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隋乱(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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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无家

虽然刘弘基等人刻意不惊动大伙,还是有将士私下得到了原来驻守营寨的大隋将士被屠杀的消息。随着消息的蔓延,越来越多的护粮军弟兄拥来为自己的袍泽送行,先是三三两两,后是成群结队,最后,近八百护粮士卒将佛塔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那一双双不瞑的眼睛,几乎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狂吐不止。一边呕吐,一边用南腔北调的声音咒骂和嚎啕。嚎啕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悲愤的士卒们高举着火把,山岩般站在佛塔旁边一动不动,以自己的沉默来守护那已经远去的英魂。

躲在护粮军中混日子的家伙,十有八九不看好这场讨伐高句丽的战争。他们不愿意为了皇帝陛下那无法理解的荣誉感而战死辽东,更不愿意让自己的白骨铺就某个雄心勃勃家伙的封侯之路。他们很少有马上取功名的野心,平素最高理想不过是捞一点军功,以便在自己的家族中博个更好的继承位置。他们和这个时代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大部分人都贪生怕死,大部分人都贪财好色,大部分人欺软怕硬,有便宜就想多占一点,有难处就想往远处躲,但是在这一刻,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陷在辽东的三十万袍泽的脑袋被高句丽人切下来,垒成佛塔。

刘弘基命人从营垒的栅栏上拆下干木头,堆在了佛塔周围,泼上菜油。然后由李建成亲手点燃了这座埋葬着五百条生命的佛塔。火焰跳起的一刹那,刘弘基大声命令全军回营休息。至于明天如何选择,已经不由他们几个将领来决定。这个时刻,任何胆敢说放弃的人,将被整个大隋当作死敌。

这一刻,他的心智并没有完全被悲愤而左右。刘弘基甚至清醒地知道既然高句丽人已经发动了反击,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再信守割地称臣的和约。同时也就意味着三十万远征军在无援无粮的情况下,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这种情况下,远征军能平安撤过马砦水到约定地点接受补给的希望微乎其微,并且稍有不慎,他和麾下这八百护粮弟兄就会变做另一堆人头佛塔。但是,大伙已经没有了选择。哪怕等在前方的是刀山火海,他和麾下这八百人,也只能像飞蛾一样扑上去,义无反顾。

“也许还能救回来一些吧!”几乎每个人都期待地想。第二天一大早,不用将领们催促,大伙就利索地整理好行装,就着冷水吃了些干粮后,旋即骑上战马,赶着牲口继续东进。前日常听见的喊苦叫累的声音不见了,行军时曾经让人烦躁不已的喧闹声也不见了。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在沉默中埋头疾行。他们行军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在天刚过午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计划中一天的行程。到了下午,刘弘基不得不一再命令大伙放慢脚步,以免体力损耗过度,遭受敌军袭击时组织不起有效抵抗。

傍晚时分,在另一座山丘上,大伙发现了东征军遗留的第二所营寨。同时,也发现了第二座人头佛塔。借着渐渐黯淡下去的日光,老兵们甚至在山谷里找到了被垒作城墙状的士兵尸体。其中大部分人的手捆在后边,全身上下唯一的伤口在脖子上。他们是投降后被高句丽人赶到山谷里被屠杀的,对于高句丽人来说,隋军是入侵者,不容怜悯。

刘弘基带领弟兄们将袍泽们的遗体和首级归拢到一处,然后放火烧掉了整个山谷。腾起的浓烟遮天蔽日,数十里外都能看得见。这种做法非常不利于护粮军掩饰行藏,但刘弘基认为走到现在,大伙的行藏已经不用掩饰。护粮队已经沿着东征军的前进路线走了两天两夜,附近的高句丽人不可能发现不了这支兵马的存在。对方之所以不派兵来截杀,最大的可能是无法分辨出这支队伍的真正实力。毕竟,三千多匹战马行进时踏起的烟尘,在远处看起来非常壮观。胜券在握的高句丽人没必要阻止一支人数和战斗力不详的队伍赶到东方去送死。

放火烧毁无名山谷的第二天上午,大伙终于走出了连绵不断的群山。在一条颇为宽大的河流附近,和一伙正在休息的高句丽人遭遇。猛然看到敌军出现,双方士卒几乎同时吹响了号角。紧接着,刘弘基舞动长槊,策马冲进了高句丽士卒当中。

一百名被选做先锋的老兵快速杀上,跟在刘弘基身后,将来不及跳上马背的高句丽骑兵冲了个七零八落。随即,担任粮队护卫的李府家丁在钱九珑和樊兴的带领下也冲了上去。接着,秦子婴和王元通等被护在运粮队中央的新兵们呐喊着让高句丽人领略到了他们的愤怒。当作为后队的李旭被李建成当作生力军投入战场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在河畔歇息的高句丽人没想到这个时刻还有大隋“主力”突然从山中杀过来,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杀了个手忙脚乱。当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的骑兵从山谷里冲出来后,不敢恋战,四散着逃了开去。

护粮队以五死二十伤的轻微代价,歼敌二百多,取得了这场遭遇战的辉煌胜利。他们没有追杀敌军,在掩埋了阵亡弟兄,并给躺在地上的高句丽伤兵每人补上一刀后,沿着河畔继续前行。正午时分,刘弘基命令大军在河畔休息,给所有马匹饮水,喂精料。同时,他谨慎地派出几队老兵,四下打探周围情况。待将一切安顿好了之后,刘弘基叫过负责给大伙带路的宇文仲,低声问道:“如果咱们一直沿着河滩走,照目前的速度,几天能到泊沟口?”

“如果一直沿河滩走,再有一天多的时间,肯定能到泊沟口。但在中间咱们得绕路……”宇文仲轻轻指了指地图上卡在河南岸的乌骨城,低声建议:“照目前情况,城中肯定有守军。咱们如果一直沿河边走,对方肯定会出兵截杀!”

“你曾经说过,乌骨城守军被于仲文大人击溃,守将被咱们阵斩!事实是这样吗?”刘弘基皱了皱眉头,低声追问。

“的确如此,但那是在近一个月前……”宇文仲红了脸,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见了前夜和昨夜的“佛塔”,他也知道东征军生还的希望已经很渺茫。护粮将士肯不顾生死前来救援,这份人情很令他感动。所以,他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避免护粮队的损失。

“你去把军中的主要将领叫过来,就说我有要事和他们商量!”刘弘基没理会宇文仲的愧疚,低声吩咐了一句。这种上司对下属一般说话的语气让宇文仲听起来居然十分受用,答应一声,快速跑向了大队。不一会儿,李建成、李旭、钱九珑、武士彟等人便匆匆地聚拢过来。

经过几天的共处,刘弘基已经完全赢得了大伙的信任。但是,为了表示对其他人的尊敬,他依然把主要将领找来,共同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参考李旭弄来的地图,刘弘基用树枝在河滩上画出了护粮队目前的大概位置和最后目标的方位,然后用树枝在大伙的必经之路上戳了个洞,低声说道:“这里是乌骨城,照目前的行军速度,明天正午我们要从城对面经过,我们在河北岸,高句丽守军在河南岸。但这条河不宽,浅的地方可骑马涉过!如果绕行,我们要向北兜一天的路,如果直接从城对岸经过,可能不得不和守军打上一仗!”

“我看还是绕着走,咱们虽然刚打了场胜仗,但那是误打误撞来的。如果高句丽派出五千士兵来战,咱们肯定全军覆没!”没等其他人表态,钱九珑抢先说道。众人当中,他资格最老,所以行事也最谨慎。以他的观点,护粮军目前的战斗力全靠心中的仇恨在支撑。而光有仇恨,没有足够的训练的军队肯定无法支撑长久。打顺风仗时没问题,一旦遇到硬骨头,大伙很快就会被人打回原形。

李良、武士彟、王元通三人都赞同钱九珑的观点。大伙整日在护粮军中混,弟兄们有多少斤两,没人比他们更清楚。但齐破凝和秦子婴二人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建议,他们认为,即便大伙绕路,也未必碰不到敌军。不如趁现在士气旺,一鼓作气冲过乌骨城。如果远征军已经撤到泊沟口的话,听见喊杀声,肯定会派人前来接应。双方只距离四十里,又没高山阻挡,骑兵在一个时辰内即可杀到。

“如果东征军还没到泊沟口呢?”宇文仲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

“如果东征军还没到泊沟口,宇文大人,你以为高句丽人还会放咱们原路返回吗?”秦子婴摇头,冷笑着反问。

宇文仲愧疚地侧头,回避开秦子婴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大伙尽量不去想它而已。在见到人头佛塔后选择继续东进的那一刻,大伙已经把命运交到了上苍手上。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这次冒险是主动送死,还是能及时挽救数十万条生命?答案就在眼前了,每个人都想尽早揭开这个谜底,每个人更怕看到那尽力回避的真实。

“你和仲坚有塞外作战的经验,还是你们两个拿主意!”沉默了片刻,李建成叹了口气,建议。

刘弘基将目光转向了李旭,在对方眼中,他看到了和初次见面时同样的信任。正是这种信任打动了他,让他想送对方一场富贵。却没料到,最后送给对方的却是一场无法逃避的风险。想到这儿,刘弘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询问:“仲坚,你怎么看,不妨说出来让大伙听听!”

“这一带地广人稀,我们不知道敌军什么情况,敌军肯定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情况。”李旭点点头,微笑着说道。他明白刘弘基此刻需要什么样的支持,已经到了这个时刻,他自然要为对方提供能提供的一切帮助。

“如果我们虚张声势,多弄些旗帜放在马队四周,把战士分散开,做出大队人马东进的样子……”李旭看了看刘弘基,目光就像彼此在草原上刚认识的那一日般清澈。

“所以,我们不如改变队列,把所有精锐放在队伍最前方示威!”刘弘基笑着点点头,说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计划,“我们不躲不藏,今夜在河边休息。明天一早,佯攻乌骨城!”

