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夜里有点冷……”
“冷?”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他并未发烧。
……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中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层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他们心中因为母亲的死而充满了悲哀,他们为母亲也为自己默默地流了许多泪,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声哭。
他们没有请来任何一位邻人帮助料理母亲的后事。他们用温水轻轻地给母亲洗了几遍脸,洗了几遍头发,洗了几遍手,洗了几遍脚。他们给母亲脱去了落满石棉絮的外衣、破旧的衬衣,翻出母亲生前舍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和干净衬衣,互相配合着给母亲换上了。
当母亲那瘦得可怜的、枯槁的、皮肉松弛的身体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都不由得慢慢屈下双膝,虔诚地在母亲身体两旁跪下了。
母亲的两只乳房干瘪地塌在条条肋廓清晰可见的胸上,像被婴儿吮扁了的胶皮奶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他想含住母亲那变成黑色了的乳头,从母亲的乳房中再吸吮到什么,无论是奶汁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下子扑在母亲身上,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身体,从心底里叫出了两个字:“妈妈!”过了许久许久,哥哥才轻轻将他从母亲身上拽起。给母亲换好衣服后,哥哥跪在炕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他也跪在炕上给母亲磕头。磕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兄弟俩将母亲用家中最好的一床被子包住,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推着经过半个城市,推到了远在市郊的火葬场……不久,哥哥拿起了那被父亲敲过的油光的木梆。这是经过哥哥请求,区民政局批准才获得的权利。哥哥挑起了养活自己也养活弟弟的担子。
一天早晨,哥哥没按时醒。弟弟却醒了,悄悄爬起,悄悄穿好衣服,悄悄溜出了家门。他要替哥哥赶一次脏水车。那匹老马刚拐进一条小胡同,一蹄踏在冰上,猝然跪倒。沉重的车辕压断了他的一条腿。不负责任的医生,将他的断腿接得过于草率。石膏拆掉后,他成了一个“踮脚”。又过了不久,哥哥不得不撇下他,到北大荒去了。他从哥哥手里接过了木梆,每天清晨踮着一只脚,敲着梆子,一步一倾地跟随在拉脏水车的老马旁。每天夜晚,当他熄了灯,孤独地躺在炕上后,想到自己将可能一生都成为那辆脏水车的一部分,他就对人生陷入了绝望。他开始抽烟了。二十四元的工资,一半吃到了胃里,一半吸到了肺里。每次将脏水车赶近下水道总口,他都要蹦到车辕上半坐着,一手紧紧扳住车闸。那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冬天,路面的雪被一天往返两次的脏水车轮碾压得很实很滑。路尽头有一排七倒八歪的木栅,越过木栅是十几米高的石垒的断壁。脏水车在木栅前调转,脏水就从那里像瀑布般泻下,与全市下水道的脏水汇在一起,形成一条污秽的浊流,缓缓地淌向远处。脏水结成的黑色的、浑黄的、深褐的或浅紫色的冰,相间相衬地悬挂在石垒的断壁上,如同人工合成的水乳石。
一天,当他又像往常一样蹦上了车辕,控制着脏水车向下滑时,他心里骤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要与脏水车与那匹苟延残喘而又不堪重负的老马一块儿报销。
他放开了紧扳车闸的那只手,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辆雪橇上,耳畔风声呼呼……完全是人的希望生存的本能拯救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俯下身去扳车闸,却一头从车辕上栽了下去。他抬头看见了脏水车怎样疾速地推着那匹老马,撞断木栅,从他眼中隐去了,他也听到了一种破碎的声音……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了木栅前,但见车厢已摔为几片铁皮,浊流中露出半个马头和一条马腿……
他自己制造的这场惨剧,使他失业了。
于是某些街道干部们觉得有义不容辞的职责动员他“上山下乡”。
他说:“我算病残青年你们不知道吗?”
他们回答:“贫下中农照样会欢迎你的!你如果都上山下乡了,对那些泡在城市的青年不是更能起带头作用吗?”
