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自选集: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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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这边风景(选章)(3)

乌尔汗非常不安。自从一九六二年以来,乌尔汗总是躲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当然完全明白,所以她更觉得在伊力哈穆面前,她不但无话可说与无颜说话,而且伊力哈穆的存在本身,就使她难于与儿子相依为命、苟且偷生、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伊力哈穆的存在促使她正视一系列她怎么也不敢正视的问题,破坏她心里的暂时的平衡,这就是伊力哈穆妨碍了她的生活的地方。伊力哈穆几次想与她谈一谈,她都避开了,而且不仅伊力哈穆,连米琪儿婉她也远远地避开。在那个烤串羊肉的夜间,伊力哈穆又来了,如果他当时对她采取怒目横眉、轻蔑训斥的态度,她心里说不定要好过得多……相反,她看出伊力哈穆为她有多么难过。真是一个多么难对付的、可厌可恨的人!当一个人自己已经不再关心自己、不再为自己而忧伤的时候,旁人的关怀是多么的残酷和不必要啊!她惧怕和厌恨伊力哈穆,像一个外科病孩惧怕和厌恨那个拿着镊子与纱布、准备给她清理创面、换药与打针的护士……

偏偏,这次暴雨里又是伊力哈穆为救她的儿子而负了伤……如果没有伊力哈穆,波拉提江硬是会落到没人的泥水里!

在昏黄的灯光旁,乌尔汗呆呆地坐着、想着。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聪明而敏感的波拉提江问。

一年来,儿子长高了,脸也长了些。正是由于乌尔汗把自己的全部心力放到了孩子身上,她才能大体正常地活下去。在家里,她能够目不转睛地一连几个小时地看着儿子,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捏一捏手,儿子也总是注意地观察着妈妈。他顽强地不准他母亲发呆。只要乌尔汗一出神,就会立即被孩子发现、打乱。乌尔汗的呆怔,总是立即引起波拉提江的痛苦的反应。

“不。没什么,你想吃点什么吗?我买了方糖。”

“不,我不吃。妈妈,您不高兴了,是不是有人骂了您?”

“骂我?为什么?这是从哪儿说起!”

波拉提江看着妈妈,眼睛一闪一闪。他像一个大人一样地低下了头。他说:

“也有人骂我。”

“骂你,谁骂你了?为什么骂你?你做什么坏事了吗?”

“没有。我不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他们骂我是坏蛋的儿子,说我的爸爸是坏蛋。”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什么?这是谁说的?”乌尔汗激动起来,她伸出了手臂但是波拉提江没有让她搂抱。

“妈妈,您告诉我!爸爸在哪里?爸爸是坏蛋吗?”

“不……知……道。”

“他真的是坏蛋啊!”孩子哽咽了。

波拉提江的眼泪使乌尔汗心如刀绞。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说:

“不,你爸爸不是坏蛋。”

乌尔汗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说得这样肯定,也许这只是为了安慰孩子。也许这确是她心里的话!她说:

“你爸爸有许多错误。错误,你懂吗?就像是你打破了茶碗,或者把一大块肉偷偷喂了猫,这都是错误。然而,这不是坏蛋……懂了吗?”

孩子点点头。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您哭了?”

“没有,我笑呢。”乌尔汗掩饰着。事实上,她在骗孩子,也在骗自己。波拉提江的爸爸就是坏蛋,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但是,这话究竟是谁说的呢?是谁用这样的毒刺,去扎向波拉提江的心?

“这可是谁呢?”乌尔汗想着想着,说出了声。

聪明的孩子马上理解了妈妈的意思。他说:“这是库瓦汗大妈说的。她让我上树给她够苹果,我没管,她就这样骂我了。后来,米琪儿婉姨不让她这样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天了。”

“你没说呀!”

“我怕您听了不高兴。妈妈,您说,库瓦汗大妈好还是米琪儿婉姨好?”

“你说呢?”

“我说,米琪儿婉姨好,库瓦汗大妈不好。伊力哈穆叔叔也好。库图库扎尔伯伯不好。”

孩子像一个大人一样地说着自己的看法。一刹那间,乌尔汗觉得自己身旁的已经不是才几岁的孩子而是非常懂事、非常明白事理和了解自己的一个友人了。她也披露着自己心里的话说:

“是的,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是很好的人。为了救你,你伊力哈穆叔叔的腿负伤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乌尔汗诧异地问。

“我知道他受伤了。后来他抱着我的时候,他下巴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痛得很。人痛的时候都是那样的。”过了一会儿,孩子又说,“妈妈,您为什么不带我去看望一下伊力哈穆叔叔去呢?”