下午,护粮军再次改变阵型,原来担任后卫的李旭及其所部被调到了队伍正前方。原来被护在队伍中央的新兵们则打着粮袋子做的战旗分散在了运粮队的两侧。钱九珑和樊兴二人各带一队李府老兵,与本队保持二里左右的距离担任斥候。刘弘基给他们的命令是,遇到落单的敌军斥候,立刻击杀。遇到大股游骑,一边示警一边快速返回,等待大军前往支援。

同时,护粮军调整行进速度,不再埋头赶路,而是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和敌军开战的架势,沿着乌骨水徐徐向前推进。这支队伍中战马的数量足足是人员数量的四倍,本来就很显声势。经刘弘基等人刻意一调整,立刻愈发招摇。远远看去,就好像有支人数过万的铁骑在行军,无论谁挡在面前,都将被其碾个粉碎。

这种障眼法果然骗过了很多人,从下午到太阳落山,护粮军至少和三支人数不下五百的高句丽士兵相遇,每一次,对方见到隋军布满河滩的旌旗,都吓得落荒而走。没一支队伍敢摆开阵势来探一探铁骑的虚实。

“高句丽人好像也是新兵!”李旭望着远远遁去,连战旗倒了都不敢回头捡的敌军,偷偷嘀咕。

“他们都是附近的部族,当初跑没影了的。现在看到便宜,又回头来打落水狗!”宇文仲愤怒地向李旭解释拦路者不敢一战的原因。

原来,辽东各地部落众多,很多部族名义上归高句丽国王管辖,实际上他们不听任何人号令。当初远征军路过各地,这些部落望风而走。眼下隋军战败的消息传开,他们当然要打着高句丽的名号冲上前浑水摸鱼。这样的部落见到上万人的正规军,肯定没胆量上前一战。所以,刘弘基的疑兵之计用得恰是时候,纵使没骗到乌骨城守军,至少也起到了避免沿途部落骚扰的效果。

第二天正午,这支声势浩大的“铁骑”开到了乌骨城附近。在一个月前元气大伤的乌骨城守军果然没有过河拦截的勇气,隔着河,他们将所有的城门紧紧关闭,士兵们爬上城墙,绞开弩车的弓弦,将巨大的弩箭死死瞄准了北门方向所面对的河滩。如果隋军强攻此城,那里将是他们过河后的第一落脚点。守军可以保证对方为了抢夺这片河滩,不得不付出上千条生命。

让守军大松一口气的是,这支完全由骑兵组成的,至少打了一百个旅旗的大军居然没有渡河的念头。稍稍在河对岸停了停,他们就转去了泊沟寨方向。在敌军远去的一刹那,眼光敏锐的瞭望手发现骑兵中间好像有些空,立功心切的他立刻向新上任的主将报告了这个观察成果。

“将军,咱们追不追?”瞭望手握着腰刀,渴望主将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从前天开始,出城截杀大隋残兵的同伴们每人都大有收获。那些大隋将士虽然饿得像绵羊一样,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但身上的铁甲和腰间的横刀却是货真价实。比起高句丽这边每人自备的“独门兵器”来,大隋工部统一制造的兵器不知道好过自己多少倍。

“啪!”将军用一记响亮的耳光回答瞭望手的殷勤。新上任的主将一边打,一边高声痛骂道:“奶奶的,怎么就不长个记性。上次听了你们的话,高将军去追击敌人,结果中了人家的诡计。这次人家又故意示弱,你们居然还想骗我去送死……”

万余将士如梦方醒,望着烟尘远去的方向,对自家主将的判断力好生佩服。

过了乌骨城,河滩边开始出现大隋阵亡将士的遗体。每个人都被扒了个精光,瘦骨嶙峋的身体揭示出了他们断粮的真相。刘弘基不准队伍停下来为死者收尸,反而命令大军加快了脚步。泊沟寨已经快到了,大伙期盼的那个答案,已经就在眼前。

越靠近马砦水,大军遇到的高句丽散兵游勇越多。每一队都只有几十个人,每一队都抢得兴高采烈。猛然看见一支打着大隋旗号的队伍出现,很多高句丽士兵都惊呆了。有几伙甚至不要命地抡起刀,迎着李旭的马头冲了上来。迎接他们的自然是一波密集的箭雨,高句丽士兵在惊诧中倒下,至死都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还有一支有战斗力的大隋兵马存在。

小小的胜利,却丝毫没有让大伙感到高兴。高句丽人的警惕越是松懈,越说明大隋远征军的境况之差。众人加快速度向前疾行,又行了十余里,忽然看到前方腾起了一股浓烟。

没等刘弘基询问,担任斥候的樊兴就跑回来报告了一个最新敌情:“启禀将军,前方有一伙高句丽步卒,不到五百,好像正在做饭!”

“仲坚,你带队围上去,全部砍了,别放走一个!”刘弘基果断地命令。

李旭闻令,立刻带领本部人马疾冲上前。听到剧烈的马蹄声,高句丽步卒赶紧起身迎战。同样人数的步兵怎是骑兵的对手,没等刘弘基带领大队人马靠上来,高句丽步卒已经溃不成军。

武士彟和李良旅率带领麾下骑兵从背后追上去,将四散奔逃的高句丽步卒一一砍翻在地。李旭麾下的第三个旅率高翔是他新提拔起来的,上任不久,还不太了解自己主将的秉性,所以没有参与追杀敌军,而是带着几十名士兵老老实实地打扫战场。正在专心清理对方遗弃下来的辎重时,猛然,他发现高句丽人做饭的火堆旁有东西动了一下。

“保护大人!”高翔吓了一跳,迅速拨动马头横在了李旭面前。几个老兵纵身扑上,在火堆旁的泥土里拎出了一个正在蠕动着的“怪物”。

是人!李旭愣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到了嗓子眼。那个怪物是人,但已经失去了人的模样。刚才那伙高句丽士兵砍下了他的双手,双脚,只留着一条垂危的生命供他们取乐。

“拿水来!”李旭跳下马,强忍着腹中的翻滚感觉从士兵手中接过了这个幸存者。此人无疑是个大隋溃卒,但眼神早已经散乱,根本认不出自家的旗号。

“粥,粥,给我口粥喝。求你了,让俺做个饱鬼!”获救者在李旭手臂中扭动着,喃喃说道。无论李旭问什么,他始终都是这一句话。

“大军呢,大军在哪儿?辛大将军呢,辛世雄大将军在哪儿?”宇文仲从士兵号衣上,认出了其隶属于左屯卫,跳下战马,抱住对方的躯体追问。

“粥,给我口粥喝。问什么,我全告诉你!”获救的士兵用无神的眼睛看了宇文仲一下,喃喃地祈求。

钱九珑命人将干粮放在水里面捣成糊糊,以铁碗盛着,端到了获救者面前。瞬间飘出的粮食香味立刻让此人精神一振,他立刻张开嘴,死死咬住了铁碗边缘。

“还有,还有,让我喂你!”钱九珑大声叫道。此人却不肯听他的话,嘴里嗬嗬发声,以最快速度,将糊糊吸进了口中。

有人拿来一条毡子,李旭轻轻地把伤者放在了毡子上。然后要来另一碗糊糊,一勺一勺地喂进了伤者口里。不知道多少天没吃东西了,此人几度咬中了铜匙。每次牙齿和铜匙发出碰撞声,他的眼神都会亮一下,鬼火般跳跃,然后迅速又黯淡下去。

当第六碗糊糊下肚后,伤者终于缓过了几分精神。轻轻动了动头,他将李旭伸来的铜匙碰到了一边,然后,以喘息般的声音问道:“你,你是隋人吗?是陛下,是陛下派你们来救我们的吧?”

“我们是大隋护粮军,奉命前来送粮!大军呢,大军都到哪儿了?”李旭放下铜匙,急切地追问道。

“大军?”伤者如同梦呓般,努力想着李旭的问题,突然,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肮脏的面孔上,那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的诡异。

“大军,不就在你面前吗?”他笑着,笑着,仿佛发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回答。突然,他的笑容静止了,头软软地垂在了一边。

天地间一下子只剩下了风声。“大军就在你的面前!”每个人都听到了这个答案。东征大军溃了,这已经是不容争议的事实。而现在,护粮队距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泊沟寨已经不足二十里!

“把他埋了吧!”刘弘基走上前,低声命令道。此时,他亦心乱如麻,不知道是继续带领运粮队前行还是迅速回撤。如今,两种选择的结果基本上没太大差别,无论向前还是向后,全歼了远征大军的高句丽人很快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般围拢过来。

“报告将军,左前方二里有战斗。高句丽士卒围攻一片树林,人数不超过五十!”就在大伙无法做出决断的时候,担任斥候的樊兴又跑了回来,大声汇报。

“杀上去,救下一个算一个!”刘弘基毫不犹豫地命令。

心中正憋着一股郁闷之气的骑兵们立刻冲了过去,切瓜砍菜般将高句丽人砍翻在地。两个被打懵了的高句丽人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树林,才冲出不到十步,迎面飞出两枝羽箭,将他们一一钉在了地上。

“林子里是什么人,大隋校尉李旭在此!”李旭双手拢住嘴巴,大声喊道。大伙现在最需要了解的是远征军到底还存在不存在,树林中的人还有战斗力,无异于上天把大伙需要的情报送到了他面前。

“人没了,饿死鬼还有两个!”树林里,隐隐传来阴阳怪气的回答。紧跟着,两个猎户打扮的家伙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张秀带着李旭的亲兵走上去,欲搜检对方的身体,却被此人粗鲁地用手推开。来人一边推,一边骂道:“就我这点力气,还能动得了你家校尉大人?让开,让开,让我看看救命恩人是哪个!”

