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靖街,本来是山城最清幽的地方。
街尽头,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梅园。进去,穿过一大片香气洋溢的梅林,就能看见湖侧、山坡上或卧或立的不少石刻,有数十块呢,都是宝贝。林大爷对此那是如数家珍。
林大爷七十多岁了,长得清瘦,说话很文,为人很热心,谁家操办红白喜事,编写点什么那是有求必应。他以前在文管所工作。那时候就经常到这个园子里来。每回进来就是一脸的兴奋。可这一次,林大爷高兴不起来了。
为啥?你看见没,那群戴了红袖标的年轻人刚才贴在外墙头的大标语——“砸烂……”“……阶级”,诸如此类的。要知道,这些年轻人可不是说着玩的,他们已经砸烂了很多宝贝了。
林大爷领了孙子小林林到这里来了。
这爷孙俩儿在石刻前怔怔地站了好一阵子。
林大爷摩挲着石头上的字迹,一劲念叨:“祖宗哇,祖宗。”
林大爷是个文人,早先在抗日战争时参加了革命搞宣传工作,不幸让鬼子的炮弹给削去了一只左手。他会国画,好书法,裱画、拓碑样样不差。林大爷领了孙儿再来的时候,看见了让他惊恐的一幕:“砸烂”的大标语贴到梅园里边来了不说,那些卧石、古碑上竟被洒上了不少浊物。
看园子的老更夫指了浊黄的痕迹,对林大爷说:“真是气死人了,那帮小毛孩还往这上面撒尿。还说什么,下一次要带铁家什过来彻底砸烂。”说着,这三个人一起拿来水桶,从湖里打水,一点一点地清洗了小半天。
到了夜里,林大爷琢磨着得把文物拓下来保存。
想干就干,宣纸、白芨水、刷子、拓包、墨汁等等屋里本来就有。他边归拢,边跟小林林说:“以防万一,去把梅园的碑石拓下来吧,真砸坏了,以后修复也好有个底本。”“可是,那些大哥哥让咱们弄吗?”“一大早咱就去,他们不知道的。再说了,早上空气湿润,雾气会让宣纸容易上墨。”
天朦胧亮的工夫,这爷孙俩就出发了。
小林林拎了水桶先到湖里打上来水清洗好石碑,林大爷均匀抹上粘稠的白芨水。
趁着梅林东面微出的旭日,他们忙活开了。可林大爷毕竟那么大岁数了,又只能用一只右手拍打碑壁,“啪啪”地拍打久了,累得不行。有时候,小林林也学着爷爷的样子用拓包拍打。
当然了,小林林的手艺不行,主要是用墨不均哪,而且拓片字口很不清晰。
那天早上,小林林见爷爷累坏了,就说:“爷爷,我们下一次找邻居来帮忙行不行?”林大爷喘息未定,边上墨边说:“不行,这活不是谁都可以干的,再者,人多了会让那帮人知道,那还不得出事儿。”
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出事真出事了。
不知哪个想“进步”的人报了信。
这天一大早,当林大爷他们爷俩儿刚好在一块卧石粘铺好了宣纸,准备上墨的光景,躲藏在梅林那边的一帮人呼拉拉地跑出来了,怪声怪气地喊:“抓呀,抓这一老一小,想复辟封、资、修的人!”
那个胸前戴了白磁像章的人,应该是个什么头头吧,这家伙居然拎了一把铁锤出来了。他二话不说,举起来铁锤就要砸林大爷正准备上墨的石刻。林大爷毕竟是经过大场面的人,表现得还算镇定。
他直起身,拦住了那家伙的铁锤。同时伸出来左胳膊说:“我是残疾革命军人。”
“可是你的作为,完全不是残疾革命军人应该做的。”
“我保存下来这文物有什么错?”
“这算文物吗?你当我们不知道哇,这不就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朱熹写的字吗!”
一个穿军装的女孩上来帮腔了,她指卧石上边的字说道:“你当我们不知道哇?,这不就是朱熹称赞林逋的话吗?”她念上了上边的字:“宋亡,而此人不亡,为宋朝三百年间第一人。”她有些得意地说:“那边的字,我也知道,那是吴昌硕手书的林逋的诗。”
说到这儿,这个女学生一扭身,从草绿色背兜里取出来一个红塑料皮的小本子,恭敬地贴在胸前,背诵起了一段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
这个女孩子使了一个眼色,右手一挥,那个手持铁锤的小子就抡了起来。
这时,林大爷的左胳膊正护在卧石上边呢,他还蛮以为那帮人不敢真砸下来呢,但是他想错了……转眼间那罪恶的铁锤就直奔那卧石以及上面的胳膊砸下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梅林梢头的太阳渐趋高了起来。
微风袭来,弥漫的梅香里多了一种刺激性的东西。
石碑下边的湖水,一直忽闪着迷惑的波光。
在这边,在这一大张洁白宣纸上,林大爷胳膊上流出来鲜血,已然闪着光泽,慢慢浸渗……渗透,白的纸慢慢洇红,红了整整一张宣纸——鲜血渲染成了这张朱红色的拓片。
而这朱拓下的,正是吴昌硕手书的林逋诗《山园小梅》,那流传很广的句子“暗香浮动月黄昏”,大家都是知道的。
这事发生在1968年的和靖街上,那个不同寻常的年头。
和靖街,今天仍然是山城最清幽的地方。
如今,林林每次回故乡来,都要去看一下梅园以及那些碑石。
当年它们被“小将们”砸了好几次,幸运的是,依照林大爷的那些不寻常的碑拓,全都修复了,尽管有的石面凹陷下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