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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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雪城(选章)(14)

饭菜遍地开花。她要把这地方毁灭,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摔了。她凶狠地瞪着他们,剧烈地喘息着。他们完全被震慑住了。他们以为市长的女儿肯定有点精神上的毛病。无跟的靴子,呢大衣外披着破旧的兵团黄大衣,这种穿着就够古怪的了!他们怎么就没瞧出来呢!教导员之说,毫无疑问是那个倒卖香烟的小子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市长的女儿怎么又会跟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搅在一块儿呢?唉唉,知识青年中,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没有啊!再说,市长这女儿也其貌不扬……

刘大文两根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们,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们并没把你怎么样啊!”那小人物又嘟哝了一句。刘大文喝道:“你还敢这么说!”他立刻缄口。这时,那三个人回来汇报:“拦住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在外边等着呢……”见屋里的情形大不对头,面面相觑。

刘大文将抽了半截的烟盛气凌人地往地上一扔,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说:“教导员,我们走!”高傲地搂着她的肩膀,像搂着情人的肩膀一样,从他们面前检阅般地走过,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公安局的小吉普车,红色独眼还在无声转着。那小人物送出门外,替两个返城知识青年打开车门,心怀不安地继续解释:“这完全是误会,请代我向市长同志问好……”姚玉慧不理他,对刘大文说:“我不坐车!”刘大文附和道:“对,我们不坐这辆公安局的警车,好像我们是罪犯似的!”又转脸看了那小人物一眼,奚落地说:“我们绝不会代你向市长同志问好的!”他们如一对散步情人似的走了。拐过街角,刘大文将手臂从姚玉慧肩上放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笑弯了腰。“你笑什么?……”她板着脸问。他却笑个不停。“别笑啦!”她呵斥他,自己却忍俊不禁,也无声地笑了。她羞愧地说:“我刚才真像个疯子是吧?我想我刚才是有点……歇斯底里大发作……”“啊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他终于忍住笑,非常庄重地说,“教导员,你刚才表现得出色极了,风度大大的!”“因为披着你这件破大衣?”“因为你把他们统统都给镇住了!”“主要是因为你的书包又回到了你身上,你才这么赞美我吧?”“那你把我看得太狭隘了,是因为你的勇敢。”“勇敢?哼!”她向前走去。

“是勇敢!”他肯定地说,跟在她身旁走着,又要搂她的肩膀。她将他的手臂打开了。他的情绪却有些兴奋得古怪,仿佛刚刚看完了一场好电影,按捺不住地要加以评论。

他侃侃而谈:“你知道,你拿着电话听筒哭的时候我心里想什么?我想我们在北大荒锻炼了十一年竟还那么没出息,我们的教导员竟还是个小女孩!可你把电话摔了的时候,我真想亲你!接着你又摔饭盒,我真想大喊:‘教导员万岁!’就像那一年在水库工地上,你敢于不把团长当成回事儿,下令放我们回各连队时的心情一样!你自己还记得吗?有多少知识青年围在你的帐篷外,蹦着高喊‘教导员万岁’啊!”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个人反叛史上的一次辉煌战役,也是一次大的自豪和大的骄傲,她怎么能忘记呢?她却摇了摇头。“你不记得啦?对你说句坦率的话,教导员,只有两次你真正使我产生了一点敬意。一次就是当年那件事,一次就是今天这件事……”她严肃地说:“你的话简直使我怀疑,你是在怂恿我明天开始杀人放火!”

“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啊!”刘大文叫了起来,“我自己不会去做的事,从来不怂恿别人去做!但是在需要的时候表示出一点愤怒,总不算过分吧?”

“那你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出一点愤怒来呢?”她好像问得很天真,其实是在挖苦他。“我?可惜我不是市长的女儿啊,不敢。”他叹了口气。“鼻子还疼吗?”“鼻子是无所谓的……我要是能当上一个市场管理员有多幸福!”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过了五条横马路,快走到她家了。她站住,将大衣还他。

他说:“你穿回去吧!给我留个今后去找你的借口。”她一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意。“我去找你的时候,就是请求你帮我什么忙的时候。我当然不会经常去找你的,但也许真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她明白了,在他眼中,她已不再是教导员,而是市长的女儿。

她点了一下头,又将大衣披在身上。

“我说得这么露骨,你不轻视我吧?”