说罢,此人扶住身边树干,努力抬起头,露出李旭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张脸。

“哈,没想到救了我的是你!”此人的脸色和嘴唇苍白得如鬼一样,唯有一根舌头,还鲜红地在口中转动。

“我也没想到,救的居然是你!”刹那间,李旭彻底忘记了刘弘基当日的叮嘱,喜怒交加地反击道。

宇文士及身上最好用的器官便是舌头,风卷残云般舔干净了四碗糊糊,不待刘弘基等人发问,他旋即主动向大伙讲起了远征军的遭遇。

十余日前,在逼得高句丽答应割地求和后,远征军缓缓后退。谁料高句丽人却没有遵守信用的习惯,见隋军撤退,随即沿途骚扰。为了避免被敌军看出粮匮的破绽,大隋兵马结成方阵,且战且走,七月壬寅(二十四)退至萨水河畔。军刚半渡,数十万高句丽人四下杀了上来。此时士卒们已经连续四五日只靠米粥果腹,早就饿得头晕眼花,哪里还有力气再战。一时间,九路兵马皆溃,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当场战死,其他各军被俘被杀者不计其数。

高句丽人一击得手后,随即衔尾掩杀。从萨水北岸追到马砦水南岸,一气杀出了三百余里。多亏了王仁恭、李景两位将军勇猛,亲率死士殿后,远征军才避免了覆灭的命运。来时大军建在马砦水上的浮桥早已被高句丽人破坏掉,幸存的将士们以木材和羊皮为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渡过了马砦水。

大伙本以为此番得以逃出生天,谁知道前脚刚上岸,东征前留在背后的高句丽各城将士和辽东大小部族就结队杀了过来。一番激战,将最后的几万幸存者也冲了个七零八落。如今,九路兵马主帅除了辛世雄可确定战死外,其他各人皆无消息。至于普通士卒,更是死的死,散的散,百中不余其一了。

宇文士及的一番话如兜头冷水,浇灭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之火。众人原本还指望着好歹将三十万大军接出一两万来,此番风险也算没有白冒。如今,非但一万石粮食要浪费掉,大伙能否平安杀回怀远镇去也成了问题。王元通、齐破凝等人火气重,不顾宇文士及就在面前,破口大骂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弄巧害人。李建成、钱九珑等人虽然老成持重,也沮丧得连句安慰话都不想对宇文士及说了。

只有刘弘基还不甘心,上前半步,掰住宇文士及的肩膀问道:“你可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大隋残兵?泊沟寨呢?当初令尊不是与唐公约定在那里接受补给吗?”

“残兵,我不大清楚。大伙当时各自奔命,哪还顾得上别人!”宇文士及摇摇头,苦笑着回答,“至于泊沟寨,家父的确派了三千骑兵先行撤退,到泊沟寨迎接军粮。上午我听逃难的弟兄说,那个寨子还在咱们手里。不过被高句丽士卒围了几十层,无粮无援,除非长了翅膀,否则谁也甭想活着出来!”

“我要去救泊沟寨!”刘弘基猛然冒出一句话,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刘大哥,咱们……”李建成看了一眼宇文士及,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外人面前,他不想质疑刘弘基的威信。但护粮军看起来规模庞大,全部将士加在一起却只有八百余。以区区数百之众去招惹高句丽数万大军,其结果和拿肉包子打狗已经不相上下。

“必须有人返回去把远征军战败的消息尽快报告给陛下知晓。泊沟寨被困的弟兄,咱们也不得不救,否则不出三天,他们肯定会被高句丽人尽数屠戮。”刘弘基想了想,尽量简单地向几个主要将领讲述了他的看法。“咱们如果现在就全部撤回,高句丽人四下追杀过来。大伙可能一个也撤不回去。如果一部分人先行撤回,另一部分人今夜杀向泊沟寨,高句丽人就无法弄清咱们的虚实。即便救不出多少弟兄,至少能给先撤退的那部分人争取出一天时间……”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没等刘弘基说完,宇文士及冷冷地插了一句。这句话本来并无贬义,从他的舌头上滚落,却分外令人感到刺耳。

“刘某位卑,却不敢忘其职!”刘弘基扫了宇文士及一眼,淡淡地回答。

冷箭射在了石头上,宇文士及什么效果也没见到。他耸了耸肩膀,在硕果仅存的贴身亲兵搀扶下,晃悠着向士兵们中间的粮袋子走去。

李建成望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巴,很是不屑这个家伙的为人。略做迟疑后,低声对刘弘基说道:“既然弘基兄已有对策,小弟愿助弘基兄一臂之力,亲自带兵去解泊沟寨之围。至于宇文家那个废物,就请弘基兄将他护送回怀远去,以便有人亲自向陛下证实此番远征的失败!”

“子固不可前往!”刘弘基摇摇头,拒绝了李建成的好心。

“莫非弘基兄以为我武功骑术皆不如你吗?”李建成瞬间冷了脸,装做很不满的模样反问。虽然前进后撤两条路都危险重重,毕竟后撤那支人马生还的几率大些。自己作为唐公的长子,关键时刻无论如何要拿出些过人的勇气来,这样才不会给家族丢脸。

“子固有所不知,后撤的危险并不小于向前解围。如若分兵,则后撤兵马必须带走一半马匹,在天黑前大张旗鼓向西走,让高句丽人以为咱们看到救援无望,已经全军撤离。直到入了夜,才可以把旗帜收起来,粮食埋掉,悄悄地在黑暗中消失掉!这个办法非常冒险,如果被敌人识破咱们的真实情况,则所有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刘弘基压低声音,向李建成解释,“所以,子固必须亲自主持大军撤退事宜,能不能及时把远征军战败的消息带回去,能不能把咱们这些人在辽东的作为让皇帝陛下知道,就着落在你一个人身上!”

这句话已经等于是生死诀别了,李建成再无法与刘弘基争,红着眼睛点点头,低声说道:“弘基兄尽管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定不让诸位的事迹被史官忘记了!”

“那就好,咱们聚集弟兄,跟他们说明白真相!”刘弘基伸出手,重重拍了拍李建成的肩膀。然后迈开双腿,大步走到了弟兄们面前。

众护粮弟兄自见到宇文士及那一刻起,已经得知此番努力全部白费。此刻,所有人正焦急地等着主将的下一步安排,见到刘弘基走近,立刻在树林前站齐了队形。

刘弘基笑了笑,目光缓缓从相处了九个多月的弟兄们脸上扫过,待把每张面孔都看清楚后,清清嗓子,大声说道:“刚才驸马督尉大人的话,想必大伙也听见了,我也不再重复。远征军已经溃散,咱们送粮的任务到此结束!但是,泊沟寨还有几千名弟兄被困在那儿,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脑袋被人割下来垒成佛塔。而咱们这些人千里送粮的壮举,也需要有人带回去让皇帝陛下知道。所以,我决定把队伍分成两半,一半人向回杀,杀回怀远镇去送信。另一半人向前冲,把被困在泊沟寨的弟兄们接出来。至于哪一边活命的机会多一些,老实说,刘某也不清楚。所以,刘某不点兵,诸位自己选是向前杀,还是向后杀。愿意跟刘某向前的,请站到刘某身边来。愿意将我等之事带回大隋的,请原地站立不动!”

说罢,刘弘基自己后退三步,在一株古松下持刀而立。

树林前一片寂静,只有风吹松涛声呼啸着传入大伙的耳朵。八百名护粮壮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大伙都知道向前走八成是死,所以不愿意就此放弃身外的花花世界。但眼看着数千袍泽即将变成人头塔而不救,却谁也狠不下这个心。

片刻迟疑后,李旭缓缓走向了刘弘基。两个人是朋友,即便此刻心里有些害怕,他也不想把刘弘基一个人扔下。武士彟、李良、高翔三个旅率见自家校尉上前,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来。三个人一动,虎翼团的队正、火长也从人群中大步走出。紧接着,其他各团各旅将士“呼啦啦”走出一大群,快步在刘弘基身后昂首而立。

张秀带着几个亲兵蹭到了李旭身边,被李旭一拳砸了回去。“你别跟着凑热闹,回怀远去,我帐篷中有个箱子,里边的东西帮我带回老家。”李旭顿了顿,坦然地说道,“如果我回不来,拜托你多照顾一下我爹妈和宝生舅舅!”

“旭子!”张秀嘴巴一咧,眼泪滚滚而落。

“快过去,别给咱们两家丢人!”李旭仿佛突然变成了张秀的哥哥,帮对方抹了把脸,低声叮嘱。

“旭子!你一定回来!”张秀伸手在眼睛上乱抹了几把,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另一方。刘弘基对面,李建成、钱九珑、王元通、齐破凝等人直身肃立,带领身后的四百多将士向刘弘基等人行了一个军礼。

“保重!”刘弘基、李旭、秦子婴等人以军礼相还。双方互相看了看,同时仰天大笑,笑过后,李建成命人摆开阵势,赶着一千多匹战马,浩浩荡荡地掉头西行。

阳光从西方的天空上照下,照亮百余面高高挑起的战旗。呼啦啦,每面战旗上都翻卷着一个“隋”字。

不待李建成等人去远,刘弘基和李旭立即命令剩余的弟兄们拉着马匹躲进了树林。选择留下来去泊沟寨解围的,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好汉,所以刘弘基也不用废话做什么鼓动。他把人粗略编成了三个旅,留下一个队弟兄在林子四周警戒,然后挥挥手,命令其余人去林中歇息。

情知自己这次八成将一去不回,大伙心里反而变得踏实了些。不一会儿,树林中就响起了低低的鼾声。刘弘基和李旭不敢睡,抱着兵器沿树林外围巡逻。走了片刻,刘弘基放慢脚步,歉意地说道:“拉着你来辽东,本想送一场富贵给你。谁料到,反把你送到马砦水边上来了……”

“刘大哥何出此言!说实话,我当年最大志愿不过是在地方混个户曹,能混上校尉,嘿嘿……”李旭指指头上的铁盔,坦诚地拿自己开起了玩笑,“早已经喜欢疯了,即便真的战死沙场,这辈子也算没辱没祖宗!”

“看你那点志向!”刘弘基侧身砸了李旭一拳,笑骂,“我要是你,怎么也得当了将军再想战死!”

