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丁引导着阿奴吉亚在青云号上漫步,一边说道:“我们来自遥远的星系,我们将它称为银河,它距离此处有六百万光年,我们并不指望回到那儿去。我们选择向距离最近的银河进军,最初的距离是三十六万光年,对于陷落在黑暗空间中的舰队来说,这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距离,但是终究比六百万光年要多些希望。值得庆幸的是,在银河之间,有许多孤立恒星,这些恒星被抛弃银河之外,我们称之为星落。我们能够从星落中获得能量补充,维持舰队不断向前。你们的太阳就是一个星落。在黑暗空间里巡航了两万年之后,我们终于能够来到这儿。从这儿出发,距离最近的银河还有十八万七千光年,我们大概还需要三万年的时间才能抵达,如果没有星落的存在,得不到补充,舰队就无法支撑下去。”
“所以沙达克已经告诉过你,我们会充分利用这颗恒星。你们的星球气候将彻底改变,一旦我们的舰队离开,你们的太阳将会比从前热一倍,没有多少生物能够继续在星球上生存下来。当然那并非星球长期的命运,大约两百年的时间,狂暴的太阳将逐渐平息,然后阳光开始减弱。两千年后,会有一个相对平静的时期,和现在的情况相似,但是那个时候,恐怕早已没有文明存在了,最多还有些人像野兽一样活在地下世界里。生物圈或许还有复苏的可能,然而最多也只能维持五六百年的时间。在那之后,一切都会被冰封,成为冰雪世界,再也没有生命发展的可能。”
阿奴吉亚仔细地听着。他从沙达克那里听过类似的话,然而并不十分明白。布丁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说得一清二楚,银河人必须借助太阳的力量才能继续远航,摩尼卡则会毁于一旦。对于这样的命运,摩尼卡毫无抵抗能力。
这些近似于神的银河人,之所以去寻找空桑大人和领主们,肯定不是为了宣告摩尼卡坠入地狱的命运无可避免。如果他们真的心怀恶意或者麻木不仁,只需要不管不顾,摩尼卡自然就会死亡。然而他们没有那么做。
牵引着他的力量消失了,阿奴吉亚自然地停下站在原处。脚下的船体开始发生变化,光亮从船的内部透出来。
阿奴吉亚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巨大的玻璃上,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青云号内部的情形。
飞船内是一片绿色的大地,大地上有形状奇特的建筑。银河人三三两两,散布在各处,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彼此交谈,甚至还有人在追逐打闹。
银河人的大地是绿色的,这真是怪异非常。
这应该就是银河人的生活吧。
“你们的文明很独特,我们并不希望因为我们的到来毁灭了你们的星球,然而实在别无选择。”布丁继续说。
“所以作为折中的方法,我们希望能为你们提供一艘飞船,将你们的文明转移到飞船上。你所看见的情况正是银河人类在飞船中的生活,我们可以为你们制造一个类似的大地和植被。你们可以选择跟随我们一道前往银河,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飞船技术至少可以保证你们能够继续在这个星落中生存下去,直到太阳燃尽的那一天,对一个文明而言,这完全足够了。”
也许这是银河人所能表达的最大的善意。
或许这也是摩尼卡人避免毁灭的唯一办法。
阿奴吉亚一阵战栗,他突然意识到布丁想要什么——布丁将他当作了摩尼卡的代言人,代表整个种族。
他感到恐慌——这根本不是自己所能胜任的事。
“当然,我们会给你提供支持。我们可消灭任何反对者,然而那样也意味着你们的文明消失得干干净净。最大限度地保存你们的文明而不仅仅只是救几个人,这才是我们的目的。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他能够有效地将摩尼卡人团结起来,让摩尼卡人接受我们的存在,接受飞向星星的未来,把文明的种子带出来,带向太空——你愿意做那个人吗?”布丁说完沉默下来,等待着阿奴吉亚的回答。
这提议令人无法拒绝。