她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他拍拍书包,苦笑道,“一文没赚,还赔了三分,因为开了一包。”她怜悯地望着他说:“把你的书包给我,我可以再帮你一次小忙。”“你替我……投机倒把?”“就算是吧。”“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去替我干这个!”他双手按住书包,仿佛生怕被她夺去。“有什么不行?我父亲爱抽凤凰烟和牡丹烟。”“赚你父亲的钱?!”“赚市长的钱。”“我不!你这是在当面骂我!”“咱俩分利。这你就心安理得了吧?你以为我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伸手要钱花时,就不觉得难为情了吗?”“你怎么至于落到这种地步?从北大荒两兜空空回来的?”“差不多是这样吧。攒下了三百多元钱,都留给营部管理员了……他老婆死了,撇下了四个孩子……”

她至今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罪过,事实上她没有任何罪过。那一天夜里,并非是因为她在营长家里,而耽误了送那女人去团部医院的时间。卡车在半路陷入了雪窝,是管理员的命,也是那女人的命。

她从刘大文肩上扯下了书包带。刘大文在机械地争夺中松了手。他呆呆地望着她转身走了,直至她的身影一拐消失了,他才开始慢慢往回走。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城市安静了,酣睡了。他忽然很想唱歌。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返城后,连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一副多么好的嗓子。“城市不缺少歌唱家。”那个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的人说的这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他真想向城市证明自己有一副完全够资格当歌唱家的好嗓子啊!尽管它不缺少歌唱家。

他情不自禁地放开自己那浑厚宽广的男低音,引吭高歌:喜儿喜儿你睡着了,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当年,他就是凭这副好嗓子,从连宣传队调到营宣传队,从营宣传队调到团宣传队,从团宣传队借调到师宣传队,参加第一届全兵团文艺宣传队大汇演。

在佳木斯,在兵团总部的大礼堂,当他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站定时,台下许多人发出了笑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真正的舞台上。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那几步,是他从默默无闻走向自己的荣誉的历程。他当时是那么缺少自信。后来人们告诉他,那几步他走得像一位农村老大娘。他站得也毫无风度,肩膀歪斜着,一肩高,一肩低……

可是,当他敞开自己的嗓子开始歌唱后,台下一片安静。不,一片肃静。

他唱的就是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他本来只应唱一段,可是人们用一遍又一遍的热烈掌声将他从台后唤出来。他唱了全部杨白劳的唱段!他的嗓子将参加汇演的三百多个宣传队的队员们镇住了!刘大文的名字在他们中间变成了最响亮的名字!虽然他的容貌一点也不出众,但各师团的女宣传队员们,却都不放过随时随地的机会向他投以最起码是友好的目光,并希望他能注意到她们的目光。他注意了。结果她们中有一个后来便成了他的妻子。

汇演结束后,兵团宣传部部长给他那个师的师长打电话:“告诉你一件事,兵团宣传队又增加了一个人。”

师长明白兵团宣传部长的意思,回答得很巧妙:“我们师宣传队少一个人没什么,但你如果采取扣留的方式,不是太不照顾我这个师长的情绪了吗?”

兵团宣传部长照顾了师长的情绪,师长却一点也不照顾兵团宣传部长的情绪。

他回到师里的第一天,师长就找他谈话:“刘大文你听明白了,但凡是个好东西只有傻瓜蛋才愿送人。我可不是傻瓜蛋!只要我当一天师长,你就是我这个师的人!从现在起,宣传队长是你了!”

以后,沈阳军区文工团来调过他,省歌舞团也来调过他,他的种种锦绣前程,都被“喜爱人才”的师长软拖硬顶断送了。

兵团解体,改为农场,各师团的宣传队也随之解散。宣传队员们入林投渊,另寻出路。名噪一时的“金嗓子”,成了无处栖身的“寒号鸟”。良机已逝,时过境迁。在师里继续混下去,谋求个轻闲工作,他觉得没趣。怀着些许凄凉,几缕幽怨,他又孑然一身地回到了七营。营里也正“精简机构”,没个适当的位置安排他。他便又回到了自己的老连队,重新当农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兵团汇演时对他一见钟情,与他通了半年信的上海姑娘,不远千里,从佳木斯市兵团造纸厂来到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的二龙山下,带着一股炽烈的爱情投入了他的怀抱。

连队的知识青年们对他真好。他们还需要他,还需要他的嗓子。劳动休息的时候,他们常常向他提出请求:“大文,给咱们唱歌吧!”