二人相视而笑,都觉得心情好生轻松。彼此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携手自草原往回闯的那几天,除了友情外,不见一丝尘杂。

“刘大哥平生的志向是什么?大将军吗,还是冠军侯?”李旭笑够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追问。

“当个地方刺史,就像家父那样!”刘弘基低声回答,“家父生前不敛财,结果他故去后,母亲和我受尽人家白眼。以前的亲戚、好友突然间都远了,好像我刚刚染了瘟疫般!”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就立志这辈子一定要做到刺史,郡守,让母亲不再受人白眼,将来我要是有了儿子,也不再受人欺负!”

“刘大哥没儿子吗?”李旭惊诧地问。与刘弘基交往这么久,他一直没关心对方有无家室。此刻听对方提到了儿女,猛然意识到了刘弘基已经三十多岁!这个年龄尚无子嗣的人非但在自己的故乡不多见,翻遍整个大隋也找不出几个来!

“我虽然有个右勋侍的虚爵,却没有官俸。连饭都快吃不起的人,谁家女儿肯嫁!”刘弘基苦笑着摇头。

“若是我们能活着回去,说不定朝廷会再升大哥的官!”李旭笑着说道,眼中又闪出了几分对未来的憧憬。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刘弘基却带着三百多人逆流而上。以自己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官才是大隋栋梁,皇帝陛下应该能赏识。

“三十万大军皆溃,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奖赏咱们几个小兵的功劳。否则,那些大将军们脸上会很难堪。所以,咱们这趟做的是绝对的亏本买卖,除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外,不会有太多的人记得!”刘弘基再次摇头,否定了李旭的盲目乐观。

“那倒也是!”李旭换上一副沮丧的面孔,抬腿踢飞了一根枯树枝,“不过救一个是一个,那些人在乎!”

刘弘基诧异地侧过头,忽然发现身边这位比自己年龄小了一半的小兄弟说话居然甚有禅机,“对,活下来的人会记得!”他笑着说道,突然,眼中精光四射,警觉地把手按到了刀柄上。

“有人!”李旭也听到了树林外传来的马蹄声,前冲数步,抱着弯刀藏在了林地边缘的树毛子后。不远处,五匹骏马飞奔而来,当先一个身材单弱,几乎骑不稳战马,双臂却死死地抱住了战马的脖颈。

“是宇文士及,还有王元通、老齐,他们怎么又跑回来了?”刘弘基松开刀柄,有些不高兴地嘀咕。

如果此刻附近有敌军出现,宇文士及等人肯定要被人活捉。隐藏在林中的护粮壮士,也会因为他们的鲁莽而暴露。但此刻不是责怪他们的时候,先弄清李建成等人是否遇到麻烦才是第一要务。

“李公子没遇到麻烦,俺老齐觉得,大伙酒天天一起喝,肉天天一起吃。你们去和人拼命,老齐不跟着,有点不仗义!”齐破凝见到李旭,赔了个笑脸,低声解释。

“子婴那么窝囊的一个人,都提着刀子上去了。俺老王回了头,将来大伙再聚到一起,你们还不都把我压到舌头底下去。这买卖,俺老王觉得有点亏!”王元通跳下马,嬉皮笑脸地嚷嚷。

“小声些,弟兄们在休息!”刘弘基低声呵斥,接过两位朋友的马缰绳,心中热流涌动。

“宇文家的窝囊废不跟你们套交情!”宇文士及被宇文仲和另一个侍卫搀扶下马,一边喘息,一边吐出分了叉的舌头。“宇文家的窝囊废算了算,向前杀活着的几率好像更大些。一旦把被困的弟兄们救出来,咱们这边就有了三千多人。三千多人一起向西走,肯定比四百多人更安全!”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再跟宇文士及斗什么口舌之利。李旭大度地笑了笑,转身进入树林深处,从驮马上找来块毡子,递给宇文家的人,示意他们三个先躺下休息。宇文士及却不打算放过刘、李二人,身体刚歪着倒下,立刻用胳膊支撑起半个脑袋来,低声向李旭追问:“两位不怕死的将军可有了破敌之策?别告诉我你们骗了三百多弟兄们跟着,就是为了让他们扑上去当千秋雄鬼!”

“刘某正为此事烦恼,若泊沟寨的人知道我等来援,双方里应外合,未必冲不破高句丽人的围困。可眼下四处都是敌军,实在难送进一条消息进去!”刘弘基拱了拱手,低声回应。虽然对宇文家的人一直印象不佳,但宇文士及能返回来和大伙同生共死,这份勇气已经赢得了他的尊敬。

“泊沟寨里边的人又不是傻子,听到动静,他们难道还肯束手待毙吗?”宇文士及笑了笑,继续冷嘲热讽。

闻此言,李旭不由得心中一喜,蹲下身体,低声追问:“驸马督尉是说,只要我等把声势做大,里边的人自己就会冲出来!”

“他们现在是待宰羔羊,有任何机会都要向外蹦一蹦。至于如何把声势作大,想必难不住你们两个万夫不当的勇将!”

“请驸马督尉不吝赐教!”刘弘基端端正正地给宇文士及行了个军礼,追问。

宇文士及说话难听,行径怪僻,但在其不考虑家族利益的时候,头脑却是世家子弟中数一数二的。他这样说,肯定是已经想到了破敌之策,为了弟兄们的安全,刘弘基不吝再受对方多少冷言冷语。

“你们二人不是最擅长放火吗?当年怎么烧的突厥大营,今晚继续烧就是。这点花样,难道还用我来教你!”宇文士及用纯白的眼球扫了刘弘基一眼,不屑地数落道。

“放火?烧突厥人?”李旭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本能地就去摸刀柄。看看宇文士及那得意洋洋的模样,瞬间明白对方没有恶意。

“此计甚妙!”刘弘基和李旭迅速交换了一下眼光,都从对方心中读到了“佩服”二字。眼下树林里只有三百多名弟兄,运粮的马匹却还剩下近千匹。如果让惊马去踏营,肯定比人去踏效果明显。并且在黑暗之中,火光最为明显。只要敌营中的火光烧起来,困在泊沟寨的弟兄们即使反应再迟钝,也知道突围的机会到了。

想到这儿,二人同时躬身,向宇文士及再次行礼:“多谢驸马督尉指点!”

“你们能多救些人回来,我的安全保障也多些!咱们不赊不欠!”宇文士及酸酸地皱着眉头回答。

尽管他仍然是一副令人讨厌的模样,刘弘基和李旭对眼前这个世家子弟的印象却不由自主好了许多。二人旋即以树枝为笔,当着对方的面在地上详细规划起偷袭敌营的步骤。待把一切都商量得差不多了,抬起头,向宇文士及咨询道:“督尉大人,您觉得这样安排可行吗?”

“杀人放火的勾当,你们比我在行!”宇文士及翻了翻眼皮,继续用舌头喷射“毒液”。

“驸马督尉过奖,此火是为大隋所放,只求破敌,不必在乎身后声名!”刘弘基笑了笑,郑重地回答。

“你们难道不奇怪,我怎么知道你们在突厥放火,偷人家战马的恶行吗?”宇文士及见攻击不动刘弘基,换了个话题,得意地问。

“眼下距天黑尚早,督尉大人如果愿意说,刘某洗耳恭听。如果不愿意说,刘某怎敢勉强督尉大人!”刘弘基再次拱手,以礼貌当作最佳防守利器。

“下次给皇上献马,记得别献人家的一等良驹。有几个品种,突厥人是从来不卖的,除非你用刀子付钱。”宇文士及放下手臂,躺直了身体,酸溜溜地说道,“还有,骑黑马的那个小子,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胯下的坐骑是特勒骠,突厥王族的专骑!”

说罢,也不理会二人的尴尬,“毒蛇”闭上眼睛,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下午的疑兵之计很奏效,当围困泊沟寨的高句丽人听说有一支规模上万的大隋生力军从乌骨城方向杀来的时候,将士和渠帅们着实紧张了一阵子。正当大伙为没有及时攻下泊沟寨而暗自后悔的当口,游荡在外围的斥候又快速回报,隋军在距离泊沟寨二十里左右处突然后撤,眼下已经撤过了乌骨城,正快速沿他们来时的道路转向辽西。

闻此信,将军和渠帅们大松了一口气。旋即下令弟兄们继续紧守营盘,以免泊沟寨的隋军趁机突围。至于进攻,暂时还是放一放吧。泊沟寨里有不少床弩之类的重家伙,为了几千名快饿死的人,把自家弟兄搭进去有些犯不上。

实际上,泊沟寨的规模非常小,里边的守军顶多不会超过四千人,高句丽人如果下决心攻寨,可以在两个时辰之内粉碎守军的防御。但自从萨水边奇袭隋军取得辉煌的大胜后,高句丽人拣便宜拣惯了,不再愿意对付有抵抗力的敌人。隋军无粮,这个事实天下皆知。只要将泊沟寨团团围住,用不了十天里边的人就会活活饿死。大隋朝统一制造的铠甲、刀矛、弓弩的质量强于高句丽制造的百倍,到时候大伙就可以进去随便拣,根本不会遇到半点抵抗。

打着这种如意算盘,十几个来自不同城市,都举着高句丽旗号的队伍将泊沟寨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之中有的是高句丽朝廷的正规军,有的是来自国内城、苍岩寨和哥勿寨的地方豪强武装,还有的干脆就是靺鞨族的部落,因为贪图高句丽人开出的赏金,背着国主偷偷来辽东打秋风。反正在大隋兵士眼中,所有辽东部族长得都差不多,大伙不怕事情败露了,引得大隋找靺鞨算账。

