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刘心武自选集: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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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献给命运的紫罗兰(6)

“八小时以外”的常见乐趣,可以举出多少来哇:读书,写字,作画,摄影,对弈,听音乐,侃大山,跳交谊舞,跳迪斯科,登台演戏,参观展览,远足登山,湖中泛舟,跑步打球,游泳溜冰,豢养宠物,饲鸟喂鱼,栽花种树,练拳舞剑,自制摆设,自烹美食,自创时装,自我美容,去卡拉OK,泡咖啡厅,收藏不仅可以集邮、集火花、集藏书票,亦可搜聚最冷门的物品,交流不仅可以请客、做客、写长信、“煲电话粥”,也可以暂且密密记下心声待瓜熟时再蒂落献出……消极一些的是堆放自己于沙发中,看电视、看录像直至画消带尽,或早早地钻进雪白的被窝,把身体恢复为母亲子宫中的姿势,甜甜地睡上一觉……

一个萧索的秋日,我去离家不远的公园散步,人稀鸟静,灰缎一般的湖水毫无生气,我缓缓地沿湖行进,忽然,我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位老先生,个子矮小,衣帽素朴,他似乎正弯腰在湖水中涮着一个拖把……再细细看去,他将那“拖把”从湖中提了出来,端头上却并非丛聚的布条、布丝,而是捆裹成卵球形的人造海绵——他意欲何为?似颇怪异!又细观察,才发现他是用那东西当笔,蘸水在湖岸边镶砌的水泥护岸上书写着斗大的字,那水泥护岸恰好用浅沟分割为一块块的长方形,犹如一张张铺好的灰纸——我尾随着他,一格格跟踪读去,看见他书写的是古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写完这一首,又接着写:“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还有:“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友不成……”忽然又是:“两叶能蔽目,双豆能塞聪。埋身不知道,将为天地聋……”不知不觉,我已随他走了小半个湖畔。他似并未注意到我的追踪观察,依然悠悠然地俯身蘸水、书写,我回首一望,公园里仿佛除我两人而外,竟杳无人迹,而他写过的诗句,前头的已蒸发得不见踪影,剩下的亦缺笔少画,若非我细心随读,谁也不会知道那些水迹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北京秋日常有的一种雾蒙蒙的非阴非晴的天气,一切景物的色泽似乎都褪得趋向于灰调子,而且缺乏明暗对比,显得平板呆滞,可是那用大水“笔”书写着古诗的老先生,却使我眼中心中充溢着一种明亮的温馨的色彩。那老先生多么会享受生活啊!最高的享受境界,便是这种得大自在的超然与洒脱!

我本想过去招呼那老先生,同他交谈,后来我抑制住了自己,我意识到,人在自得其乐时,别人是不能去打扰的,他自己也是不需要同别人分享那快乐的。

每当我怨责生活单调无聊,每当我想从事一桩乐事却计较于“没有物质基础”时,我便想起了湖边的这一幕,想起了那位老先生“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的巧妙自娱,于是我便忠告自己:生活的乐趣如满山遍野的烂漫野花,只怕你视而不见!享受生活的乐趣不一定非得有多么丰厚的物质基础,只怕你心夯脑笨!

扑向生活的山野,采撷芬芳的花朵吧!

那回从宗璞大姐家出来,手握一大捧馨馥的白丁香,与妻同搭公共汽车回家。公共汽车上非常拥挤,我站在售票台一侧,挺直脊柱,抗拒逼我前移的力量,死死地护住那一大捧丁香;妻在我身旁,不时与我对视,亦不时朝白丁香望去,似在提供我支撑住的力量……终于下了公共汽车,步行一段便可到家了,我和妻在苍茫的夜色中,于路灯下细看那一捧白丁香——由于我们的精心护卫,毫无损伤!我们都欣慰而得意地笑了。

我们享受了生活,也护卫住了生活赐予我们的美。

生活如溪水,仍在汩汩地流淌,我们将继续在那也许是平淡无奇、也许忽然跌落翻腾的流程中,相依相偎地品尝生活之美;插入瓷瓶的白丁香怒放几天后,终于凋谢,然而世上仍有丁香树,仍有春风、春雨,仍有丁香盛开的花期,仍有丁香般雅洁的友人,仍有如丁香花般芬芳的温馨人情,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将永可享受不会凋谢的人生之乐!

紫檀木狮子

——关于处世的随想

1

香港友人赠我一书法作品,上面写着:

“登天难,求人比登天更难。

黄连苦,贫穷比黄连更苦。

春冰薄,人情比春冰更薄。

江湖险,人心比江湖更险。

知其难,甘其苦,耐其薄,测其险——

可以处世矣!

