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不想去,说:“我久不出外,养成习惯了。再聊一会儿你就一人去吧!”
谢元嵩诚恳异常地说:“出去散心,可以一边玩一边谈的嘛。‘好莱坞乐园’里边有很好的西菜。今天中午,就在那里吃。有话到那里再谈。久不见面了,真想长谈。其实,我有很多内幕逸闻还没有讲给你听呢!”
童霜威拗不过他的邀请,又被他说的“长谈”吸引,只好应允,去床头五斗橱抽屉里拿了钱包,穿上一件淡灰素绸长衫,从桌上拿了折扇,说:“好,走!我来打电话叫部车子。”
他们到了楼下,谢元嵩抢先拨电话到泰利出租汽车公司,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童霜威对在厨房里帮着择菜的“小娘娘”方丽明打了个招呼,让她等方丽清回来说一下,就同谢元嵩走出了后门。
外边,天空阴郁,云块低沉,闷闷欲雨。童霜威每天局居在房里不出来,走到弄堂里有一种自由畅快的感觉。两人沿着长长的弄堂往外边走。走到了有些闲人站着聊天的弄堂口,稍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出租汽车到了。谢元嵩请童霜威上车,对汽车夫说:“沪西‘好莱坞乐园’。”
司机点点头。童霜威上了车一想,心里有点吃惊,轻声说:“元嵩兄!沪西‘歹土’[14]一带不平靖呀!你我到那里去好吗?”
谢元嵩哈哈笑了,咬着雪茄说:“啸天兄,怕什么呀!我这人,上海滩什么地方都跑,从不怕什么!你该像我一样,以后也常出来跑跑。沪西一带,其实秩序很好,来逢场作戏怕什么。”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虽有点疙瘩,不好再谈什么。小汽车平稳地滑进了车流之中,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汽车从汉口路走云南路穿到跑马厅绕到静安寺路一直向西。来往的车辆,像在大海里遨游的鱼群,衔尾驶行。过了静安寺,童霜威心里就有点紧张。看看谢元嵩,他吸着雪茄,悠闲得很,童霜威也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汽车疾驶,不一会儿,车子经过愚园路向西转了一个弯,进了一个宽阔的弄堂。弄堂里,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几辆人力车,有些卖水果、香烟、瓜子的小贩摆着摊子。车子转瞬间就停在“好莱坞乐园”门前了。
这是一幢五开间灰色的三层楼大洋房,新装修过,窗户都刚刷漆,高处有花花绿绿写着“好莱坞乐园”的霓虹灯招牌。门口有耀眼的大红字写着“高尚娱乐,顾客请进”八个大字。檐上挂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灯泡。两扇明晃晃的玻璃大门,常常有装束入时的男男女女进出。门开时,可以看到里边厅内白昼也照耀着强烈的灯光。门边站着十几个穿黑香云纱短打的汉子,像是招待,又像保镖,见谢元嵩和童霜威从汽车上下来,马上前来含笑招呼。
童霜威给出租汽车司机开了车钱和小费。那些保镖模样的汉子拉开了大玻璃门,童霜威随谢元嵩一起进去,只见上来一个穿蓝条衬衫的瘦子,他仿佛认识谢元嵩,恭敬地躬身招呼,将他们领到门首换筹码的地方。几个穿白色号衣的女郎,打扮得面白唇红,正忙忙碌碌从赌客手中接过现钞兑成筹码或接过筹码兑成现钞交给赌客。
谢元嵩说:“啸天兄,既已来此,不必如入宝山空手而还了。逢场作戏,换点筹码吧。”
童霜威觉得同谢元嵩在一起,常常会遇到这种难以推脱的局面。但自己过去从不赌钱,不愿开戒,固执地说:“算了!我不赌了。我原来只是陪你来看看的,钱未多带。”
谢元嵩倒也不勉强,说:“好,我来调换一些。”他摸出几百元票子来,将钱交给一个指甲用蔻丹涂得血红的女郎,换来了一叠特制的标明码洋的各色圆形赛璐珞筹码,两人一起走入内厅。
内厅进口处有个大招贴,金碧辉煌,写的像是一首蹩脚的五绝:“博彩无必胜,轻注可怡情;每日请光临,保持娱乐性。”旁边有两个彩色霓虹灯字:“欢迎”,一闪一闪地亮。
童霜威不禁笑了。
谢元嵩说:“这是规劝,也是拉生意,倒颇懂得人的心理。所以这里总是门庭若市的。”
内厅是一个将五开间前后所有房间都打通并扩建成的大厅,装了吊风扇,大得真是惊人。有许多赌台,一盏盏有罩的大吊灯像聚光灯似的把每个赌台都照得雪亮透明。因此,赌台周围的赌客和来来往往的赌客以及来往巡视的被叫作抱台脚的[15]彪形大汉就给人一种影影绰绰的印象了。几个穿白制服的招待,拿着毛巾,东走西跑侍候赌客。空气混浊,女赌客的脂粉香水气,男赌徒的香烟雪茄味,闹哄哄的说话声,刺耳的电铃响,娇声娇气穿青竹布制服的“摇缸”女郎的吆喝声,人脸上那种争夺、角逐、疑惑、焦灼、紧张的表情……混淆成一种浑浑噩噩、嘈杂非凡的气氛。童霜威在香港时,听人说起过澳门的葡京大酒店的赌场豪华得叫人眼花缭乱,许多人在那里赌得倾家荡产,自杀的、乞讨的、铤而走险去抢劫沦为罪犯的都有,人都把那里叫作“虎口”。但自己对赌博向来不沾,也没兴致去观光。现在看到“好莱坞乐园”的情况,估计当然比不上澳门,但已觉得瞠目惊心了。
谢元嵩咬着雪茄说:“啸天兄,你注意到没有?这个大厅没有窗户,这里也没有挂钟。如果晚上来,可以赌通宵,直到第二天凌晨赌场才关门。赌场一昼夜只在早上休息四个小时。我们现在来这里,赌场开始营业还不过才一个多小时呢!”