“我们只找到你一个人,而且根据情报分析,如果不使用强力,要找到一个愿意并且能够和我们对话的人,可能性非常低。”布丁又补充了一句。
阿奴吉亚全身紧张起来,他的生命中从未经历如此重要的时刻,现在他不仅要决定自己的命运,也不仅仅是一个村子,一个城,而是大地上所有的人。如果他是一个领主,他将毫不犹豫地答应,然而他并不是。
突然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巴姆巴洛姆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领主,他们的血曾经彼此混合。
“我同意。”阿奴吉亚飞快地拿定了主意,“如果你们能帮我找回巴姆巴洛姆,我可以说服他。”
布丁发出卡西莫兽一般的声音,那是银河人的笑声,“不,阿奴吉亚,我们觉得你是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我们为你准备了一套方案。”
一切的图景消散掉,眼前浮现出透明的舷窗。
舷窗外,一艘乌黑的小型飞船隔着玻璃悄然悬浮,船尾闪烁着隐约的蓝光。
这是幽光飞船,布丁的躯体。
阿奴吉亚望着那幽蓝的光,仿佛正和一双眼睛对视。
巴姆巴洛姆熟悉这样的战阵。斯鲁姆帝把军队排列成三个方阵,所有的战士都穿着鲜艳的红甲,看上去就像三块整齐的庄稼地。中间的方阵中央,斯鲁姆帝的大旗随风飘扬,旗帜上绣着金色的鲁比,活灵活现,似乎正扭动身躯,张着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
刀剑林立,人山人海。
然而巴姆巴洛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抬眼望着高远的蓝天。
天空中,那来自遥远世界的星星清晰可辨。
阿奴吉亚仍旧在那飞船上,他是个聪明人,能够容忍那些奇怪的银河人,银河人也能容忍他。
阿奴吉亚属于星星,巴姆巴洛姆属于大地。
回到大地,回到战场。银河人不折不扣地践行了诺言,将他送到了亚迪特的聚落,凭着以往的名声和勇气,十二个小部落马上臣服于他。这当然也是斯鲁姆帝无法容忍的事。
斯鲁姆帝带着最精锐的兵团赶来,不到三天就出现在营帐外。
这是巴姆巴洛姆所知道的斯鲁姆帝最快的一次行军。
这速度确实出乎意料,然而巴姆巴洛姆并不害怕。
他和斯鲁姆之间终究会有一场决战,那是宿命。星星的降落也许是一次打破宿命的机会,然而终究没有。亚迪特人之间的仇怨,还是要用亚迪特人的方式来解决。
巴姆巴洛姆收回视线,看着大旗下的那个身影。
斯鲁姆身形高大,就像他的祖祖辈辈一样,站在人群中自然高出一头。
红色的头盔上,竖着五彩缤纷的长羽。
那是一颗好头颅!巴姆巴洛姆暗想,他甚至能够想象自己手起刀落,将那颗人头斩落后高高抛起的情景。
巴姆巴洛姆按捺着战意,等待时机。
斯鲁姆帝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一时间,双方对峙着,谁也没有动手。
对于强大的一方,这样的对峙显然就是示弱。过了片刻,斯鲁姆的军阵中响起了擂鼓声。
巴姆巴洛姆凝聚着战意。他要将所有的信息素在最关键的时刻释放出去,最大限度地维持战士们的斗志,对抗敌人。
排山倒海的呐喊声响起,敌人开始向前冲锋。两侧的方阵同时变阵,向着队伍的后方包抄。
斯鲁姆帝志在必得,想要围歼。
巴姆巴洛姆短须直立,两眼直直地盯着敌人的前锋。
这是一场决战,他根本没有留退路,也不会在意敌人的包抄。
他所要做的事,就是向前突破,砍下斯鲁姆的头。
红色的浪潮仿佛急流般向前涌动。
“杀!”巴姆巴洛姆大喊一声,气氛素瞬间迸发出来,所有战士顿时精神一振。巴姆巴洛姆率先冲了上去,战士们紧紧跟上,队伍仿佛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箭头,向着红色的急流刺去。
锋利的箭头轻易地劈开了对方的阵型,也让自己陷落于包围中。
巴姆巴洛姆腾挪闪避,挥剑如风,穿着红色皮甲的对手一个接一个倒在他的剑下,他那灵巧的身影很快向着斯鲁姆逼近。
斯鲁姆却在往后撤!大旗缓缓地向后移动,旗下的斯鲁姆在武士们的簇拥下也正不紧不慢地向后退,头盔上那五彩的羽毛不住摇晃,斯鲁姆站在旗下,居高临下地向这边张望,身子笔挺,志得意满。
这是计划好的陷阱!