十几家兵马聚集在一处,彼此之间难免有些配合不周。而其中的破绽之处,就是刘弘基今晚下手的机会。

半夜时分,刘弘基和李旭带着三百名弟兄悄悄地迫近了敌军。每名将士除了坐骑外,手中还多牵了两匹战马。每匹战马的尾巴和后背上都绑了一大捆油糊糊的干柴。为了避免马蹄发出声音,刘弘基还用粮食袋子包住了马蹄。虽然这样做导致大量军粮不得不遗弃在树林中,但东征军已经全军覆没,再多的粮食也派不上用场了。

宇文士及带着三十几个人,将剩下的五百多匹战马和一千多石粮食聚集在高句丽人营盘北侧二里左右的地方。除了看守粮食外,他们还要负责制造声势。所以每个人面前都树了十几捆干柴,每个人手里除了火折子外,都拿着一个号角。

借着夜色掩护,刘弘基、李旭、武士彟三人各带一个旅弟兄,从北侧的三个不同位置悄悄靠近了高句丽营墙。天快黑的时候刘弘基穿着从高句丽士兵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在附近观察过,发现这一带防守极其薄弱,不知道是由于大意还是真的不懂,敌军居然没设置鹿角。并且,他们的营墙搭得也非常简陋。最外围的木栅栏高度不足五尺,战马加起速来可以从上面轻松跃过。

李旭带领的队伍率先接近敌营,半途中,他将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敌营门口,几个不知道是何民族的哨兵正在火堆旁闲聊,其中一个突然听到了些异样动静,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刚把眼睛转向正确位置,喉咙下就被插了一根羽箭。

“呃!”“呃!”高句丽哨兵的面孔瞬间被憋成了青紫色。他痛苦地呻吟着,绝望地舞动着双臂,突然,喉咙处又有新鲜空气涌进了肺部,然后,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倒了下去。

第一波发动攻击的士卒,是李旭特意挑出来的射箭高手。七十步内射固定靶子,每个人都不会落空。这一轮打击效果好得出奇,仓促遇敌的高句丽士兵没等发出警报,就被李旭和弟兄们射翻在火堆旁。

“加速!”李旭收弓,拔刀,低声命令。

一百名怀着必死之心的壮士立刻狠踢马腹,受了痛的战马昂首欲嘶,舌头却被主人用木棍和皮索勒住,只能发出低微的喘息声。郁闷到了极点的战马把火气撒在了大地上,马蹄用力击打地面,瞬息之间跨越七十步距离,跃过高句丽人的营墙。

“放火!”黑风的身体刚一落地,李旭立刻大声命令。随即,他驱动黑风跑过火堆,点燃另两匹马身上的干柴,然后,快速松开了手中的缰绳。火苗迅速从马尾巴延伸到了马屁股,担负着踏营使命的战马张开四蹄,流星一般向连营深处闯去。

六百多个流星快速地在高句丽大营中窜动,跟在流星身后的,是三百把雪亮的钢刀。放完火马后,李旭、刘弘基、武士彟等人立刻展开攻击,没等敌军做出任何反应,已经踏翻了第一重营帐。

“点火!”看到敌营中冒出火光,宇文士及大声命令。三十名士兵打着火折子,快速点燃了一千多个分散排列的柴草堆。然后,他们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呜——呜——呜”,深夜里,突然迸发出来的号角声惊天动地。远远地,仿佛有几十万大军打着火把,向高句丽人的连营中扑了过来。

整个虎头山被这连绵的号角声所唤醒。

李旭不想给敌人醒过来的机会,手中黑刀仿佛渴望着嗜血般,每次挥动,都夺走一条生命。他左手上是一根火把,每次用右手将拦阻在面前、半梦半醒的高句丽人送到佛国后,左手的火把立刻舔上敌军的帐篷。被火势所迫,躲在帐篷里面试图拿起兵器反抗的高句丽人不得不光着身体冲出来,没等眼睛适应外面的火光,他们的身体已经被李旭身后的骑兵直接用战马踏翻在地上。

三条巨大的火龙,迅速向营盘中央延伸。以火龙为中轴,还有数百火球无任何规律地翻滚扩散,那是背负着柴草的战马。它们今夜注定要战死,但它们用死亡换回了无数人生存的希望。

战马的舌头都被马衔勒着,无论多么惊慌,多么痛苦,它们都无法发出响亮的嘶鸣。战士们口中都含着树棍,无论多么紧张,多么兴奋,他们都不会发出怒吼。杀戮,他们只是在无声地杀戮,无声地将死亡向前推进。这种诡异的杀戮比远处的连绵角声更令人恐惧,刚在睡梦中醒来的高句丽人快速崩溃了,很多人想都不想,光着身体逃出营盘,没有任何方向地四散逃去。

可他们的敌人却丝毫不懂得怜悯,只要有活物挡在面前,立刻毫不犹豫地策马踏去。半梦半醒之间的人动作远不及平时灵活,高句丽人往往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马蹄踏翻在地。然后,就是另一匹战马的前蹄。巨大的重量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承受,不出三匹马,就可以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血与火交织铸就通往地狱之路,地狱就在道路的两边,那些被踏伤却没有被踏死的高句丽士兵、农夫、打秋风的牧人挣扎着,惨叫着,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声比一声绝望。

武士彟被高句丽人的惨叫声吵得头皮发麻,不像李旭和刘弘基那么“有经验”,今天是他第一次带兵实战。所以,他这条火龙的威胁要比其余两条火龙小得多。这种情况无形中导致了恶性循环,某些刚从睡梦中惊醒的高句丽士兵,本能地把武士彟附近的黑暗处当成了安全地带,不顾一切地向附近涌来。

武士彟把推进缓慢当作一种耻辱。他出身商旅,如果不是跟李旭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再爬三年,他也爬不到旅率的位置上。平时大伙开玩笑,偶尔会讽刺一些暴发户攀附豪门的焦急心态,说者无意,听在武士彟耳朵里却总觉得对方讽刺的就是自己。

整个并州,木材生意几乎全控制在武家门下。如果武家不算暴发户,其他小打小闹的商贩就全可称为乞丐。所以,武士彟心中一直憋着口气,想找机会证明“寒门”出身的子弟不比官吏人家的后代差。“寒门”出身的子弟,一样可以凭自己的行为荣耀整个家族。

几个身无寸缕的高句丽人提刀挡在了武士彟的马前,他毫不犹豫,挥刀就砍了过去。对方这几个人显然经过正规训练,虽然没有铠甲护身,却不慌不忙,一个斜向跳开,吸引他的注意力,一个低身侧滚,试图在被马蹄踏中前创造奇迹。另一个直接从侧面跳起来,半空中扑向武士彟的马鞍。

武士彟匆忙撤刀,将半空中扑下来的那个人砍飞了出去,然后轻拉缰绳,用战马前蹄踏向试图砍马腿的高句丽勇士。就在此时,斜向跳开的那个家伙又扑了回来,直接挥刀砍向武士彟的小腿。

“去死!”一个声音突然在阴影中爆发出来。齐破凝压低长槊,把袭击武士彟的高句丽人挑在了槊尖上。

战马的速度过快,长槊挑着高句丽人的尸体冲向了正前方。平时训练总偷懒的家伙无意间取代武士彟成了这个旅的刀锋,周围压力骤然增大,手中的长槊却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根本不听使唤。

十几把钢刀同时向齐破凝砍来,没穿衣服的高句丽人仿佛都疯了般,根本不顾被战马活活踏死的危险。

“俺老齐完蛋了!”齐破凝胡乱用长槊扫翻了两个人,然后闭上了眼睛。刹那间,他有些后悔,随后,心头涌起一片安宁。

三百壮士怀着死志而来,他们却不愿看到自己的同伴战死于眼前,没等敌人的刀锋靠近齐破凝的身体,距离他最近的王元通挥动着一根着了火的长槊冲到了朋友的身侧。

王元通的武艺和齐破凝在半斤八两之间,但他的兵器却大占便宜。为了在营寨中纵火方便,王元通特意把一捆干柴挑在了马槊上。着了火的干柴迸射出无数红星,逼得杀过来的高句丽人不断后退。这些连铠甲都没穿就上前拼命的家伙也许不怕死,他们的身体和毛发却没人的意志力一样坚强。连声惨叫之后,齐破凝转危为安,武士彟和另几名骑兵杀上来,把他和王元通挡在了攻击队列内。

“谢了!”齐破凝低声说道,方欲纵马继续向前冲杀,忽然,他听见了一阵诡异的“嗖嗖”声。

“有人放箭!”狂奔中的骑兵们大声喊道。高句丽人疯了,根本不顾附近的袍泽身无寸缕。他们采用这种密集的射击方式,杀伤最大的肯定是自己人。

漆黑的夜空突然塌下了一块,近百枝羽箭呼啸着落下。射翻挡在骑兵们身前的高句丽人,射翻着了火的战马,射翻前冲的大隋骑兵。

死亡毫无预兆地疾掠而来,无情地夺走了最外围的骑兵和战马的生命。王元通身上挨了两箭,胸口处传来的剧痛令他几乎跌下马去。冲在他正前方的那个不知名的弟兄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前冲数步,一头栽进了赤裸的人群。武士彟被人射中了大腿,骑兵甲抵消了弓箭的大部分力道,但箭尖在肉里随着马匹的颠簸一下下地刺激着他的经络。

这队人马的攻击速度猛然一滞,紧跟着,他们就看见有无数高句丽人冲上来,伸手去砍死去袍泽的头颅。数十双眼睛立刻红了,王元通回手折断身上的箭杆,纵马上去用火槊将两个高句丽士兵砸成了滚地葫芦。武士彟不顾腿上疼痛,大吼一声,挥刀扫开一片血雾。

“里边肯定是个当官的,跟我上啊!”武士彟凄厉的喊声在夜空中回荡。

“杀,杀当官的!杀一个够本,杀啊!”王元通声嘶力竭地大喊,一根长槊使得毫无章法,却迫得身边士兵连连后退。

更多的高句丽士兵联手冲上,试图给后排的弓箭手制造杀机。武士彟不顾头顶传来的羽箭呼啸,一把横刀舞得如转动的车轮。车轮两侧,血光翻滚,四五个高句丽士兵先后命赴黄泉。

猛然,他看见了前边组织人手放箭者,一带战马撞了过去。那个穿了半件铠甲的异族将领转身欲逃,被战马狠狠踢中后背,口里喷出一股鲜血,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杀红了眼的骑兵们将弓箭手尽数踏翻,然后,直接冲向对方要保护的营帐。双方距离已经不足百步,火光下,他们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子,正在亲兵的搀扶下向马背上爬。