童霜威看得眼花缭乱,有点神志恍惚。听着谢元嵩介绍,跟谢元嵩先看看赌“大小”的。绿丝绒的赌桌长台上,中央分成两部分,供赌客下注打“大小”。桌面四周漆了一格格的数目字和仿牌的点数,供赌客下注打“点子”。有几个头发烫得蓬松满脸脂粉十分妖艳的女郎,一律穿的青竹布制服。有的分管白瓷骰缸,有的管吃管赔。管骰缸的捧起骰缸摇了三下,放尖了嗓门高叫:“开啦!开啦!”“快押!快押!”只见赌客们有的将筹码押在“大”上,有的押在“小”上。电铃丁零零一响,那摇缸女郎将缸盖一揭,高声叫道:“开啦!四、四、六——十四点大!”站在摇缸身旁的一个“吃配”女郎,马上将一根装有横耙的小棒,将押在“小”字上的筹码一起扫到自己跟前,扔进一只钱盒里。另一个女郎,马上熟练地点清押在“大”上的筹码数,一赔一地给赢家配钞票。赌徒们,赢了的都紧张兴奋,输了的脸上也有一种冒险的激情。
谢元嵩兴致勃勃地说:“这里的赌博,种类五花八门,包括大小、牌九、轮盘、二十一点、沙蟹、麻将、十三张、吃角子老虎等都有。刚才那里是赌大小,现在这里是赌轮盘的,往前转弯是推牌九的地方。来,看看轮盘赌。”
头上的风扇呼呼地吹转,但一点也不凉快。那轮盘赌是一个特大的碗状盘子,绿绒赌桌周围拥满了赌客,聚光电灯照耀,赌客纷纷向桌上押筹码。轮盘上圆周三百六十度用彩色划分成三十六格,上边都写有号码。轮盘一转,嗡嗡地响。盘里的小珠骨碌碌滚动起来。小珠停到哪一格里,押那一格的就是赢家。赌轮盘赌似乎更富刺激,押中了赔得多,但多数都押不中,那只小珠骨碌碌流动,似乎停在这一格了,又突然滑跳到了那一格,使赌客不时发出失望的“啊!啊!”尖叫声,热闹而又刺激。
谢元嵩笑笑,说:“啸天兄!赌场老板与赌客的赌经是:不是你赢便是你输,不是你生就是我亡。从这个意义上说,赌博是一种互相搏杀的游戏。其实,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命运押上去,有胜有败。不过,人生不赌博,有什么意思呢?赌赢了就能享乐。我这人是喜欢赌一赌的!赌赢了的那种乐趣,无法形容!哈哈……”
童霜威颇有感触,不明白他的话有什么含义,想:前年冬天在汉口遇到柳忠华时,柳忠华说人生是选择。他说过:“一个人,是要有所选择的。在人生的道路上,时时刻刻会面临选择。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在进行选择,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问题。”后来,去年过旧历年时,在香港那个给日本人做特务的巨商季尚铭那里,季尚铭谈到人生时,说“人生就是一场竞争”。他说:“人生在世,要有所追求……我不愿被人赛下去!我要做个富翁!”现在,谢元嵩却又说“人生是场赌博”!真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来由!我呢?
大厅里空气混浊。他正在想,看见先前那个在门口见过面的穿蓝条衬衫的瘦子忽然又出现了,来到轮盘赌台旁边巡视。
谢元嵩忽然说:“啸天兄,你来看看我下注!我喜欢轮盘赌,可以一赔三十六!”说着,将换的全部筹码部分押在那标着8、12、14三个格子里,然后大口喷了一口雪茄烟,咧开蛤蟆嘴,笑笑说:“好啦!好啦!抛上去啦!我今天就赌这一趟,看看运气如何?”