他拒绝起这种带头作用。他并不怕艰苦,只想要与什么东西对抗。他能够对抗的唯“上山下乡运动”而已。
城市,你还记得当年那个闻名全市,绰号“半导体”的踮足青年吗?“半导体”不广播革命歌曲,也不广播“最高指示”,“它”只充满血腥的传布斗殴新闻。“它”对那些以争雄斗狠为常事的流氓,具有不可轻视的威胁性。在一般青年中,“它”是传奇式的可畏的一方悍霸;在普通市民中,“它”造成恐惧。
这踮足的青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中,终于自以为寻找到了体现自己尊严和回击别人欺辱的方式——暴力手段。
他用一株小榆树制作了一根手杖,不是为了助行,而是当成武器。与人打架时,出其不意地倒挥起手杖,钩住对手的脖子,猛力将对手钩倒,然后用手杖痛打。
他不怕死。不怕打死对手,不怕被对手打死。他是个亡命徒。只有每个月收到哥哥从北大荒寄来的汇款单那一天,理智和人性才归复,像鸟儿归巢。
但归复是短暂的。有时延续一整天或几天,有时仅仅是片刻的忏悔,瞬间的灵魂不安,又会被新的挑衅和报复的欲念所燃烧。他所进行的种种挑衅和报复,体现着对生活本身、对整个社会的盲目的挑衅与报复。他在种种挑衅和报复之中,获得心理上精神上的快感,获得超乎正常人的非正常的病态体验。
他像一颗火药充足但无定时器的炸弹,随时预备自我爆炸,同时炸死他人。
在哥哥每年探家的日子里,他才是安宁的、温良的、本分的,判若两人。
甚至不出门,整日呆在家里,变着样给哥哥做好吃的。并且预先警告他的兄弟们,在那些日子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登门去找他。邻居们惧怕他,谁也不愿多事向他的哥哥讲他什么。
有一年哥哥回家探亲,他却被押在监狱里。
哥哥带着母亲的骨灰盒去探监。
隔着铁栏,哥哥给他跪下了,举着母亲的骨灰盒,盯着他,对他说:“咱们老郭家,在城市里的人,只有你一个了。谁提到了你,就是提到了咱们老郭家。难道父亲给咱们家造成的耻辱,你还嫌不够吗?你今天对着我,也对着死去的母亲发誓,出狱后要改邪归正!否则,我以后永远不再回到城市里来了……”
望着哥哥,他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木梆声,又听到了纺车转动的嗡嗡声……
跪着的哥哥,脸上没有苦口婆心的表情,没有哀哀劝导的神情,没有乞求,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也没有希望。任何一种表情都没有,一张“空白”的脸。
他完全看得出来,哥哥心里是有准备不再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
一阵痉挛滚过他的心头。
他说:“我什么誓也不发,你两年后再回来一次吧!”
出狱后,他跟兄弟们绝交了。他放弃了一方“首领”的地位。他知道为此他将可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许是以生命为代价,偿还那些结下的仇恨。他将手杖剁为三截,烧了。他受到了数次报复。每一次都被打得很惨,身上处处是伤。有次被一刀捅进腹部,切断了小肠。路人将他送进医院,他这条命才活了下来……
这个昔日可怕的报复者,在被冷酷无情甚而欲置之死地的报复中,重新赎回了他自己。
……
今天,他又要实行报复了。
他终于停止磨那把尖刀,用手指拭了拭刀锋,自信它可以毫不费力地捅入人身体的任何部位,才插入刀鞘,别在腰间。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抽烟。
边抽,边环视着屋内。
所有家具,都是他为哥哥做的。由于他在狱中表现较好,出狱后被介绍到家具厂去当临时工,学成了一个出色的木匠,转正了。虽然是最后一批,单独一个,但意味着人们承认他的确是改邪归正了。
生活却依然是孤独的,灵魂却依然是寂寞的,精神却依然是空虚的。内心里摈除了进行报复和提防被报复的刺激,反而更容易骚动了。
他害怕孤独,害怕寂寞,害怕空虚。更准确地说,他害怕孤独、寂寞、空虚,会像三条毒蛇,有一天又将他逼回到兄弟们之间。他无法熬受每天下班后回到家中,睡觉前没个人说话那段时间,连他的梦境都是孤独的寂寞的空虚的。他是那么的需要与人交谈,那么的需要向人倾述,那么的需要有人对他表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对那个人是很重要的。
他终于明白,他所需要所渴望的这一切,都能够用两个字包括:哥哥。
他是在思念自己的哥哥。
他要自己的哥哥在自己的生活中!他要每天都看到他唯一的最亲的人!
