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刘心武自选集: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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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隆福寺的回忆(1)

解放初,我随父母从四川迁京,住在东四钱粮胡同三十五号,从我们那个院门朝西走几十米便是隆福寺的后门。我转入隆福寺街的隆福寺小学上学,每天要四次穿过整个隆福寺,因此,对隆福寺的印象,竟比当年学过的功课更深。

在明代刘侗、于奕正著的《帝京景物略》中,已有关于隆福寺的详细记载:“大隆福寺,恭仁康定景皇帝立也。三世佛、三大士,处殿二层三层。左殿藏经,右殿转轮,中经毗卢殿,至第五层,乃大法堂。白石台栏,周围殿堂,上下阶陛,旋绕窗栊,践不藉地,曙不因天,盖取用南内翔凤等殿石栏干也。殿中藻井,制本西来,八部天龙,一华藏界具。景泰四年,寺成,皇帝择日临幸……”清代吴长元所辑的《宸垣识略》中进一步指实:“大隆福寺在仁寿坊东四牌楼大市街之西,马市北,其街以寺得名。明景泰三年建,役夫万人,撤英宗南内木石助之。其白石台栏。乃南内翔凤等殿石栏干也。本朝雍正九年重修,每月之九、十两日,有庙市,百货骈阗,为诸市冠。所居皆喇嘛。有世宗御制碑……”

我少年时代每日四次所穿过的隆福寺,大体上还保持着原有的规模气派。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前面的山门尚存,只是门内左右的哼哈二将仅存台基,穿过山门,是一片显得过于空旷的敞地,有废殿的柱础可以辨认。那是由于一场大火,烧掉了钟鼓楼、塔院和韦驮殿所致。后来我曾去问过老喇嘛,问他是不是“庚子之变”时被八国联军纵火所焚,他说那倒不是,倘若八国联军有意焚庙,那就不会仅仅焚掉一个相对来说并不那么要紧的韦驮殿了。

火灾的缘由,是由于值勤喇嘛瞌睡中弄倒了油灯,扑救不及。庙中其余的殿堂建筑都尚完好,释迦牟尼佛殿高踞在三层汉白玉栏杆围成的高台上,当时人们都称它作“栏杆殿”。再后面是三大士殿,里面同时供着观音、文殊和普贤三尊菩萨。再往后是毗卢殿,听说当时藏有一百〇八部藏经,比当年雍和宫里藏的还多。毗卢殿后是金赐殿,里头供着铜铸的金刚护法佛。最后面是两层楼的后阁。我记得寺院东西两侧厢房大体上也还完整,当然,都很破旧了,并且被住户切割成几段,显得颇为凌乱。

当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隆福寺还定期举行庙会。没有庙会的时候,寺院的大门、后门也似乎永远敞开着,可以随时穿行,并且也有一些固定的或临时的摊位,卖各色的东西。当然,逢到庙会的时候,可就热闹非凡了,大殿两边、前后,一个摊子接着一个摊子,一个布篷挨着一个布篷,当我穿过那庙会去上学时,真好比穿过一条麦芽糖铺成的甜路,所以常常迟到,被老师批评;当放学后我穿过那庙会回家时,则好比一只蝴蝶被放入了花丛,我哪里舍得马上回去?总要在庙里尽兴地游逛一阵,方才回家,自然又惹得母亲频频责备。唉,我小学时功课不好,多半是隆福寺使然吧?

但至今忆起当年的隆福寺,我却丝毫没有怨厌它的情感,相反的,我心中溢出的,只有欣喜与温馨!