他一次也没拒绝过他们的请求。即使在他心情最不佳的情况下,也没拒绝过他们。只要他们愿听,他便唱。他有了一个生活伴侣,他们有了一个新节目——“男女声二重唱”。

她原是兵团宣传队的女高音独唱队员,一位漂亮的上海姑娘,性格温良,气质文静。来到连队不久,便主动提出跟他结了婚。

婚后,他们那一间半低矮的泥草房,成了连队知青们的“快乐园”,几乎每天傍晚,家中都聚集着男女知青们。聊天,扯淡,吹牛。几对有情人们,腻烦了河旁树下的幽会,偏爱在他家里那种特殊的热闹气氛中公开表现你娇我爱,促进感情发展;他们往往至夜才归。他们在,她就欢欢乐乐,有说有笑。

他们若要她唱歌,她便大大方方地唱。像他一样,从不拒绝他们。他们若要听男女声二重唱,她便走到他身边,轻轻偎靠着他,柔声说:“我唱低点,你唱高点啊,我伴你。”他们走了,她就勤快地敞开门窗放走烟雾,倾倒茶根,涮洗茶杯,扫瓜子皮、土豆皮、榛子壳。然后就跪在炕上铺展被褥。接着又下到地上,转入厨房去烧洗脚水……

当他将妻子搂在怀中,欲睡未睡之时,他常常闭着眼睛暗想:我刘大文真他妈的幸运啊!我凭什么与这么好的一位姑娘结了婚,就凭一副嗓子吗?

于是陷入对女性对生活的不可解的迷惑之中。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妻在山上伐木,林中突然刮起一阵旋风。风过后,妻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了妻的一只手套。他焦急得四处狂奔,大声呼喊妻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回声。喊着喊着,他变成了一个哑巴。最后无论怎样喊,竟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

妻仍偎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一缕月辉从窗外洒进来,映在妻那张美丽的脸上。妻睡得那么香甜,他觉得妻那张脸美丽得胜过天仙。他一下子将妻紧紧搂住,亲吻着妻的头发,无声地哭了。那时刻无边无际的爱充满他的心间。自从他朦朦胧胧地开始感到需要去爱和被爱那一天起,他就没对爱情两个字抱过多大希望。也从没想象过自己会这么深这么痴地去爱一个女性,更没想象过自己会被一个美丽而温良的女性这么深这么痴地爱着。他总觉得自己获得的幸福是非分的,就像一个美梦,总有一天是会如同烟云一般倏然飘散的。这种无法摈除的想法使他内心里恐惧极了,他哭出了声音。

妻被他哭醒,吃惊地问:“怎么了,你?”

他捧住妻美丽的脸,注视着这张美丽的脸,任自己的眼泪往下淌着,用发颤的声音说:“我爱你!”

妻仿佛没有听懂他说出的这三个字。

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啊!”

“哦,我知道……你这个……傻孩子,我知道的呀!”妻吻了他一下,又将脸儿贴在他胸膛上,同时用一条手臂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悄声说:“你呀你,快睡吧。”

他非常了解自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嗓子,自己在许多方面都不过是一个极平庸的人。乐观一点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听人讲“胖大海”是保养嗓子的好东西,他请求上海知青从上海为自己搞到了一点,像长生不老药一样泡在罐头瓶里,每天喝三次。

“你的嗓子更需要的是专业水平的训练,而不是喝‘胖大海’,我可以当你的指导老师。虽然我的嗓子先天条件远不如你,但声乐知识比你多得多!”

妻很认真地对他说。

“你?”他有些不相信。

“怎么?不相信?对了,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祖父是声乐教授,我父亲是歌唱家……”

看得出来,妻不是在开玩笑。

他怔住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我以为这一点在我们的爱情中不是很主要的。”

“可你还说你父亲死了……”

“是死了,在‘运动’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