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斟酌了一下,犹豫,可又不愿放弃机会,不去似乎不行了!只好说:“好吧!我马上去,你也马上来!”
挂上电话,心里七上八下,回房换了件干净的白绸长衫,拉开抽屉,拿出金怀表来对准台上座钟的时间开足了发条,放在身上。这只表,过去常放在身边。自从来到上海,因为总在家里,表也一直搁在抽屉里睡觉了。看到表,他不禁有了感触:表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拿了把折扇,戴顶巴拿马草帽,见方丽清和她那些嫂子们都仍在方老太太房里嘁嘁喳喳,也不管了,走下楼去,在后门厨房里对阿金说:“我出去一下。”立刻从后门走了出去。
是个晴热的天气,天色蔚蓝无云。转了一个弯,出了弄堂,沿汉口路向石路方向走去。
洒水车刚驶过,路上湿漉漉的。石路,是估衣店的集中地,全是卖旧衣的。大热天,连皮袄、皮大衣也仍在叫卖。店门前,那些店伙计掀动着旧衣,嘴里像唱诗文似的哼哼成曲,唱的是:“……嗨,看看衣裳勿;嗨,看看衣裳崭勿崭!……一件丝绒旗袍只卖一只洋,三块洋钿买套哔叽中山装!”
童霜威满头大汗走到石路口那家大估衣店门口站着,鼻子里闻到的是难闻的樟脑味、皮货味、估衣的陈旧味。听着那些店伙计摆弄旧衣的叫卖声,心想:张洪池什么时候能来?心里有些烦躁。
正在烦躁,瞥见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南面开来,“嗤”的一声煞车停在他面前路边了。车门一开,张洪池戴着眼镜的黄脸膛出现在他面前,说:“童秘书长,快上车。”
他跨入车内,车子风驰电掣开动了。他心想:这种人做事真是神秘、迅速!看看张洪池,白哔叽西装笔挺,衬衫大翻领,春风得意的模样。
他未说话,张洪池笑笑先开口了,说:“童秘书长,您气色很好,身体很好啊!”他两只眼仍旧像是在生气。
童霜威心里有点不快,没有回答,问:“上哪里去?”
张洪池说:“去个方便的地方谈谈。”
童霜威也弄不清司机是哪里的,车子是哪里的,不愿多说话,闭着嘴不断挥扇。
张洪池也缄默着。车子已经到了热闹的南京路上。路边人头攒动,路中央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揿着喇叭的双层公共汽车和一辆辆小汽车鱼贯来去。到处是商店“大减价”“大拍卖”的旗招在飘扬,有的商店还在“嘣咚嘣咚”敲鼓奏乐招引顾客。车子一直向西,又向西,疾驶如箭。
见是往沪西去,童霜威不禁吃惊,说:“到沪西去?”
张洪池摇头,说:“不,放心,车子是不会开到‘歹土’去的。在靠近巨泼来斯路旁边,有家葡萄牙老板开的‘皇宫’咖啡馆兼旅店,是供外国士女幽会的地方,价钱贵些,一般中国人不大去,便于谈话。已经不远,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汽车转了个弯,又疾驶了一段,在一所花园洋房前停下。铁门旁竖着英文霓虹灯招牌:“Palace Coffee&Inn”。是白天,霓虹灯未亮,但铁门开着,看到里边花园精致、绿草如茵,有幢三层楼的典雅宅院,蒙着异国田园诗般的色彩。
张洪池对司机说:“你等着!”对童霜威说:“到了,童秘书长,请下车。”
童霜威随他下车,进了铁门,只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白俄上来,殷勤地鞠躬欢迎,请客人顺一条冬青丛中平坦的士敏土路走上台阶进楼里去。上了台阶,到玻璃门前,童霜威猛地一惊。原来门首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一色拖着长辫,佩大刀,穿清朝戎衣,胸贴“勇”字,武弁打扮,见客人来了,举刀为礼,拉开了扇状活动玻璃门。
童霜威随张洪池走进厅里,眼前顿时一亮,里面本来幽暗,但灯火处处,一色清宫形式的摆设,嵌入电灯泡的琉璃大宫灯、景泰蓝的檀香缸、通红的大龙凤花烛、绣着牡丹的彩缎椅垫,还有一张红木龙床上放着金银翡翠镶嵌的鸦片烟枪和烟灯、玉盘,供人欣赏。客人到了,景阳钟轻轻地一声声在敲,檀香的烟雾袅袅缭绕。最令人吃惊的,那些仆欧和女侍,有中国人,也有碧眼金发的洋人,男的一律穿前清朝服,拖着长辫,女的全是旗装,点着红唇,扮成宫女。大厅宽敞,有舞池可兼作表演场地,四周用彩色镂空垂帘分隔成一间间,有些男女外国客人喝着咖啡,姿态悠闲,偶尔低声谈些什么,坐得特别贴近。一个中国宫女上来,带着媚笑,微微打躬,将童霜威和张洪池请到里边一间有软沙发的小房间里去,她踩着跷装成了三寸金莲。
是白昼,却点燃插着十二支蜡烛的枝形大银烛台,用光闪闪的烛光照得一片辉煌。雪白的桌布浆洗得发亮。窗台、桌上有盆栽月季,绿叶疏落,开着朵朵红花和黄花,飘着清香。电扇呼呼地吹,沙发上铺着细凉席。张洪池点了两杯白兰地酒和两个冷盘,外加咖啡、西点。女侍走了。张洪池说:“这里是用噱头赚洋人钞票的!许多洋人来到上海很失望。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当有辫子、有鸦片,有三寸金莲,但到中国不一定看得到,在这里就可以饱饱眼福了!”
