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黑,乘客大部分进船舱了,甲板上人很少,前面是海,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不过,她了解苏陌,不会把她怎么样了。
她冷冷地拂开他的手,漠然地回过身。他的身子隐在黑夜里,只有船顶弱弱的柔光,浅浅地落在他的双肩,把他整个人都模糊不清了。
“堂堂的苏局长,在妻子火化不到几个小时后,如此体贴入微一位下属,不怕被熟人看到,影响你专情而又伟大的形像吗?”
她讥诮的口吻让他不禁微微蹙眉。“小悦,难道你认为我陪葬亦心,我在你心目中的形像才是完美的?我也只是个普通男人,这一年,我是怎么走过来的,你看得见的。”
“你是个骗子。”
他一滞,看着她有好一会说不出话。
“我唯一的欺骗,就是让亦心感到我爱她,我一直骗到了最后。即使她成了植物人,躺在那里什么意识都没有时,我都坚持在骗她。她这短短的一生,活在我的欺骗中,她非常幸福,非常快乐。这样的欺骗,伤害了谁?”他苦涩地闭了闭眼,伸手抓住栏杆,“小悦,如果你现在不能爱上我,那么就像这样欺骗我,我心甘情愿。”
“我没有你那样一颗强壮的心脏。苏局长,如果亦心现在还没走,你会追过来问我一声饿不饿吗?”
她看着稀疏的乘客,觉得和他讨论这些真的很讽刺。
如果亦心还躺在医院里,他一下班就会过去陪她,十点回家,继续扮演专情丈夫。就是在今天早晨,他对妈妈讲的那一番话,有几人不动容。
可是谁又知道他此刻迫不及待地为了她站在这深秋的轮渡上?
这真的是爱吗?
其实他和凌玲一样,想着鱼和熊掌兼得罢了。
“不会!”他回答得非常干脆,“你在心里会想我很卑鄙,既要做专情丈夫,又想做占据你心的恋人,鱼和熊掌怎可兼得?”
她吃了一惊,为他看破自己的心思。
“爱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会让你受到伤害;但是,爱一个人,却永远没有勇气让那个人知道你的感觉,会让你更痛苦。我成全了亦心,却遇到了你,命运对我不残忍吗?别以为我舍不得局长这个位置,选择从政,我只是想让自己忙碌点,不要任由心中的私念肆意疯长,我要让世俗的观念来束缚自己。其实,我更想做一个博学的学者,和自己爱的人走遍世界。在亦心没发生车祸前,我曾经想过和她离婚,但是我最终胆怯了。一旦离了,你就必须和我一同面对纷乱的一切。我可以,你不可以。你千辛万苦想做一个好姑娘,就担心自己步入你妈*后尘,那是你心底的阴影。”
“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我选择把一切放在心中,只要可以经常看到你,我就满足了。亦心成了植物人,你为了避嫌远离我,那种寂寞无处安放,我控制不了自己,主动找了你。小悦,你看看我,现在的苏陌是自由的,在别人的眼中,他是正直的、专一的,娶了谁,都会被祝福。”
她紧紧揪住袖角,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惊恐。
她就像被人脱光了衣服站在太阳直射的大街,无处逃窜,无处遁形。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艰难地说道:“苏局长,谢谢你的抬爱,可是我已经和别人开始交往了。对不起。”
“叶少宁?”
她咬着唇,心里面悄悄叹气。
他笑了笑。
船靠码头,他沉着脸一把拽着她走向停车场。“我自己走。”这个时间,公车很少,的士到公寓也有很长的距离,她不逞能。
车门掩上,开了窗吹风,他没有立即开车,深吸了两口气,然后看向她。
“小悦,下面我讲的话,你好好地听着。也许你会觉得我多事,其实这是我对你的不舍罢了。”
“叶家祖籍滨江,三十五年前,叶一川大学毕业分配到青台农业局任农艺师,娶当地女子罗佳英为妻。叶一川的弟弟叶一州,现任青台电信局局长,弟媳苏晓岑为青台市委书记。叶一州的女儿叶枫,北京城市电台《叶子的星空》金牌主持人,女婿夏奕阳,央视《晚间新闻》首席主播。叶少宁,泰华集团总经理,泰华董事长乐静芬,她的老公叫车城,是几家欧美品牌四S店总经理。十多年前,车城曾经为了初恋情人的公司,偷刻印章,从泰华的账面上挪走一千万,后被追回,免去牢狱之灾,但被乐静芬扫地出门。他的初恋情人叫江冰洁。现在他们因为女儿已复婚。”
他停了下来,仿佛等待她的反应。
她非常平静,“还有吗?”但颤抖的语气还是泄露了她的慌乱。心像是疼痛的,却又像是麻木了。眼前是密不透风的黑暗,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难怪叶少宁沉寂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小悦,如果是别的男人,他优秀得令我信服,我可以放开你,但叶少宁不行。那真的是个深渊,我不能看着你跳下去。”
“我跳下去摔死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胃里一阵翻涌,是李才子给她买的薯条在作怪,她难受地摸住脖颈中冰凉的玉钱。
“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他心疼地问。
童悦想反驳的,这怎么会是过不去?明明是看着的阳光大道,凌玲不知多羡慕呢!嘴角一扬,也不知道泪怎么就下来了,天旋地转中,只觉得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能去哪儿呢?容她栖身的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了,她抓住车把,哭得哀哀欲绝。