“我……是的,应该去。可你……怎么能空着手去呢?”乌尔汗认真地与儿子商议着。

“您不要空着手去。您打几个托尕其[3],您再把那一包方糖带去吧。我不吃,给伊力哈穆叔叔吃。”

孩子的主意有多好!他好像比乌尔汗还要头脑清楚!怎么能不接受孩子的指引,像接受天使的指引呢?

第二天,乌尔汗提着五个精致、整齐、花纹喜人、火候又恰到好处、用牛奶和面打好的、像小孩子的脸蛋一样红润的托尕其,提着一包方糖,再加几个精选出来的苹果,领着波拉提江,去看伊力哈穆。

伊力哈穆的症状已经遍及全身,淋巴结也肿大起来,但是体温却有所降低。公社的医生到他家里来给他打针。乌尔汗走进伊力哈穆的院子的时候米琪儿婉正送医生出来。医生一再嘱咐:

“要注意!如果再发生高烧或者昏迷,一定要立即送到伊宁市的医院去……”

乌尔汗听了,吓了一跳。她悄悄地把礼物放下。伊力哈穆家的条案上已经摆满了来探望他的社员送来的水果、鸡蛋,还有饼干和挂面。乌尔汗本打算进原来巧帕汗外祖母住的内室稍坐一下就退去,并且一再示意米琪儿婉不要给她斟茶。但是,伊力哈穆听到了她们的声音。他轻轻招呼着米琪儿婉。

“有客人吗?”他问。

乌尔汗拼命向米琪儿婉摆手。但是,米琪儿婉如实地回答说:

“是稀客,乌尔汗姐带着儿子来了。”

“是乌尔汗吗?”伊力哈穆提高了声音,“请他们到这边来!”

乌尔汗和波拉提江,跟着米琪儿婉踮着脚走了出去。伊力哈穆费力地睁开了眼。他定睛看了乌尔汗一眼,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请坐!”他清晰地说。

“乌尔汗姐给你带来了礼物。”米琪儿婉拿过已经放到条案上的东西,介绍说。

“谢谢。”伊力哈穆又笑了,“把那一包饼干给孩子,对,拿上,聪明的好儿子!”

他问乌尔汗:“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吗?”

“是的。我住在庄子上,很少到这边来。”不知为什么,乌尔汗想解释一下。

伊力哈穆闭上了眼,他的额头上微微出着汗。他又睁开了眼,说道:

“不,您不是头一次来。十三年前,您来找过巧帕汗外祖母……钉扣子。”

“钉扣子?”乌尔汗莫名其妙。

“是的,”伊力哈穆说,“那时候您在县上排演节目,准备去县里宣传演出。您外衣的一个扣子丢失了,是老人家帮助您配上、缝好了的,怎么,您不记得了?”

乌尔汗摇摇头。

“米琪儿婉!”伊力哈穆叫着,“你还记得乌尔汗和扎依提跳的莱派尔[4]吗?”

扎依提,现在是公社拖拉机站站长,当时和乌尔汗搭档跳过舞。这个名字也早已忘却多年了……当时,乌尔汗在他的手鼓的伴奏下、在他的身边旋转的时候,心跳得像一条欢乐的金鱼……

“怎么不记得?她们也到我们的新生活大队演出过。姑娘们在看了她的舞蹈以后,人人都学着平移自己的脖子。”米琪儿婉伸开两臂,做了一个舞蹈中动脖子的姿势,笑出了声。

“妈妈,您会动脖子吗?”波拉提江问。这回,连病中的伊力哈穆也笑出了声。

乌尔汗却是真的忘记了。如果他们不提,便是永远也想不起来了。她完全不记得找巧帕汗外祖母缝扣子的事,她听着甚至觉得有点新奇。她从来也没有回想过这一类的事。是不是伊力哈穆由于发烧记糊涂了呢?也许,她从来也没有进过伊力哈穆的家?但是,莱派尔、扎依提、宣传演出、去县里和新生活大队,这又分明是有过的、真实的。她记得这些事情,只不过这不像是她自己的经历,却又像是听说的或者看到过的旁人的事情。

像一扇久已关闭了的、被铁钉钉死了的窗子,突然被打开了,一线光亮射进了黑黝黝的、气闷的暗室。像一个迷路的人听到了家人的一声遥远的呼唤,亲人亲昵地呼喊着自己久违了的童年小名。她好像看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光亮,听到了热切地渴望着的却仍然是模糊和遥远的召唤。惊喜、迷惑、亲切、温暖,也还有恐惧和哀伤的寒战一时涌上她的心头,眼泪随着流了出来。