可以应变矣!”

这自然是友人几十年人生体验的结晶,赠我以做参考。

来我家的客人,见到这幅书法作品,颇有大感警动,掏笔抄录的。

说实在,我原来所欣赏的,主要是这位香港友人书法的洒脱遒劲;所感念的,主要是他对我的一片善意;对他那几句话,倒没怎么下功夫琢磨。我觉得自己与这友人所处的人文环境,差异太多,所以各自的人生经验,可供对方作为殷鉴的恐怕有限。

然而,从来我家的客人对这幅书法作品的浓厚兴趣上,是不是也说明,香港友人的这段“偈语”,也蕴含着某些不同人文环境下相通的东西,因而,颇可作些讨论呢?

2

“黄连苦,贫穷比黄连更苦。”诚然!

可是,“甘其苦”,就值得商量了。

甘于贫穷,不是一种值得提倡的德行。作为个人,“一箪食,一瓢饮”“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已非一种良性生存状态,作为群体,若不能温饱,或仅免饥寒,更非合理处境,所以,作为个人,通过投身社会公益事业,发挥自己聪明才智,改变贫苦的生存状态,而达到一种有尊严有教养的富裕生活,当称好事;作为群体,群策群力,团结奋斗,脱贫致富,起码首先达到小康,再争取更佳的共同富裕状态,应视为一种天经地义的美好追求。

倘若世人都堕入“甘于贫苦”的精神境界,那么,世上也就不会有反对剥削和压迫的社会革命了,也就不会有推动社会生产力迅猛发展的科技革命了,也就不会有反对法西斯和种族歧视的斗争存在了,整个人类社会也怕难走向繁荣昌明了。

我想,我那位香港朋友的意思,大概是说,当一个人仍处在贫穷状态时,应能咬牙挺住那贫苦的处境,振作精神,去诚实奋斗,切不可违反社会公德乃至法律秩序胡来,也不可心存侥幸希图陡中彩票或他人馈赠而暴发;摆脱黄连般苦涩的贫穷,必须靠自己扎扎实实兢兢业业一点一滴地做起。这个意义上的“甘其苦”,我当然是赞同的。

3

“登天难,求人比登天更难。”

确实,求人不如求己。

有时候,求己也难。

必须克服灵魂中的惰性,“己”才能挺直脊柱,从而可求、可依、可靠——可成!

4

有的事,到头来还得求人。

中国社会,从传统上看,就是一个人际关系织成网络的笼状社会。“万事不求人”,在中国几乎不可能。

既求人,就不能不顺人、从人、悦人、予人。顺人,搞不好就成了丧失原则;从人,搞不好就成了依附关系;悦人,搞不好就成了献媚取宠;予人,搞不好就成了行贿受贿。

但许多中国人练就了一身精巧的求人术。能做到顺人而不卑,从人而不污,悦人而不谄,予人而不贿,在“交个朋友”的心理态势和相关气氛中,跨越“求人比登天更难”的高度。

哪个中国人敢说,自己从不求人?

5

中国人夫妻打架,最后很可能是先找邻居来评理。

西方人夫妻打架,最后很可能是各自打电话找自己的律师。

中国人遇事喜欢“私了”。

西方人惯于“对簿公堂”。

“私了”的传统,似不必摒弃。“私了”中往往浸润着人情味。

“对簿公堂”的做法,在我们的法制渐趋细密的进程中,可望成为年轻一代公民解决他们之间民事纠纷的新习惯。

一位年轻朋友来我家看了香港友人那幅书法作品上的“偈语”后,自信地说:“如果求法律易,那我就不怕求人难。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必企求于哪一个个人!”

我听了只是微笑。我那香港友人可是生活于所谓“法制社会”之中,然而恰恰是他,依然发出了“求人比登天更难”的喟叹啊!

6

“春冰薄,人情比春冰更薄。”

要“耐其薄”。

我想这是对的。我们对人情的希求,有时实在过奢。除了蔼然的微笑、亲切的握手、温存的寒暄、诚挚的邀请、丰盛的款待,我们往往还期盼着物质上的支持、人际关系上的攀附。

一位短期出国的中国公务人员,用朋友提供的电话号码给那朋友在美国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转达了朋友对那洋人的问候,那洋人倒也高兴,但问了问中国朋友的近况后,只撂下句“请你回国后代我向他问好吧!”便挂断了电话。打电话的中国公务人员握着冷然的话筒,心里感到空空落落,别别扭扭。“人情比春冰更薄”!