也不知怎么回的公寓,凌玲打开门,看着扶着童悦进来的苏陌,吓得话都不会说。
“她和我太太是朋友。”苏陌看出凌玲的疑问。
凌玲了然,和苏陌一同把童悦扶进房间。
苏陌目不斜视,只拜托凌玲夜里过来看看童悦,然后就走了。
童悦夜里有热度,出了一身虚汗,才睡沉。早晨起来,脸色惨白,两条腿站在地上直打颤。
强打着精神去了学校,这一天都是考试,她要监考。
李想和徐亦佳都回校了,她把徐亦佳和谢语的同桌换了个座,李想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拿了文具去第一考场考试。
月考的考场是接成绩排的,李想是一考试一号桌。
她和孟愚监考的是英语,孟愚巡视,她一直坐在后面,气若游丝,加了件毛衫,仍是手足冰寒。
餐厅今天的菜式很丰富,她就喝了几口汤,就丢开了餐盘。
苏陌没有电话。男人一成熟了,做什么事都恰到火候。如果他打来,她会恨他的。
叶少宁继续没有消息。
她给彦杰打了个电话,不是为了乔可欣,她想听听彦杰的声音。
“小悦,没上课吗?”彦杰的声音穿越了一千里,听得她鼻子发酸。
“考试呢,我一会去阅卷。”她拧拧眉,听着彦杰那边好像有知了的叫声。
她想起彦杰第一次来他们家。
彦杰的父亲是个医生,肠胃科的专家,可惜没能治好自己肠癌,四十四岁去世的,彦杰当时才十五岁。钱燕是骨科护士,老公的病,把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儿子非常艰辛,别人介绍了童大兵,她领着彦杰过来相亲。
那也是夏天,路边的知了叫个不停。
钱燕一进门就一个个房间的参观,童悦站在厨房门口,彦杰站在客厅里。家里没有空调,彦杰头上的汗像雨珠子一样的滚落。
她从冰箱里拿了汽水递给他。他看看她,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旋转,瓶盖怎么也拧不开。她又递给他一张面纸,“咔嚓”一声,瓶口四周的纸巾湿了一圈。
他喝了一口递给她,她接过,也喝了一口,再递过去。
你一口,我一口,一瓶汽水喝尽的时候,钱燕笑盈盈地过来了。
“彦杰,你喜欢这里吗?”
“这是你的事,别问我。”彦杰可能变声期刚过,声音嗡嗡的,不太好听。
“你不在上海?”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彦杰一愣,“我现在云南。”
“是去推销红酒吗?”
“也有推销,也有别的生意。小悦,这里信号不太好,我以后回给你,好吗?”
她收了线。
身后,学生像一窝蜂似的冲出教室,个个脸胀得通红。这堂是考数学,赵清咬牙切齿地说他下了狠药,看能毒死几个。
三天后,总成绩的排名就出来了,依然是李想霸占鳌头,徐亦佳考得也不错。
苏陌给她打来电话,依家长的口吻向她道谢,没有逾距。
这也是他惯常的序,只要她有一点松懈,后面的文章必然是洋洋洒洒。
又一次从浴缸里站起,水温包裹着她的身体,额头上被蒸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这种很费体力的事,她并不喜欢,但为了能让自己睡得好,她一天隔一天泡一次,里面还滴上宁神的精油。
上课,下课,辅导课,三点成一线,生活井然有序,每天都很充实。
一周没有消息的叶少宁,终于出现了——是从周子期口中得知的。
她上完晚自习回来,凌玲乐不可支的笑声摇曳着从门缝里出来。她推开门,周子期坐在餐桌边,凌玲坐在他的腿上。看到她,凌玲站了起来。
“我们在等童老师呢,一块去吃夜宵吧!”周子期说。
《水浒传》是童悦很不喜欢的一本书,因为里面有潘金莲和西门庆,但他们还不是她最讨厌的,她最讨厌的是替他们望风的王婆。
此刻,她觉着自己就像那王婆样。
有了她在,周子期与凌玲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来往了。
“我还要备课,你们去吧!”她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顺手把门关上了。
“你不去,凌玲肯定也不去的。童老师,去吧,我打电话叫上少宁。”周子期在外面说道。
她的心一紧。
这时,有人敲门。
“谁呀?”凌玲眨眨眼。
“是我!”孟愚好听的男中音。
凌玲突地推开了童悦的门,一把把她拉出来,周子期已泰然地坐到桌边。凌玲没事人似的打开口,关切地问:“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我家里联系好了装修公司,电话里说不清,我就过来了。有客人呀?”孟愚看见了周子期。
“童悦的朋友周局长。”
孟愚向周子期点了下头,周子期回以颌首,夹在肉缝里的一对小眼睛笑得意味深长。
“我们别打扰他们。”凌玲娇嗔地拉着孟愚的手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就在这一刻,童悦决定,就是以后节衣缩食,她都要搬家。
“昨晚我和少宁喝酒来着,青台扎啤,吃的火锅。是几个北京同学过来,大家聚了聚,非常开心。”为了帮凌玲圆谎,周子期真和她聊起了家常。
“周局酒量大,这点酒是毛毛雨吧!”她心不在焉地应道。
“哈哈,没那么夸张,少宁到是喝醉了,是我送他回的公寓。他吐了好几次,我想打电话给你,他不让,说你要早起。看看,多知冷知热呀!童老师,好好地把握!”
她想表示感动一下的,说出口的却是:“很晚了,别让你太太担心,我送你下楼。”
周子期看看她,呵呵一乐。也是聪明人儿,“那你一会帮我和凌老师打声招呼,我就不打扰人家小两口了。”
她只把他送到楼梯口,回到公寓,没进房间,推开洗手间的门,她也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