童霜威皱皱眉。他对辫子、鸦片、小脚这些辱华的东西都有些反感,觉得这不是个好地方。
张洪池摸出烟抽,突然笑笑,说:“楼上,是给人幽会处,价钱更贵。还有外国女人出卖色相。每晚,这里可以跳舞,有个白俄女郎在厅中央表演舞蹈。舞蹈像做柔软体操,人倒弯成一个‘〇’形,脚能衔在嘴里,愿看的拉开房间的帘幕就能看表演。”听他的口气,倒是常来的。
宫女打扮的女侍来了,端来了水晶杯盛着的白兰地、色彩诱人食欲的冷盘、一壶银壶装的浓咖啡、半打各式西点,屈膝将饮料、食物一起轻轻放在桌上,拉好帘幕,恭敬地躬身退出。
隐约听到有极轻微的男女交谈声和笑声,是邻近拉着帘幕的座间传来的。十分安静,远处角落里就座的客人都在娓娓细语,毫无声响。
童霜威问:“洪池,你找我谈什么事?”
出乎意外,张洪池舌头在酒杯上发出轻轻的咂咂声,从身边取出了两个信封,递了一个给童霜威说:“童秘书长,请先看看这个!”
童霜威拆开信封一看,是一封油印填写姓名的信,下边赫然用蓝色印章盖了一个“蒋中正”的毛笔签名名章。
信是这样的:
童霜威同志台鉴:
卢沟变起,海内震动。淞沪抗战,坚持三月。举国上下,敌忾同仇。日寇虽挟其重兵利器,席卷千里,浸不可制,但今者抗战烈焰愈炽,敌势渐成强弩之末。胜利可期,端赖万众一心捍我国家民族。台端身在孤岛,守正不阿,可敬可颂。特予慰勉,祈更自重。专此顺颂
大安
蒋中正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童霜威读着信。张洪池一边咂酒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说:“童秘书长!自从汪逆到了上海后,情况比较复杂。抗日团体在租界内已难公开活动。而且,其中有不少人已经变节了!像原来上海市党部留沪的常委集体都下了水。中央为了重视上海的工作,成立了‘上海统一委员会’领导反汪抗日。统一委员会,开了一批守正不阿者的名单,电请分别用蒋委员长或中央党部秘书长吴铁城名义发函慰勉。您是属于用蒋委员长名义慰勉的。非重要知名人士,分别由统一委员会或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名义去函致慰,动摇者则用锄奸团名义发去警告信。这样,会有利于上海的稳定。您看了这信,该很高兴吧?很光荣啊!”
轻轻的乐声忽起,奏的是中国的广东音乐,旋律神奇,凄凉。从帘角缝隙中向外看,有一对年轻的外国男女离座正随着乐声在厅中央起舞。没有鼓声指挥舞步,只有随意的舞步在抒情的音乐中觉得一种有节奏的契合。
童霜威听着张洪池的话,心里十分复杂。此时此地,接到这样一封信,尽管是油印的,确实使他有些动感情。尤其是把他当作重要人物,由蒋介石署名慰勉,更使他不无欣慰。他本来对张洪池在电话上说的李士群请吃饭的事要做解释的。现在看来,那是张洪池在电话上有意刺激他的,不必太介意了。但也自警惕,觉得他们干这一行的消息实在灵通。又一想,“七十六号”的大小头目,听说大部分都来自“中统”“军统”,他们历来总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好在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怕弄不清的,因此说:“是啊是啊,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但对丧失气节、背叛国家民族的事,是十分鄙视也永远不会做的!”说着,将信揣入口袋,问:“你今后,就留在上海了吗?”