“妈妈!”波拉提江搂住了母亲的脖子。

“但是,您为什么拿食堂的肉呢?”伊力哈穆突然说,声调是相当严厉的。

“我……”乌尔汗啜泣起来。

“您不要激动,您靠着这儿坐,”米琪儿婉拉过一个枕头,垫在乌尔汗腰后,又拿起了乌尔汗的一只已经变得十分粗糙了的手,“我们常常说起您,我们始终相信,您不是坏人。我们认为,伊萨木冬的事情也总有一天会弄清楚……”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事情总要弄清楚。”米琪儿婉说,“但是,您不应该拿食堂的肉。您不需要深夜侍候他们。您用不着这样,您这样让我们大家失望。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也生气了,我当时就要找您去,是这个人[5]拦住了我……”

“我们好久就想和您谈一谈了,”伊力哈穆接着说。波拉提江这时放开了他的妈妈。他知道,米琪儿婉姨和伊力哈穆叔叔正在和他妈妈说一些非常要紧的好话,他乖乖地坐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听着。

“您应该挺起胸来,做一个好社员、好公民。您应该好好教育您的孩子,您的孩子也要长大的,让他毫无愧色地去上学,去戴红领巾,去生活。您自己也并不老,更多的应该是光明的生活还在您的前边……”

“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不要和我说这些好听的话吧。”

“不!我们不允许您沉落下去。您为什么悲观呢?党哪一点对不起您了?人民公社哪一点对不起您了……对,您说了,您从来没有怨恨党和组织,您爱家乡爱咱们的土地和生活吗?爱的,当然。那么,您有前途,有信心。您不会沉没。您并没有掉到泥塘里。您要敢于面对发生过的一切,那并不是胡大的安排,也不是命运的捉弄,也不是您个人的偶然的不幸。不是的,您的伊萨木冬走过的路子,正是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斗争的一种表现,最近毛主席讲了这个问题……伊萨木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应该弄清楚,您应该很清楚。您应该讲清楚,向朋友,向大家,也向您的可爱的儿子……”

“我说不清楚。”乌尔汗啜泣着说。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您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呢?您老是那样沉重!”

伊力哈穆咳嗽起来。他没有再讲下去,米琪儿婉强制让他休息了。

米琪儿婉再次把乌尔汗让到内室里。乌尔汗哭着向她叙述了许多。在说到伊萨木冬最后一个夜晚被叫走的时候她听到的声音,她提到了库图库扎尔的名字。她无意揭发库图库扎尔,她只不过是在对伊力哈穆夫妇的感激、信赖和被激动起来的情绪下,她没有再故意向米琪儿婉隐瞒和欺骗罢了。

这是一个事关重大的新线索。一个星期以后,伊力哈穆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得丹毒,公社的青霉素、消炎粉和绷带已经使他康复了。他扶病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赛里木。

小说人语:一个女性,她青春过,她追求过,她生命过,她唱过跳过笑过美丽过活泼过,够了,她永远是美丽和善良的安琪儿,她永远会得到怀想、呼唤、关注和体谅,哪怕时间冲刷掉了一切,她仍然不会被忘记埋没。

爱里边包含着太多的记忆。爱包含着痛惜。与爱相比,责备,怨怼,反而有点向前看的味道。

该怎样解释呢?伊力哈穆那样地同情、怜惜软弱卑微的乌尔汗。却原来,最最煽情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命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咱们都老啦。

【第二十八章】麦素木大讲马克思、列宁、斯大林

麦素木邀请泰外库共进晚餐

正像在一切事情上消息灵通一样,麦素木“科长”当夜就得知了扣牛的事情。第二天一大早,不顾老婆古海丽巴侬的怀疑和保留,他端起一大碗熬过了的、浮着耀眼的黄油和厚实的奶皮子的牛奶来到了尼牙孜的家。进门的时候,他的满意的笑容马上变成了同情的愁眉苦脸。

顺便说一下,伊犁农家饲养的奶牛,是一些土种牛,个头约为丹麦、荷兰良种牛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牛乳产量约一公斤半至七八公斤,所需饲料也不太多。内地的汉族居民往往无法想象北部新疆农家对于奶牛的饲养,人们往往会认为养奶牛是极为豪华与阔绰的事。知道了这里说的是小小土奶牛,就好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