只有哥哥才是在他感到活得太累了的情况之下,能够随时让他依靠一会儿的人。
他发誓,要与这个社会再进行一次非暴力的较量。要在社会的强大控制下将哥哥争夺到自己身边来。要给哥哥弄到一张城市户口卡。
那一张硬纸片,当时在城市不公开的浮动的价码,是一千五百元至两千元,或许更高些。
那是不在市场进行的买卖。
他开始为各种各样的人做家具,做各种各样的家具。那都是些可能与一张硬纸片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人。他每天下班后,胡乱吃点东西,就又开始比在厂里还紧张的劳作。天天干到后半夜。究竟做了多少家具,自己也记不清,但完全可以摆满一个大家具商店是毫无疑问的。大立柜、高低柜、酒柜、床头柜、单人床、双人床、梳妆台、写字台、沙发、茶几、圆桌、方桌、八仙桌、高椅、矮椅、太师椅……从大到小,什么他没做过?
那个区知青办专管往病返申请书上盖章的贪得无厌的家伙,费尽心机才被他钓上钩。他首先暗暗打听到那家伙的姓名,然后伺守在知青办门口,注意每一个上下班的人,按照别人对他描述的特征,单方面地认识了那张似乎是个正人君子的故作庄重的脸。他曾听人讲过,起码有一个班的下了乡的姑娘,为了在她们的“病返申请书”上盖上掌握在这人手中的那颗图章,为这个人而“献身”。
这人是一个掠夺美丽的“海盗”。
容貌不美丽而又确实有病不适应在农村“脱胎换骨”的姑娘,在他那里是不会获得任何同情的。这人不怜悯眼泪,而容貌美丽的下了乡的姑娘,只要被他看上,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掌握在他手中的那颗图章,对她们是诱惑力无比的。落入他猎套的姑娘,犹如贪吃的猩猩寻找到的甜蜜的果子。
然而他却没有被一个姑娘控告过。因为某个姑娘一旦对他进行控告,那么她返城的希望将会永远落空,她付出的将会白白付出,而且意味着她失去的将不仅仅是贞操和名誉。企图“偷渡”者是没有勇气控告“海盗”船的大副的。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美丽”可悲地成为贬值的通货。它能够交易到的最合算的东西是一张“船”票!
家具厂的颠足的青年木匠,在区“知青办”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第一次看到那家伙时,真恨不得奔过马路去,直奔到那家伙跟前,对那家伙大声说:“为了姑娘们!”然后用尖刀在那家伙脸上划个十字。
但是他已许久身上不带尖刀一类的凶器了。即使带了,他也不会那么做。
他必须与那家伙结识,他得利用掌握在那家伙手中的那颗图章。为了哥哥,也为他自己。
他用三个早晨的时间学会了骑自行车。在第四天的傍晚,当那家伙下了班走出“知青办”不远,正欲跨过马路时,他骑着自行车将那家伙撞倒了。
那家伙被撞得不算特别重,但也不算轻。他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结果令他颇觉满意。那家伙从路上爬起后,先是大骂了他一通,接着抓住他的车把不放,装出昏眩欲倒的脑震荡的症状……这正中他下怀。一幕动乱年代的卓别林风格的小小喜剧就这样开始。他惶恐不安地拦了一辆汽车,将那家伙送到了医院。那家伙非要住院不可,这也正中他下怀,他不逃过失地留下了自己的工作证。重要“情节”发展自然,增强了他对“结尾”的信心。第二天他拎着很可观的诸样食品去看望。第三天如此。第四天如此。第五天如此。
次次诚惶诚恐,好像契诃夫笔下那个不幸的往将军靴子上啐了口痰的小官吏。
第六天,医生强迫“脑震荡”患者出院了。
他租了一辆小汽车,陪送回家。隔几天,他登门探望。依然是诚惶诚恐,依然拎着很可观的诸样食品。他像个食品推销员似的,接连不断地往对方家里送食品。木匠手艺就是印钱的机器。好吃的东西也能治疗“脑震荡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