“哪里走!”武士彟一马当先,直扑胖子。这个家伙是个当官的,杀了他,就是阵斩敌方上将。即便自己随后战死了,二人的名字也要一起被载入大隋征战史。

胖子身体很沉,心里又慌,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马背。听到武士彟的喊声,他反而跳了下来,从亲兵手中抢过一把弯刀,正面迎上了武士彟的战马。

“去你奶奶的!”齐破凝高速冲上,他的兵器比武士彟的长,与步卒做战最为有利。长槊瞬间刺穿一个扑上来的亲兵,借着惯性把胖子捅翻在泥地上。

“砍了他的首级,放火烧掉这个帐篷!”几个骑兵吐掉口中木棍,大声提醒。杀死敌军主将可以最大程度地动摇敌方军心,这是每个士卒都知道的常识。齐破凝跳下马,不顾身边袭来的弯刀,抱起还在地上打滚的胖子,把他举到了武士彟身侧。

盘旋着战马替齐破凝抵挡敌军的武士彟毫不犹豫地挥刀,把一个硕大的首级砍飞上半空。

血光四溅!

“埃斤大人死了!”无数半裸着的士兵哭叫道。忽然,他们潮水般四下散去。

“埃斤是什么东西!”齐破凝听不懂对方的语言,身边压力一松,立刻跑上前捡起对方的首级。顺便从地上拣了一根火把,扔进了不远处那个暗红色的大帐。

时值夏末秋初,这个季节所有营帐都是由葛、麻或者丝绸等薄料做成的,非常易燃。那座暗红色的大帐显然是件高档货,被火星一沾,迅速着了起来。

失去主将的一营敌军立刻大乱,挡在武士彟等人面前的压力骤减。几个骑兵学着王元通的样子,在兵器上挑起火把,毫不客气地向前猛冲。来不及穿铠甲护身的高句丽人和辽东部族战士无法忍受被烧成烤猪之苦,雪崩一样后退。

此刻,整座连营的北侧都腾起了火光,高句丽人,靺鞨人,还有其他不知名的辽东部族战士被烧得东躲西藏。过分混乱的建制造成了统一指挥的不便,没受到火焰波及的其他营垒想过来救援,也无法及时做出有效行动。

火光继续向前延伸,战马踏翻挡在面前的一切。有人在半途中被冷箭射下了马背,整支队伍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前方的敌人比侧面的敌人更多,杀死了前方的敌人,就等于给落下战马的弟兄们报了仇。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今夜必死,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将生命的力量发挥到了极限。

在这种不顾生死的打击下,北侧高句丽人的第二道、第三道营盘在半个时辰内土崩瓦解。为了饿死在泊沟城里的这股守军,高句丽人投入了足够的兵力。层层叠叠的营盘好像没完没了,突破一重又是一重。

前几道营盘将士的牺牲,为驻扎在第五道营盘的高句丽将领苻驹赢得了时间。他是从国内城赶来助阵的将领,出身于高句丽大姓苻家,祖上曾在前秦大王苻坚帐下效过力,因此被赐姓苻。几代人下来,苻驹对原来的姓氏已经记不清楚,但中原作战的习惯在他身上还保持得很好。

每晚睡觉时,苻驹不准自己麾下的士卒睡毡榻,而是命令他们把毡子铺于地面上,把箭壶当枕头枕在后脑勺下。这个习惯让他们很快就对劫营行动做出了反应。看到前方几座大营中腾起的冲天火光后,苻驹命令麾下士卒迅速排成方阵,在自家营帐附近以逸待劳。

敌军推进的速度让他来不及制造拒马,就在方阵刚刚列好的刹那,几千溃卒哭喊着冲了过来。

“射杀!”苻驹毫不犹豫地命令。弓箭手闻令弯弓,将自己的袍泽一排排放倒在血泊中。

冷酷的杀戮让晕头转向的溃兵找回了数分理智,他们尖叫一声,绕开夺命的方阵,撞到礁石的洪水般从方阵侧面流走。

没等溃兵散尽,刘弘基所带的一旅骑兵已经冲到了。来自国内城的高句丽人毫不犹豫地松开弓弦,将自己的同胞和隋兵笼罩在同一片箭雨内。

在羽箭落下的一刹那,刘弘基的两名亲兵策动坐骑挡在了主将的马前。当刘弘基挣扎着从亲兵的遗体下探出头来时,冲在最前方的二十几骑已经有一半落马。

火龙推进的速度登时停滞,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前方那道死亡陷阱。没等刘弘基在骤然打击下缓过神,旅率李良大喝一声,冲上前去。

“弟兄们,咱们不能停啊!”李良拼命磕打着马腹,冲向敌阵。

的确,大伙不能停止攻击。被困在泊沟寨的袍泽们还没及时做出响应,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杀戮和混乱继续进行下去。

二十余骑快速杀出,跟着李良冲向敌阵。一边跑,骑手们一边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这是大隋骑兵的冲阵队形,彼此之间保持一定距离可以避免他们在敌军羽箭打击下全军覆没。同时,后排骑兵可以与前排骑兵错开,在前方留出的空隙上,对敌军施加新一轮压力。

“护粮军,三叠阵!”刘弘基沉声怒喝,跳上一匹属下让出来的战马,冲进了第一拨骑兵带起的烟尘内。

三十骑,毫不犹豫与刘弘基跑成一排,透过火光和烟尘,他们看见李良等人在箭雨中呼喝前行。有的战马已经倒下了,有的战马背上永远失去了骑手,有的人身中数箭,还在继续冲击。

最后三十几骑狠夹马腹,跟在了刘弘基等人留下的烟尘内,他们是第三叠,也是本队最后一叠。

“冲啊!”李良挥舞着横刀,冲向密集的羽箭。他听见羽箭打在铁甲上的叮当声,听见耳畔呼啸的风声,听见背后的马蹄声,听见远处的号角声犹如虎啸龙吟。

虎啸龙吟声里,旅率李良倒了下去,战马载着他的残躯,狠狠撞进了高句丽人的方阵,撞出了一条血色长河。

号角声来自二里之外。

“吹角,吹角!大声,大声!”宇文士及在千余堆篝火间狂喊,火光照亮了他那苍白的脸色。听着远处的喊杀声,看着高句丽大营内腾起的火光,他突然间感到有一丝悔意。

“以三百击数万,这真是疯子才会干的事情。”他微笑着想,“老子这次脑袋肯定是被饿糊涂了,居然跑回来和两个李家的人一起送死!”

如果不是被李建成那句“宇文家的废物”所刺激,宇文士及肯定自己不会冲动到自寻死路。但是,这一刻他却觉得心中有股从没有过的痛快。没有家族利益牵扯,不涉及升官发财,只为了自己的良心,自己的良知……

“良心和良知这东西,我有吗?”宇文士及苦笑着自问,想起肩头纠缠不清的责任和利益,他忽然好生羡慕李旭这种寒门子弟。

他忽然想放声长歌,在这烈焰与喊杀声中永远地迷失。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宇文士及把号角放在嘴边,“呜呜呜”吹得声嘶力竭。

刘弘基成功地冲入了敌阵,随即陷入了重围。骑兵是步兵的天敌,此话适用于双方人数差得不太多的情况下。此刻,在敌阵中冲杀的骑兵还剩四十几个,而周围的敌军足足有四千。

他手中的长槊已经开始变得沉重,被夹在铁甲缝隙中的箭尖也一下一下地向肉里边钻。但他的手却不能停下来拔箭,这一刻,只要动作稍有迟缓,倒下的人肯定是自己。

这样缠斗下去,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自己一方全军覆没,刘弘基没有丧失理智,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突破点。他已经发现敌方主将距离自己不到二十步,但这二十步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缩短。

对方主将是个知兵的人,不会傻到与陷入绝境的敌人单挑。他小心翼翼地收缩着手中的兵马,像一头苍狼小心地指挥着狼群靠近自己的猎物。最后那一击已经不远了,他从隋军将领的动作上已经看到了疲态。只要将疲劳积累到一定程度,他就可以发出最后一击。

“啊!”一个高句丽武士被刘弘基用长槊挑起,远远地甩出了战团。但是,第二名高句丽武士又快速扑上,高速移动着,寻找战马和人之间的薄弱点。第三名高句丽人出现在刘弘基的马鞍后,已经降下来的战马速度无法摆脱来自背后的攻击,第四名高句丽人狞笑着持枪刺向马腹……

刘弘基手中的长槊刺穿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高句丽人的喉咙,毒蛇一样迅速收回,咬断另一名高句丽人的脖子。然后横扫,磕开了刺向马腹的长枪,紧接着,他猛夹马腹,试图用突然提速的办法躲开后方的敌人。

战马的体力被他压榨到了极限,一个跳步跨越了丈余距离。来自背后的袭击落空,刘弘基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但他的笑容快速被冻结在脸上,因为,那名总是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的高句丽主将此刻也策马向前跨越了一步,一个跨越,就杀到了刘弘基身边。

刘弘基的长槊被敌将的亲兵架在了外围。他弃槊,拔刀,刀锋还没等提起来,敌将的刀刃已经砍到他脖颈边上。

刘弘基毫不犹豫地将后脑勺贴向了马鞍,如果在高速奔跑过程中,这个动作足以躲开敌人的弯刀,救回他自己一命。但现在战马的速度趋近于无,敌将手中匹练一样的刀光在空中转了个弯,径直对着他的小腹抽了下来。

