾对母亲说:就当我没这个儿子吧!他对母亲如何安置海也听之任之了。

海来到文工团以后,却如鱼得水,他先是写歌词,后来就学会了作曲。

时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海创作的爱情歌曲曾风靡全国,倾倒了许许多多的少男少女。一时间海红了起来,报纸上、电视里都称海是天才作曲家。

于是,海频频地在电视上抛头露面。向海求爱的年轻漂亮女孩子多得不计其数。认识的不认识的,海每天都能收到几封求爱信,可海却一个也没看上。

一晃,海都三十岁了,海仍没找到合适的女朋友。

后来母亲急迫地问海: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

海的回答让母亲吃惊,海说:我要找像姐那样的女朋友!海这么说,不能不让母亲吃惊。母亲曾挖心掏肺地开导海:你姐晶那样的女孩有什么好?

没心没肺的,还不会过日子。

海这回坚定地说:找不到晶那样的女孩,我就不找了!

父亲叹气,母亲也摇头。他们又想起海是得过病的,对一个得过精神病的人,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晶隔三岔五地总要在家住上一阵子,然后又出车了。晶每次回来,都是海最愉快的日子,他总要找理由待在晶的房间里,和姐说说笑笑。晶一走,海就没了笑声,他把晶用过的东西,老鼠搬家似的运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关上房门创作他的爱情歌曲。

父亲在五十六岁那一年,被一纸命令宣布提前离休了。像父亲这一级别的军人,正常情况下是可以干到六十岁的,并且还有荣升的可能。但父亲却在军区参谋长的职位上提前离休了。

父亲被宣布提前离休,有两件大事和他有关系,也就是说这两件事构成了父亲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一件是,他把部队装备的军车卖给了老家的县里。

父亲卖军车不是一辆二辆,而是一批!在这之前,老家的县里领导几次三番地找到父亲,让父亲帮助买一些能够运输的卡车。父亲的老家很偏僻,一直没有能够通上火车,交通的任务,只能由汽车来完成。由于交通的不发达,直接影响了父亲老家所在县的落后。这是件大事,父亲也在为老家的落后贫穷而着急。当时的经济情形是,一切都在计划经济下运作。一汽生产的解放牌汽车,由国家统一分配,别说父亲老家所在的县,就是省里一年也得不到几台这样的汽车。

老家的人为交通着急,父亲更急。终于有了机会,军委为父亲所在的部队配备了一批军车。文件落在了父亲手里,父亲眼睛一亮,他想都没想,便大笔一挥,在文件上批示这批军车支援给地方。地方当然就是父亲老家所在的县。在老家县内的每条公路上,都可以看到染着草绿色的军车,在忙碌地奔驰。

父亲没想到的是,这会是个错误。他了解部队的装备,此时部队的装备比几十年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令父亲感到很满意。他盼望着新的一轮战争打响,可他等了十几年也不见有什么战争,于是父亲失望了。没有战争的部队,要那么好的装备干什么?简直是浪费!还不如让这批装备去支援地方建设。父亲理由充分地把这批军车卖给了老家。这是父亲的想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亲老家所在的县,为了感谢父亲多年来的厚爱和关怀,在父亲老家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为父亲建了一座宽大豪华的墓地。

父亲对这块墓地却一无所知,这是县里领导背着父亲做的。原因是,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将来死后要安葬在老家,而不去什么火葬场。这又是父亲思想的一种局限。那块墓地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父亲“叶落归根”了。

按照县领导的想法这也没啥,家乡出了一位将军,这是几百年没遇到的大事。

将军死后回到家乡,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将军又为家乡谋了那么多的好处,为将军修块墓地又算得了啥?