在那庙会中钻来钻去,最吸引我的,首先是各色零食。在卖零食的小摊上,可以买到半空(籽粒不饱满的花生)、爆米花,还有用秫秸秆蘸出的糖稀,以及那大大小小的糖瓜儿……母亲给我的零钱,一大半都花在了买这些吃食上。庙会上自然更有卖面茶的摊子,有时就是一辆大车,轱辘上都钉着有如今五分硬币那么大的铜钉,钉帽闪闪发光,擦拭得异常洁净,车上竖立着一把似乎足有一米来高的紫红色的铜壶,脖颈细长,造型优美,摊主便用那铜壶给顾客沏出香喷喷的面茶;还有卖切糕的,也大都是挂着清真字样的干干净净的摊子;卖豆汁的记得最大的一家是搭了棚子卖,摊主据说是寺里的喇嘛,大伙都管他叫郄德拉,据说他的豆汁漂得净、发得好,所配卖的焦圈和芝麻酱烧饼也超过一般;自然还有卖豆腐脑的、灌肠的、褡裢火烧的……灌肠是请顾客用一种特制的铜质两股叉叉着吃,还有一种叫三鲜肉火烧的东西,跟褡裢火烧和春卷都有点像,但又别具风味……这些吃食对我那样一个小学生来说,是难得享受一次的,常常只好过其门而咽口涎,但至今闭眼一想,似乎还能听到那有韵味的吆喝声,嗅到那诱人的美味……

除了吃的,我最注意的是玩的。庙会中有各种有趣的土玩具,除了风筝、空竹、风车……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以外,我还见到过成套的桦木碗,一个套一个;成套的泥人还带泥人模子;高粱秆架出的楼阁;蜡塑的鸭子和金鱼……

另外,还有许多让人过眼瘾的玩意儿。用布幔子围起来的临时剧场,演小戏,变戏法,我是看不起的,就常常看拉洋片儿,还在耍大刀卖药(据说假药居多)……看这些个玩意儿,只要不挨前站,像我这样的小学生,是足能“蹭”上一两场的;我也曾下决心把捏得出汗的零钱,交给一个穿大褂的瘦高个儿,他经营一个小小的“电影院”,那“电影院”大约一米半高、两米多长、一米来宽,是个用黑布围成的大匣子,然后在两边开了几个刚好能眼睛凑上去的圆孔,像我这样的观众交了钱以后,便获准坐到大匣子旁的长条凳上,将双眼凑拢圆孔,于是他便开始放映电影,虽然每场顶多一两分钟,可那真是电影,在大匣子深处的小小银幕上,真有黑白的影像在活动,现在推敲起来,他大约真有一架破旧的小放映机,并拥有一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旧的电影残片,我还记得我就从他那个“电影院”中看到过卓别林,还有蝴蝶,还有《火烧红莲寺》什么的。不知那瘦高个儿后来命运如何?他那些旧拷贝下落如何?

倘若那些旧拷贝如今都归到了中国电影中心的资料馆,则真是万幸!

庙会中有些东西我是绝对不会买的,比如土制的绣花模子,各种假发,各种梳篦,连带各种小巧的梳妆台;还有猪胰子球、薄荷碱;各种估衣、旧货等,但我偶尔也在一些这样的货摊前勾留,比如那卖梳篦的“金象张”,他是以金象为志的,摊位最高处真供着一尊金象,足有一尺来高,我就很爱驻足看他那金象;记得还有一个摊子是“金猴刘”,以金猴为志,那金猴也很好看,但他是卖什么东西的,我就想不起来了……

隆福寺中也留有我少年时代的怅惘。记得有一回我放学回家,在后门那里遇到了一个蹲在地上的人,他面前搁着个木箱,木箱两侧放着两溜皮球,那时候我是多么盼望能有一个圆滚滚的皮球哇!我听见他说:“快来呀快来呀,五百块一个球哇!”当时的五百块相当于今天的五分钱,那价钱自然非常便宜,我不由得过去,蹲在了他对面,书包拖到地上。我说:“我买一个。”

他指指木箱里面说:“你随便抓阄儿吧!五百块抓一个阄儿,抓出的阄儿上头写着‘有’,球就归你!”我便给他五百块,抓出了一个阄儿,但那纸卷儿展开以后,上头空空的什么字也没有。我就说:“你这里头要都是空阄儿呢?”

他便随手抓出几个阄儿来,一个一个打开给我看,五六个里头,除了一个空白,全写着“有”字。我便又给了他五百块,又抓了一次,结果又是空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