刘弘基弃马,落地,在坐骑倒下的瞬间,一个箭步冲到了敌将马腹旁,手中横刀狠狠地刺进了眼前的大腿。他听见一声痛呼,然后看着敌将在自己眼前落马,接着,四五个敌兵围上了他,刀光又冷又急。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苻驹大声喊道。眼前这个隋将太凶悍了,让人不得不放弃了活捉他卖钱的念头。

忽然,他的声音停止了,不可置信地看见一根羽箭撕纸一样撕破了自己的重甲,然后,他带着满脑子的发财梦想软软地倒了下去。

李旭和武士彟先后靠拢过来,冲进了苻驹精心布置的方阵。理智尚存的人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轻易不会用骑兵冲击有准备的方阵,但今天苻驹不小心遇到了三百多名疯子。武士彟策动战马,在围困在刘弘基身边的数重敌军中冲开了一条血路。李旭唯恐救援不及,在三十步外放了一记冷箭。

看到自己家主将被杀,方阵中的高句丽士兵登时乱了套。有人试图冲过来给将军大人报仇,更多的人却想的是如何逃避。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身背后突然又响起了激烈的马蹄声。

“杀!”二百余浑身是血的骑兵从另一侧冲入方阵,最前方的一匹瘦马上,有员壮汉手持铁蒺藜骨朵,挡者披靡。

李旭认识来人手里的兵器。当日在辽水东岸,刘武周手持一柄铁蒺藜骨朵,与左武卫的将士们将高句丽人的军阵冲了个七零八落。当日,他曾经为对方的壮举热血沸腾,今天,他知道自己可以和对方一样勇敢。

“向这边冲!”李旭一边纵马践踏高句丽士卒,一边向刘武周大喊。挡在他马前的那伙腹背受敌的高句丽人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寸,大部分人丢下兵器,没有没头苍蝇一样疯跑。慌乱之中,个别人甚至把身体主动凑到了马蹄下,被战马重重地一踏,惨叫着,骨肉分离。

“这边,这边,冲散高句丽人!”武士彟带着几十名护粮壮士齐声高喊。他们的声音吸引了突围者的注意力,刘武周抬起头,看到骑在特勒骠上的李旭,精神登时大振,信手将挡在面前的两个高句丽士兵捣矮了半尺,扯开嗓子大叫道:“弟兄们,皇上派人接咱们来了!加把劲儿啊!”

跟在刘武周身后,已经筋疲力尽的骑兵终于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援军,一瞬间士气暴涨。他们中间不少人认识刘弘基和李旭,当日皇帝陛下亲授二人官职,不知羡慕坏了多少心存封侯之志的武士。此刻,二位皇帝陛下亲自授职的将领已经杀来了,百万大军还会远吗?

心中存在希望,人就可能被激发出最大的活力。两百多名骑兵同声呐喊着,突然间气势如虎。在前后两侧同时打击下,高句丽人最后一道防线土崩瓦解。两方将士快速汇流到一处,没等刘弘基开口询问,刘武周大声叫道:“后边还有三千二百步卒,刘将军,是皇上派你来救我等的吗?”

“士彟,带着刘队正向外冲,走中间那条道,把挡在眼前的一切活物清理干净!仲坚,你和我带人断后!刘队正,跟着武旅率向前!”刘弘基无暇向对方解释自己受谁指派而来,也无暇考虑身为左武卫队正的刘武周怎么跑到了泊沟寨中,伸手向来路上三条火龙中间那条指了指,大声命令。

武士彟一愣,本能地想拒绝这个差事,看看刘弘基等人疲惫的眼神,咬着牙点点头,拨马向外冲去。

“弟兄们,跟我上啊!”刘弘基高兴地喊。眼前高句丽连营到处都是火光,不知道多少大隋兵马在四下放火。援军来了,大伙有救了,骑兵们冲着,冲着,忘记了一切疲劳。

此刻,来时的道路已经变成了一条火焰之河。河岸边,所有的帐篷都在燃烧,人和马的尸体都被烧成了焦黑色,冒着油脂,火苗四溅。从天而降的灾难将经验不足且指挥混乱的高句丽人打懵了,有人站在火焰河流中哭喊,有人拿着木矛徒劳地击打着烈火,还有人茫然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望着被砍死和烧死的同伴发呆。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果,那些上当受骗的隋军明明饿得已经拎不起刀。那些入侵者明明已经被击溃,脑袋被垒成了佛塔,尸体被搭成了边墙,从马砦水的源头一直垒到出海口。高句丽明明已经大获全胜了,怎么平地上又冒出来一支敌人的生力军,并且这支生力军出手又如此狠辣!

没等高句丽人把一切想清楚,骤然折回的马蹄声又让在上一轮打击中的幸存者们魂飞魄散。武士彟带着四十多名弟兄凶神恶煞般冲了回来,见到活物兜头就是一刀。在他们身后是无数骑兵,领头那个壮汉拎着一把硕大的铁疙瘩……

没有人还能鼓起抵抗的勇气,幸存者唯一的反应就是拔腿逃命,躲开这些凶神恶煞。有人躲避稍不及时,就被武士彟用横刀剁翻。有人侥幸避开了护粮军的刀锋,却逃不过刘武周的铁蒺藜骨朵。

向外冲的速度比向里冲至少快了三倍,片刻后,刘武周所带二百骑兵已经闯出了高句丽人的包围。“大军在那边,你先过去!”武士彟指指远处那支声势浩大的火把群,大声说道。然后,一拨马头,第二次闯入高句丽人的营寨。

“喂!”刘武周低低喊了一声,不明白武士彟等人为什么领路不领到终点。猛然,他发现武士彟身边只有四十几个士卒。

“他们不是皇上派来的!他们只有那么几个人!”真相是如此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又是如此令人凛然起敬。刘武周如同被人当头浇了桶冷水,浑身上下,每寸肌肤,每个毛孔都冒出了丝丝寒气。“刘将军好像受了伤,还有那个李校尉,他身边也没几个弟兄……”

“咱们不能看着人家去拼命,受伤的,去火把那边!能抡动家伙的,跟我杀回去!”刘武周疯狂地叫着,拨转马头,追向远去的武士彟。二百多刚刚逃离的隋兵愣愣地看了看远处的火把群,然后看看发了疯的刘武周和远去的武士彟,近一半人毅然拨转了马头。

指挥混乱的高句丽人经受不住骑兵们的反复蹂躏,跑得动的,远远的都逃开了去。受了伤的人,也用双手爬着,尽量远离那条死亡通道。那伙大隋士兵是疯子,同一片区域他们反复冲杀了至少四次。没有人愿意和疯子玩命,即使对方身上的铠甲再值钱也没有人愿意。

当武士彟第四次闯入高句丽营寨时,道路已经被清理得相当“干净”了。倒塌的帐篷和焦干的尸体上跳出火焰,照亮这条用血肉铸就的通道。三千多步卒彼此搀扶着,在骑兵的指引下跑出重围。一个骑在马上的金甲将军在数个亲兵的护卫下向武士彟施礼,被他毫不客气地忽略过去。这一刻,武士彟不关心谁能赏识他,让他仕途顺利。他关心的是队伍最后,那里有与他同生共死过的袍泽,当初他们有三百人,现在,无论剩下多少,大伙要一同走出高句丽的营寨。

他接到了王元通,接到了齐破凝,接到了脸色发白、浑身是血的秦子婴,在队伍的最后,他看到了被人搀扶着的刘弘基,看到李旭抱着旅率李良的尸体,缓缓向自己走来。他还奢望再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目光所及,却是一片失了火的天空。

“不用再找了,全部都在这儿了!”刘弘基走过武士彟身边,低声说道。

听了刘弘基的话,众人无不落泪,看了看身边的漫天火光,恨不得这场大火永远烧下去,将高句丽人烧得亡国灭种才好。

是夜,护粮军三百壮士杀入敌营,带伤而归的,只有六十三人。

是年,高句丽君臣以隋军尸体垒起长城,沿马砦水南岸绵延竟达百里。被刘弘基等人从泊沟寨中救出的这支残兵,居然是马砦水兵败后规模最大的队伍之一。

这支队伍完全是凭着心中的希望在支撑,才彼此搀扶着逃出了重围。一直冲到宇文士及面前,大伙儿还坚信是皇帝陛下派了精兵前来相救。当看到那数千根火把和火把下三十几个吹号角吹得脸色都开始发青的士卒,才明白此地设得不过是疑兵,其他所有援军,已经在敌营中跟大伙见过面了。

众人又惊又怕,有胆小者便要夺了马匹先走。宇文士及却冷了脸色,拎着横刀站在驮马前,大声骂道:“你们还是带把儿的吗?救命恩人还陷在敌营里,自己就想跑了?辽东这么大,四处都是敌军,你们能跑到哪儿去?即便跑回了中原,你们有脸面对祖宗吗?今天大伙要么留下来与救命恩人共同进退,要么从我宇文士及尸体上踏过去。想当白眼狼夺粮食和马匹先逃,却是门儿也没有!”

他平素就以口舌凌厉见称,此时心中动了怒,话更是说得尖酸刻薄。想夺马的残兵人数虽然多,一时却谁也没勇气上前砍翻当朝皇帝的驸马督尉大人。僵持片刻之后,又有几十名刘武周麾下的士卒策马赶了过来,护在了宇文士及身侧。

残兵们自觉心虚,被宇文士及用目光逼得连连后退。回头望着高句丽人那连绵数十里的营寨,又唯恐敌军追过来,自己再陷入重围。正彷徨无措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朗声说道:“驸马大人骂得极是,我等若是现在就走,这辈子也休想在人前抬头。况且我等都不认识路,走也走不多远。不如等劫营壮士归来,大伙一同杀回辽西去!”

