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肯定没飞机坐,连火车、汽车甚至拖拉机也没有,这倒不是说官家们怎么抠门,主要是这些玩艺那时还没制造出来,毕竟是九百多年前的事嘛。
当时虽说交通不便,但好处也是明摆着的,不像现在人一有了名,干啥都有一大堆记者跟着屁股后炒,他这一路上倒还算清静。
刚才说了,他是名人,不管你用什么标准看,他都是大名人。人一有名了事就多——他被流放了。他因为写诗被关进大牢,差点掉了脑袋,后来命算保住了,但国家高干的身份没了。还戴了一顶右派帽子,压人啊。
一路上比较清静。
人一清静就容易想事,可以总结归纳许多事情。他反思自己以前的毛病是才华外露,比如从小为科举狂写政论、策论;当官后为良心考论历史是非,直言陈谏曲直,爽是够爽的了,可不行呵。
他隐约觉得自己有什么使命似的,什么使命呢,仕途凶险呵,累人。
他想起了杭州,那著名的钱塘大潮和他的咏潮诗,禁不住摇头,罢罢,他去的是黄州一隅,偏僻萧索的小镇。自个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以前愿意写,但没有太张扬呵,没上电视搞什么讲座,出书后也没搞什么签名售书之类的活动。他想起苏辙的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他被押着出汴梁、过河南、渡淮河,进湖北了。
荒凉的目的地,没有给他预备任何住所,只得临时寻得一所寺庙住下,仰头看见名字就不由得怔了一下:定惠院,他觉得这名字很有意思。一边坐下,擦汗揉腿,押差告诉他活动范围就回头走了。
寺里的住持告诉他,镇子不远处有一条很长的江,江边有一面陡峭山崖。
他只想休息。住得久了,静肃的空气中,他渐次恢复了清纯和空灵。实在说,佛教帮了他大忙,耳濡目染,他似乎习惯于淡泊静定了。寺后有块荒芜的空地,他亲自垦荒种地。更经常到旁边的树林中走走。
安静是有了,时不时的寂寞也来了,他不敢像曹孟德那样对酒当歌,但乌鹊南飞的景象还是融动了他的乡愁。于是就喝酒,只喝一杯,多了不行,万一酒醉失言再弄出个不恭言行可不得了。再就是写信,他用他丰腴精伦的笔墨给朋友们写信,却不见回音。
一个小酌后的月缺之夜,他吟出了著名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飘渺孤鸿影……
他以“幽人”、“孤鸿”自况,邮给弟弟,词后加了一句:阅后烧毁。好在他的弟弟不是一般的弟弟,这词保留下来了。词的历史上由是多了一首好词,人的某一心情,才有人为我们一笔道破。
安惠寺住持,那位著名的禅一和尚,看了这首词,黯然之余,嫌境界小了点。有一天,禅一和尚要领他到远处看看。远处不远,是软禁范围内那条著名的大江。到了一看,好家伙,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神奇的赭红色石壁面对滚滚江水,他喜欢那挺立在江边的巨石,登石壁弄扁舟,自得其乐。
登壁常俯瞰,荡舟宜仰望,一俯一仰之间便有了冥思和毛茸茸的萌动。
接下来,他每每来拜访赤壁江水了,仿佛拜访的是在困境中建功立业的屈原,写出无韵之离骚的司马迁,还有老子、庄子和三国诸雄。
秋天的一个月夜,照亮中国文学史的一道天光映亮了他的额头,他笔走龙蛇,记下那郁积于胸的文字。才一年多时间,流放中的他禁不住对江吟诵,情之切、声之怆,几令天地动容。于是神品问世了: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熠熠生辉。
他在流放之地的朗朗之声,顿使文明古国文学史册增添成色。他以其高风亮节和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能摧毁一切的时间暴君。
江水悠悠,上千年过去了。江边,那赭红色的岸边断壁,始终不屈地矗立。同时矗立的还有他那仿佛刻在石上的文字。
困境中他那超越的声音美妙、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