张洪池忽然似笑非笑,将攥在手里的另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用叉吃着冷盘里的熏鱼说:“这是叶先生上月特地写给您的亲笔信,请您过目。”
童霜威像被针一刺,心里十分不悦,暗想:又有什么麻烦事呢?……从信封里抽出信笺来看。
信,确是叶秋萍的手书,写的是:
啸天我兄伟鉴:
香江一别,时切驰思。张化龙兄来沪经商,诸事请兄推情鼎力相助。特嘱其趋前面聆教益并致拳拳,诸事由其面陈,请多指点。言不尽意,专此敬颂
大祉
弟萍
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张洪池大口吸烟,说:“我来之前,叶先生说,您是坚贞之士,我到上海有些事一定要恳切拜托,请您支持。运用您各方面的关系,掩护我们在沪宁一带活动的同志,尽量不使遭到破坏。如万一有同志出事被捕,请您要设法营救。叶先生让我向童秘书长转达中央的意思,请您以党国为重,为反汪抗日多出点力。”
童霜威扇着风扇,仍出汗不止。喝了一口白兰地,苦涩得很,紧张地想:真糟!竟要让我来给他们做特工了!我岂干得了这种事?只要一插手,问题就麻烦了,杀身之祸也来了!声音都变了,说:“呀,这些事我干不了的呀!不是不干,是干不了!我在上海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心里支持,是毋庸说的。可是要我掩护、营救什么的,缺此能耐,答应了是空的,要误事的呀!”
张洪池喷了一口烟,呷了一口酒,用两只好像生气的眼睛瞅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我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只看您肯不肯出力支持。方立荪是丁啸林的门徒,在上海兜得转,现在同盛老三独家经营毒品,日本人是他后台,大发国难财,这且不说。您同汪精卫过去不错,您同谢元嵩很亲密。‘七十六号’李士群对您也很捧场。”
童霜威连忙分辩:“我同李士群没有瓜葛,那是上了当才见面的。我这人是不做汉奸的,在上海一直与人不来往。”
张洪池点头,说:“这我们清楚,不然也不敢找您。但您完全可以利用一些关系做点反汪抗日的事嘛!您不要怕,如果上海待不住了,可以去重庆,我们可以打电报联系,保护您去。”
童霜威急切地说:“我正想走!现在的问题是:我内人不让我走。但我决定不管她了!你可否替我联系一下,并为我筹措一笔款子做盘缠?我马上就想先去香港!”
张洪池摇头笑笑,说:“童秘书长太……了!您岂是个连旅费都要我筹措的人?我的意思:您以后要去随时可以去,包在我身上。但现在,我刚到上海立足未稳,还要仰仗您的掩护帮助。您走了,我怎么交代?叶先生知道了也是不高兴的。”
童霜威明白:遇到了张洪池这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的,既不能得罪他,又不能拒绝他,只能答应下来。我干不了就是干不了!话早说在头里了,将来谁也怪不了我。心里想着,叹一口气说:“好吧,既然一定要我这样,我只能尽力而为。但我有家室,身体不好,目标也大,你事事要小心谨慎。”
张洪池点头:“好!一言为定!请喝一点。”他举起酒杯。
童霜威也只好勉强地举起酒杯,将苦涩的酒倒在嘴里。
注释:
[1]文化街:上海公共租界山东路、汉口路、河南路、福州路一带,报馆、书店多,当时称为上海的“文化街”。
[2]抄靶子:上海当时将巡捕房拦路抄身检查叫作“抄靶子”,被检查者必须立即止步,高举双手,让巡捕浑身摸索,不然格杀勿论。
[3]筱文滨、石筱英:当时申曲(即沪剧)名演员。
[4]梅、程、荀、尚:即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
[5]做阴寿:给死去了的人做寿,叫做“做阴寿”。
[6]唐绍仪:曾任国务总理、南方议和总代表,是国民党元老,因与日寇勾结,一九三八年上半年被仆人用斧劈死。
[7]陈箓:伪南京“维新政府外交部长”,汉奸,一九三九年二月在沪被暗杀。
[8]周佛海(1897—1948):抗日战争时期的大汉奸,先后任南京汪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委兼秘书长、政治委员会委员、军委会副委员长、伪国府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等职。一九四八年,因心脏病暴死于南京老虎桥监狱。
[9]维新政府: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八日,日本侵略者在南京扶植汉奸、北洋政府旧官僚梁鸿志成立了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挂五色旗。
[10]梁鸿志:北洋时代老官僚。日寇侵华期间,在日寇卵翼下组织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任“行政院长”,以后又任汪伪国民政府监察院长,成为当时沦陷区内巨奸之一。
[11]王伯群:原蒋介石政府交通部长。
[12]陆放翁,即陆游,南宋爱国诗人。《记梦》诗表明他从南昌罢官以来境况之困苦,表达了关心国事的情怀。
[13]于胡子:指当时重庆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
[14]歹土:当时,沪西越界筑路地段,汉奸特务横行,被上海人称为“歹土”。
[15]抱台脚的:指赌场里赌台上的保镖。
[16]“三一八”之役: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各界人民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犯中国主权,在天安门集会抗议。会后赴段祺瑞执政府请愿。在国务院门前,遭残杀,死四十七人,伤一百五十多人,造成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互相勾结屠杀我国人民的大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