众人闻声回首,只见沃沮道军将薛世雄骑着匹羸弱的老马,慢慢来到火把下。在马砦水畔大军被高句丽人杀散后,此人带着几十名亲卫闯到了泊沟寨中。泊沟寨能坚守到今日,全凭他在其中运筹调度。今晚大伙能成功逃离,也是全赖薛将军看到营寨外的火光后当机立断,下来弃寨突围。因此,薛世雄在这支残兵中极负众望,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大伙暂时把各种念头放下来。

薛世雄行伍多年,遇到刘弘基时,已经隐约觉察到前来救援的将士不多。待见到这数千支火把,立刻就明白了所谓援军,就是半路上碰到的那么几个人。佩服之余,心中难免生起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当即跳下战马,高声喊道:“薛某平生自诩为勇,今日方知何为大勇大智。如此大智大勇不可不敬,大伙列队,跟我去恭迎勇士归来!”

说罢,亲自站在火把前抱拳肃立。众军士见薛将军如此,也猛然想起了自己性命多亏他人所救,一个个红了脸整队,在薛世雄身后抱拳施礼。

须臾,刘弘基和李旭等人赶到。大敌当前,二人不敢与薛世雄过多客气,立刻建议众人撤军。至于那数千支火把,则留在原地继续发挥余热。连营中高句丽人不清楚到底来了多少敌军,居然不敢来追。尽管如此,残兵们也不敢再沿乌骨水大摇大摆地回家,而是在宇文仲的带领下匆匆向北赶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才找了一个隐蔽的山谷暂时驻扎。

那三千多人已经数日没闻过军粮味道,脚步一停,立刻嚷嚷着要分米做饭。宇文士及却板了脸,只准每伙人共领半斗米去熬粥,至于失去了建制的散兵,则要他们自己组火,每十人推出个火长来,登记了名姓,才准许领取口粮。众军士气得破口大骂,想动粗抢夺,却被王元通带着人用刀背给硬砸了回去。

“我等舍生忘死,难道救得全是些个没良心的畜生吗?怀远镇距此要走八百余里,一天把所有粮食吃光了,你们明天就等着高句丽人来割脑袋吧!”王元通气哼哼地咒骂,将带头闹事者打得满地乱滚。一些有理智的军官也明白王元通说得没错,因此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就是不肯为自家弟兄出头。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众军士终于都吃到了早饭。沃沮道军将薛世雄安抚好了麾下弟兄,讪讪地来到护粮壮士面前致歉。看到刘弘基、李旭等人个个身上带伤,薛将军心里感动莫名,恭恭敬敬地拱手肃立,说道:“儿郎们是饿晕了,神志不清,所以才一再做鲁莽之事,诸位恩公不要在心里计较。薛某保证,此事绝对不会再度发生!”

“薛将军客气了,大伙此刻同生共死,哪里还分什么彼此。只是军粮实在不多,无法让大伙敞开了吃!”刘弘基在两个亲兵的搀扶下,站起来还礼。

“薛某知道这个道理!诸位大恩,薛某不敢言谢。若此番能够侥幸逃命,陛下面前,定要奏明诸位相救之功!”薛世雄目光扫过众人,诚恳地说道。

如果这话说在昨晚之前,李旭等人定然会非常高兴。薛世雄是当朝有名的勇将,有他的保举,大伙升官的希望就又多了几分。可经历了昨夜一场血战之后,此刻大伙宁愿把身上的所有功名丢光了,也想把战死的好兄弟们唤醒过来。因此身上的表现未免索然,只是淡淡地拱了拱手,就算回应。

薛世雄身为从三品将军,职位远远高于众人。见大伙对将军大人如此冷淡,他身边的亲兵不觉有些愤愤不平,鼻孔里轻哼了一声,便欲上前斥责。才迈动脚步,却被自家将军用目光给瞪了回来。

刘弘基为人老道,见几个亲兵的动作,已经知道薛世雄难堪,叹了口气,低声向对方解释:“昨夜一战,兄弟们死伤惨重。大伙此时心中难过至极,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薛将军包涵!”

闻此言,薛世雄心下也是黯然。叹了口气,回答:“若无弟兄们舍命相救,薛某的人头必被高句丽贼子割去累塔。救命大恩于前,薛某怎敢胡乱挑理。诸位兄弟尽管放心,他日待重整兵马,薛某必要重来此地,以高句丽人之血为死去的壮士报仇!”

“报仇的事情,也不着急提,再这么乱下去,不用高句丽人追杀,咱们自己就火并了!谁还有命回到辽西去!”宇文士及凑上前,带着几分谴责的意味提醒。

“那是自然!”薛世雄点点头,脸上未免带出几分羞愧意味。同时,他心中暗自纳闷,不明白宇文家和李家之间的关系怎么忽然好了起来。自从李渊在皇上面前失宠后,善于逢迎的宇文述便一直明里暗里对李渊下黑手。没想到关键时刻,送粮救宇文述的居然是李渊的部将。而昨夜舍命捍卫李渊部将利益的,居然是宇文述的儿子。

转念一想,此刻大伙都深陷在高句丽境内,能不能活着回国还属于未知。此时再分你家我家,未免太缺心机了。想到这儿,心中疑惑顿解,赔了个笑脸,低声补充道:“所以,薛某才必须请几位壮士相助。我观那高句丽之兵,人数虽众,却缺乏训练。若同等人数正面交战,其未必是我等对手……”

“三十万人都战没了,还提什么骁勇……”

“薛将军有话尽管说,我等听你号令便是!”

宇文士及、刘弘基二人几乎同时回答。薛世雄又拱了拱手,压低了声音向大伙解释:“咱这三千多兵马本是百战精兵,饿得久了,才失了斗志。如果能让他们养足精神,定然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只是这些人并非全是薛某部属……”

“非将军部属,那他们是谁的麾下?”宇文士及皱着眉头追问,压根不体谅薛世雄的难处。

薛世雄又叹了口气,将这支兵马的从属一一道来。半个月前,宇文述老将军曾派了数千骑兵先行返回,在泊沟寨等待军粮补给。因此,在萨水战败后,数十万大军都把泊沟寨当成了救命稻草。马砦水一战,侥幸逃离的士卒皆向泊沟寨亡命,待逃到了寨里,才知道那数千铁骑出寨去救援大伙,早已经被高句丽人全歼于途中了。

大伙六神无主,欲转身再逃,高句丽人却已经将营寨四下围住。不得已,众人推举了薛世雄这个残兵中职位最高的人做头领,出身于左武卫的队正刘武周也因为其勇悍善战,被薛世雄临时提拔了作为骑兵旅率。

高句丽人生性残忍,抓住俘虏后往往立刻就地斩杀。死亡的威胁下,寨中残兵拧成了一股绳,拼命抵抗,打退了高句丽人数十次强攻。后来,高句丽人见强攻伤亡过大,便换强攻策略为久困,准备把营寨中的残兵活活饿死。亏了刘弘基、李旭等人冒死杀到,众人才有机会逃了出……

“薛将军既然已经被推举为头领,就继续号令大伙便是。我等不才,愿在将军麾下助一臂之力!”听完薛世雄的介绍,刘弘基大度地表态。

“大伙性命都是刘将军所救,这领军之将,本该刘将军担任才是!”薛世雄连连摆手,小声地谦让。

领兵打仗,最忌讳令出多门。薛世雄官职虽然高,但眼下军粮、马匹、善战的士卒,包括刘武周麾下的那些骑兵,都控制在刘弘基手里。所以,他宁愿让贤于刘弘基,也不愿将来行军途中让大伙无所适从。

刘弘基却没有心思争这支残兵的领导权,摇了摇头,说道:“将军行伍多年,阅历、经验和职位都高出末将甚多,所以,这支兵马还是由将军号令,刘某定全力协助,为将军分忧!”

“不如这样,薛将军做主将,刘将军副之。军粮且由王参军主管,骑兵便由李校尉统领。大伙分工协作,尽量把全部人马从绝境中带出去!”没等薛世雄再度推辞,宇文士及出面建议道。

他是当朝皇帝的女婿,军职虽然不高,地位却是数一数二的尊贵。由他提出建议,众人岂有不遵从之理。况且这个建议也不偏不倚,刚好照顾到了将来可能发生冲突的各方。所以大伙都出言表示赞同,七嘴八舌,片刻工夫就捋顺了军中上下关系。

当下,薛世雄将所有队正以上军官召集到一处,向大伙说明整军的目的。众人见救命恩人都不反对此支兵马以薛世雄为主,自然纷纷点头答应。薛世雄先谢过了大伙信任,然后任命刘弘基为这支兵马的副将,与主将一道掌管军务。宇文士及为监军,负责督促将士们遵守号令,严肃纪律。王元通为行军主簿,齐破凝为司库参军,负责决定每日的军粮开销,并且组织人手沿途射猎,补充军需。然后把所有骑兵集合起来,并从运粮的马匹中挑出百余匹脚力相对强健的,组成了一支足额的骑兵团,校尉职务由李旭暂领,刘武周副之。又找了五十多名有经验的老兵,配上战马担任斥候,由宇文仲、宇文季两个人负责统领。

待把军官团队确定后,薛世雄又把其余所有残兵召集起来,打乱原来建制,粗略分成了九个团,各自指派了校尉,队正。然后再次向大伙申明军纪,表示虽然在混乱之中,如果有人私自离队,或者不从号令,一样适用于大隋军法。

“弟兄们,我们还有两千石粮食,四百匹驮马。”薛世雄跳上一块大石头,冲着众人喊道。这个数字是他刚从王元通口中问到的,在跳上石头的一瞬间,他把粮食的数字夸大了三分之一。

“如果省着吃,按每人每天一斤米计算,咱们可以再吃十五天饱饭,而从这到辽水,有十二天路程。中间有山,有河,还有数不清的高句丽人。我不想勉强大伙,只想问一句,你们是愿意在此坐以待毙,还是跟我杀回自己的家!想回家的,抽出你们的刀来!”薛世雄抬高了声音,对着众人怒吼道,仿佛这一刻,他带领的依然是数万百战精锐。

“回家!”将士们振臂高呼。

“再说一遍,你们愿意低头就死,还是跟我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士兵们大声呼喊着,举起一片刀矛组成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