一位在中外合资企业工作的外国工程师,被中方的一位工程师热情地请到家中,中国夫妇弄出了一桌子大盘小碟大钵小碗的喷香饭菜,使洋工程师啧啧称奇,连连致谢。当酒余饭后,折叠桌收起,又摆上大盘水果时,中国主人满面红光地把洋客人视为挚友,坦率地提出了请求——帮他们把儿子办到洋人那一国去留学!洋客人吃了一惊,倒不是他绝对不能帮忙,也不是他压根儿不想帮忙,而是他难以理解:中国主人的“人情”,何以在极短的时间里膨胀到这样一种程度,他便极坦率地说他办不到。洋人走后,中国主人夫妇相对慨叹。“人情比春冰更薄”!

“耐其薄”,不仅在中、西两种“人情观”发生错位时适用,就是在中国人与中国人之间,也完全适用。

温馨的人情足可享受。

但不要企盼用人情来支撑自己的人生!

7

“江湖险,人心比江湖更险。”

“险”与“恶”相连。这就牵扯到人性的问题,涉及人性中的“恶”的问题。

下列“人性观”中,你信服哪一种?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恶。

人之初,性无善恶,善恶均后天形成。

人之初,性即善恶兼有,后天或摆荡于善恶之间,或修成向善,或堕成全恶。

人之初,即因人而异,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恶,有人性善恶兼有,而兼有者又有比例上的无数差别。

人之初,即不存在人性这种东西,人只有作为其物质基础的身体,以及高级神经系统(大脑)在社会实践中形成的思想(精神)。

人之初,人性中即有兽性和人性两种遗传基因,兽性是亿万斯年人从兽进化而来后潴留下的某些残余,人性则是文明史以来人类社会进化而积淀下的文明种子。

……

因未曾同那位香港友人讨论过这一问题,所以不知他的“人性观”靠近上述中的哪一种。但他相信人性中有“恶”,则毋庸置疑。

提防人性恶即“人心险”,以我个人的社会经验而论,是必要的。但“测其险”,这就难了。对人性即人心中的阴暗面,既难作定性分析也难做定量分析。“知其险”而有所警惕,也就够了。

8

“测其险”或“知其险”的,仅仅是他人的心么?

扪心自问,我们的自我人性之中,有否恶?这恶蠢动时,自我是否即处于险境?

测得清么?能自知么?

9

人心中恶蹿芽时,能及时掐断,即为善。

人心中的恶膨胀起来时,能及时惊悚,拼命抑止,即为向善。

人心中的恶迸裂流淌时,能中途羞愧,不使泛滥恣肆,即为从善。

人心中的恶大肆泛滥之后,尚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成善果。

恶之花,可结善果,关键在愧悔。

10

《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时,对尼姑净虚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其行的结果,是害死两条年轻的生命。

不信阴司地狱报应,颇“唯物”,然而,“来世报”不信不怕,“现世报”也不信不怕么?更唯物的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我做事从不后悔!”倘是一位一生高尚的人说出这话,还可倾听;倘是王熙凤之流说出这话,则只提醒着我们:恶人的特点即毫无愧悔之心。

毫无愧悔之心的恶人难有好下场。“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难道只是对王熙凤一人的警告?

11

“我做事从不后悔!”倘是一位一生高尚的人说出这话,还可倾听。

仅仅可倾听而已。

说这话时,想必他是对自我在做一总体扫描,就总体而言,他无太多可愧悔处;而且,他若说这话,必预示着他将做出一桩重要的事,他其实是在用这样的语言,为自己即将做那桩重要的事壮行。

我以为,一生高尚的人,也许反而会这样吐露心声:“我做的事,回想起来,也有愧悔之处!”

人非圣贤,更非神佛,焉能无过?

能真心为自己的失误过错(哪怕与成绩和优点比只占很小比例)而愧悔的人,是世上最高尚的人。

12

香港友人那幅书法作品上所写的话语,最后归结到“处世”与“应变”。

人活在世上,作为社会人的时间,每一天的二十四小时中,至少要有八小时。其实往往不止。作为社会人,就必须善于“处世”。“世”由“事”与“人”两大要素构成,而最关键的还是“人”。所以,“处世”亦即“处人”。

“处人”,亦即处理自我与他人的关系。把人伦关系且排除在外,社会人所面临的主要人际关系无非:一、隶属关系,即上级与下级,领导与被领导,雇主与被雇,指挥与被指挥等这一类的关系;二、利害关系,即平行状态中的利益与共或利益冲突关系,有时也超出平行状态而延伸到隶属关系之中;三、潜在关系,即从发展眼光看,将会浮升为隶属关系或利害关系的种种远距关系。将这三种关系协调好并在其中有所运作,实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