童霜威见他注下得大,心想:能赢吗?正想着,只听一个嗲声嗲气的广东女郎高叫:“快啦!快啦!快点押啦!”赌客们也纷纷在各个格子里下注,一会儿,轮盘转响了,真巧,那圆球由于轮盘内壁是滑溜溜的,转动着,明明看到它停在“11”上,忽然由于惯性和滑动,一下子跳到“14”上竟停了下来。这一格里,下注的只有谢元嵩。
谢元嵩朗朗大笑,说:“啸天兄,如何?人生就当如此!哈哈,赌则必胜,要有点舍得的精神!”
童霜威也笑。钱,并不使他动心,但觉得谢元嵩的话含有深意。
穿蓝条衬衫的瘦子走来,轻声讨好地说:“谢先生,赔您的钱开支票给您,等会我送来。请快上楼吸烟喝茶休息吧。”
童霜威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见谢元嵩咧嘴笑笑,说:“啸天兄,走,上楼!”他指指上楼的扶梯,说:“所有赌场布局都有一个规矩,就是只有一个大门,套间连着套间,上楼也是一样,让你找得到进去的门,不能随便就跑出去。所以人说赌场像个迷宫。其实目的是欢迎赌客进来,挽留赌客轻易不要出去。这赌场的精华在二楼。三楼上有舞厅,有漂亮的舞女伴舞。这二楼有些小房间可以打麻将、打扑克。二楼除账房和赌场老板供赌神张九官牌位的房间外,还有大烟间、大菜间,是赌场的享乐中心。购买筹码较多的,都赠送大烟票和大菜票,免费供应。走,我们上楼去!”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跟着谢元嵩上楼。稀里哗啦的洗牌声,筹码清脆的滚跌声都响在耳边。他想:看来,谢元嵩赌也赌过了,马上是要在这里吃中饭了。跟着谢元嵩到了二楼,经过大菜间,见像个漂亮的菜馆似的,铺着洁白的桌布,桌上放着瓶酒、番茄沙司、辣酱油、西式刀叉,零零落落有些人在吃西餐,空气里飘溢着洋葱猪排的香气。再走过去,是大烟间,一间间用木板隔成的小房间,布置也有高低之分,在里边的赌客都衔着烟枪吞云吐雾,一些涂脂抹粉的女招待在烧烟伴客。
忽然,童霜威发现四周气氛不对。在这大菜间和大烟间的过道里,有几个穿黑香云纱和白纺绸短打的便衣放着岗。童霜威想:这里是沪西,我是不该来的。早听说这一带开赌场的人都是青红帮的人,有的同“七十六号”有关系,我来多不好!看这架势,是有什么特殊人物在这里,不要惹出事来!马上拽拽谢元嵩的衣服,说:“元嵩兄,我从不吸大烟!今天随你来,也算兴尽了,回去吧!”
谢元嵩笑着摇头,说:“既来之,则安之!”
话没说完,只见一间抽大烟的房间里有个白白胖胖三十来岁光景的人,撩开门帘走出来了。穿的是派力司灰西装裤、白衬衫,打条银灰黑点领带。这人面貌端正,就是有点俗气,目光锐利,笑眯眯地忽然先对谢元嵩拱手,又用一口浙江官话说:“啊,谢先生!你好,你好!”又对童霜威拱手,说:“好!好!”
谢元嵩似乎无意中遇到了熟人,咧嘴打哈哈,上去握手,忽地对童霜威介绍道:“我介绍一下,这是李士群,李先生。”又向那白白胖胖的人介绍:“这是童霜威,童秘书长!”
童霜威听谢元嵩说是“李士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缕不祥之感冥冥升起在心灵深处。他早听说“七十六号”特工组织的负责人之一是李士群。这李士群,原本参加过共产党,据说还去苏联留过学。民国二十一年被捕后,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让他当了情报员。后来在南京做过“留俄同学会理事”和“留俄学生招待所副主任”。战后,叶秋萍派他去做国民党株萍铁路特别党部特务室主任。他领到特务经费后,逃到了香港。据方立荪说,李士群在香港同日本人搭上了线,来到上海为日本驻沪使馆从事情报活动。恰好,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三处处长丁默村因为第三处撤销,在昆明养病。李士群在日本人授意下派人请丁默村到上海合作,答应自己愿意退居丁默村之下,让丁做前台经理。丁默村到了上海,两人主动找了日本军方,得到日本军方支持,成立了特工组织。……谁想得到今天会在这里同李士群见面?童霜威心里一急,胁下淌汗,鼻尖冒汗,握着李士群粗大绵软的手,说不出话来,满腹懊悔,心想:是谢元嵩特意安排的呢,还是无意巧遇的呢?看来,谢元嵩同李士群熟识,心里又疑惑:也许我听错了,这不是李士群?
只听白白胖胖的浙江人连声客气地说:“久仰久仰!”用手做出“请”的手势,让童霜威到房里坐。
童霜威推辞,说:“不了!不了!”又示意谢元嵩说:“元嵩兄,我们……”他掏手帕拭汗。
谁知,谢元嵩似乎看不到他的眼色,已咧着嘴哈哈笑着进房去了,说:“啸天兄,来来来,抽口鸦片消遣吧。”又赞叹地说:“是上好的云南红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