巴姆巴洛姆挥剑砍下身旁一个敌人的头,抓起来,用力向着斯鲁姆的方向抛过去。“斯鲁姆,你是个懦夫,只配吃我的屎,闻我的屁……”
斯鲁姆并不理睬,仍旧缓缓后退。潮水一般的战士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虽然他可以轻松地砍倒任何一个对手,然而敌人太多,很快他就被团团包围在中间。跟随自己冲锋的战士们都落在后边,自己孤身一人,陷入重围。
巴姆巴洛姆仍旧奋勇向前。做一个亚迪特有史以来最勇敢的武士,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成了酋长,这就是他的毕生志愿。在最后的关头,他不再是个酋长,而只是一个武士,为了证明自己而战斗。
亚迪特人被这种疯狂而强有力的冲击震撼,纷纷退缩。
风中飘来气氛素的气息。斯鲁姆在激励他的战士们拼死一搏,退下去的战士们又冲了上来。他们陷落在无可名状的亢奋中,根本不怕死,只求能砍倒巴姆巴洛姆。
刀剑如同密雨般向着巴姆巴洛姆落下。
转眼间,他的身上受了三处伤,但他也杀死了两个敌人,把他们的尸体推出去暂时挡住冲击。
只能到此为止了?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斯鲁姆的大旗,无限愤恨。
敌人又涌了上来。
巴姆巴洛姆高举四柄短剑,短剑上殷绿的血顺着剑锋往下滴。他抬头,向着蓝天,全然不顾向着自己呼啸挥来的刀剑,拉直脖子,发出一声嘶声竭力的吼叫。
至少有两柄剑刺入了他的身体,还有一柄砍在他的胳膊上。
痛楚之下,巴姆巴洛姆奋力挣扎。汩汩热血激发出最后的野性,他大喊一声向着面前的敌人扑上去,却腿上一痛,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
刀剑架住了他的脖子,他再也不能动弹。
巴姆巴洛姆仰天躺着,正要向那脖子上的剑锋撞去,却看见高远的蓝天出现了一小团漆黑的东西。他从未见过那么黑的东西,就像蓝天中无底的深孔,而且正急速地变大。
巴姆巴洛姆愣了愣,心底刹那间燃起一丝希望。他大口喘息,却不再挣扎,只是等待着。
战场上平息下来,斯鲁姆帝取得了彻底的胜利。欢呼和喧嚣飘荡在原野上。
黑色的小点很快变成了庞然大物,降临战场上空,所有人都看见了它。它就像一只黑色的铁鸟绕着战场盘旋。胜利的欢呼变得稀稀拉拉,人们都在惊异中观望着。
黑色的铁鸟降落下来,静卧一旁。
战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那铁鸟。
巴姆巴洛姆静静地躺着,他有强烈的预感,那是阿奴吉亚来了。
身边的人散开,有人走了过来。
来人就像影子般轻巧。巴姆巴洛姆侧过头去,努力辨认。
来的果然是阿奴吉亚,然而却带着非同一般的气息,并非平凡的阿奴吉亚可比。围着巴姆巴洛姆的人自觉地放下了刀剑。
阿奴吉亚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气氛素,让人感到心平气和。他就像一阵清风,吹走了战场上的血腥,让每个人的心头都不再有一丝战意。
巴姆巴洛姆挣扎着站起来,腿上的伤仍旧疼得厉害,他勉强抄起落在地上的短剑,站直身子。阿奴吉亚的气氛素能够影响所有人,却并不影响他。他可以趁机干净利落地杀掉所有敌人。
“巴姆,不要杀人。”阿奴吉亚开口说话。
巴姆巴洛姆翘起短须,紧握短剑,盯着不远处斯鲁姆的大旗,却没有动手。阿奴吉亚刚救下他,他应该听阿奴吉亚的。
阿奴吉亚继续向前走,巴姆巴洛姆瘸着腿,紧跟在他身旁,机警地扫视着四周,防范任何意外。
然而阿奴吉亚并不需要任何战斗,他从容地走进战阵,阻挡在前边的战士自然让在两边,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魔力将他们推开。他一直走到斯鲁姆的大旗下。
斯鲁姆也并未受到气氛素的影响,亚迪特的领主都是鼓动者而非被鼓动者。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斯鲁姆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短剑握在手中,却并不举起,短须软软地垂着,毫无战意。
巴姆巴洛姆正想冲上去一剑砍掉斯鲁姆的头,然而尚未行动,阿奴吉亚制止了他。
阿奴吉亚向着斯鲁姆招手,示意他过来。
斯鲁姆犹豫着,然而还是上前几步,走到了阿奴吉亚身旁。阿奴吉亚伸着手,斯鲁姆丢掉一柄剑,握住阿奴吉亚的手,另外三只手却仍旧紧握着剑。
阿奴吉亚一手拉着斯鲁姆,一手拉着巴姆巴洛姆,两只中间肢合拢,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以神圣的星星为名,我许你们安宁。天国之门打开,你们将是星星的仆从,一心侍奉群星,别无他念。星星是一切的起源,一切的归宿。而我,阿奴吉亚,是星星的代言人。你们将听命于我,扫除大地上一切暴戾和罪恶,归于永恒的宁静……”
巴姆巴洛姆听着阿奴吉亚的祷言,虽然阿奴吉亚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但他并不想听命于任何人。
然而,由不得他不听。
随着阿奴吉亚的话语,他感到身体似乎被托举起来,变得轻飘飘,就像躺在柔软舒适的床里,全身完全松弛。阿奴吉亚的话似乎变成了咒语,能够深入心灵,沁入每一寸肌体。
阿奴吉亚释放了特殊的气氛素,这种气氛素比圣水的威力更强大,甚至连他巴姆巴洛姆也无法抵抗。
巴姆巴洛姆向斯鲁姆看去,这个亚迪特人的王中之王已经丢下短剑,在阿奴吉亚身前俯下身子,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伏在地上。
强大的气氛素扩散开,周围站立的亚迪特战士纷纷随着斯鲁姆俯身,伏倒在地。
巴姆巴洛姆也俯下了身子,然而并非完全伏在地上。他向着远处的黑色铁鸟张望。
阿奴吉亚获得了神秘的力量,他一定是得到了银河人的帮助。银河人竟然能够让一个普通的农人拥有和领主相同的能力,甚至比领主更为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