纸里包不住火,两件事加起来,事情就闹大了。先是军区领导知道了,军区领导觉得这件事情非同一般,又上报了军委。军委在派出工作组调查了两件事之后,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一个命令将父亲召到了北京,由总部领导亲自找父亲谈了话。在事实面前,父亲哑口无言,但父亲不明白的是,这怎么能算是错误?!在父亲从北京回来不久,便被宣布离休了。

离休后的父亲一下子就苍老了。他闲在家里一时竟无所事事,他不知该干些什么才好。更年期综合征降临到父亲身上,他开始不停地发脾气,冲母亲,冲孩子。

那时,林和晶都已参军,家里只剩下了海一人在读书。那一年,母亲四十刚出头,她已春风得意地当着文工团的团长。孩子们都大了,家里也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了,她就满怀热情地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事业之中,她要把年轻时耽误的时光补回来。

父亲在家里经常一个人发脾气,他先是摔碎了自己正喝水的杯子,然后又揪扯自己过早花白了的头发,他的火气因没有对象而不得不偃旗息鼓。然后他就从这个房间流窜到那个房间,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并一遍遍地说:等你们回来,看老子不收拾你们!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包括母亲收拾好的房间。结果是,他谁也收拾不动了,他真的老了,关键是他的心老了。

他只能不停地抽他的喇叭筒烟,喝高粱烧。他的酒量也大不如以前了。

他看着酒,力不从心了。喝了几口酒就醉了的父亲,流下了英雄泪。然后,天还不黑,倒头就睡,屁照放,牙照咬,脚不洗,牙不刷。母亲对父亲这一切,已经受够了,她无法再忍受了。于是,母亲提出了和父亲分居的想法。令母亲大感意外的是,她这一想法,得到了父亲热烈的响应。其实,他也早就受够了母亲的管束,这么多年他也被管够了。他要翻身求解放,他要畅快地呼吸自由的空气。很快,父亲便和母亲正式分居了。那时,家里的房子多的是,随便找一间,父亲便逃离了母亲。

父亲在职时,最愉快的工作是站在沙盘前或者作战地图前,研究假想敌。

他把假想敌已经研究得烂熟于心了,包括我军的部署。可一直没有派上用场,但这并没有影响他这一爱好。他想,现在用不上,迟早有一天会用上的。说不定到那时,军委领导会再次请他出山,让他指挥千军万马和真正的敌人大干一场。他一想起这些,便热血沸腾。

于是,父亲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制作沙盘和绘制作战地图上来了。他对沙盘和地图早已了如指掌,做这些对父亲来说轻车熟路。很快父亲的房间便被一个又一个沙盘和一张又一张作战地图占据了,父亲在拥挤中得到了安慰。父亲在他的假想中独自激动着。他长时间地沉浸在自己的亢奋中,只有吃饭的时候他才走出自己的房间。母亲对父亲所做的一切一直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这正合父亲的心意。那一阵子,父亲和母亲一直和睦相处。

后来,军区文工团精简整编,母亲也过早地退休了。母亲一时也闲在了家中。父亲和母亲同时闲在家中,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

母亲仍然爱读书。不读书的时候,母亲就望着春夏秋冬的窗外发呆。她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她梦想中的枫,这时母亲的内心感慨万分。她时常会看到窗外的路上,一对又一对老年夫妇相扶相携地在黄昏中走过。这时她多么希望枫在身旁,陪伴着她在黄昏中走一走哇。

有一天,父亲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看见母亲坐在窗前发呆垂泪,父亲的酒一下子醒了,很惊讶地问:丫头,你怎么哭了?母亲没理他,突然问:你闹革命为的什么?父亲很奇怪,随口答道:要解放,要过上好日子呗。母亲凄然地一笑:讨一个好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对不对?父亲怒不可遏,他想起了枫,你还不是为了他!母亲眼里泛起了泪光,默默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是这一次的谈话对父亲的刺激呢,还是父亲自己领悟到了什么,他一下子苍老了,不仅头发全白了,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了。他有许多事情需要求助于母亲了。他有求于母亲时,就尴尬地,讪讪地喊道:丫头,过来帮帮我……

母亲听到父亲的喊声,总要擦净自己的泪水才走过去,帮助父亲这样或那样。不管母亲的态度好或不好,父亲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离不开母亲的帮助了。

晚年的母亲,不再和父亲有什么摩擦了,她彻底地认命了。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历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