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会,是“老大哥”他们在高一时秘密组织的。那时,永桂、窦平、小翰、友仁四个都爱好文学,后来就在国文教师赵腾帮助下组织了读书会。赵腾老师三十多岁,大脑袋,高高的个儿,戴副黑边眼镜,脸上常有开朗的笑容,体格匀称,有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常穿旧蓝布长衫,有时穿蓝布学生装。他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成都人,一口四川话很好听,讲课吸引人,批改作文认真,同学都喜欢他。永桂后来常去他寝室聊天,知道他结过婚,没有子女,妻子在重庆教中学。他博学多才,有正义感,给永桂、窦平、小翰、友仁介绍很多进步的中外作品,谈一些新鲜、正确的观点。组织读书会由赵腾辅导大家读书,赵腾有个约法三章:第一,秘密。他说:“你们都是进步青年,大家都对当今的社会不满,共同的奋斗目标是要求抗战,要求进步,要求团结,反对独裁、贪污、倒退和分裂。大家都忧国忧民,渴望能读到些好的进步书籍和报章杂志来广知识,增进对大局的了解,好做有用的人才。但现在动辄给人扣红帽子,特务又多。因此,我们这个读书会要秘密。”第二,不要急于发展人参加。他说:“不要自己随便拉人进来。因为那样要出问题,而且书也不多。我可以从重庆弄些书报杂志来给大家传阅讨论,不可随便给读书会外的人看。”第三,你们同我之间不宜表现得过于亲密。他说:“要防止引起坏人怀疑,甚至引起县里稽查所和县党部的注意。”家霆来校后,在同“老大哥”加深了解后,因为窦平被学校安排迁出了二号寝室,家霆搬进二号寝室,让家霆参加读书会阅读方便,所以破例吸收了家霆,赵腾老师在同家霆接触后也很喜欢他。家霆阅读了许多以前没有读过的书:《中国的西北角》《红星照耀着中国》《塞上行》《华北前线》《士敏土》《母》《石炭王》……但,以后就发生了赵腾老师匆匆离开而又渺渺无讯的事。大家非常怀念他,家霆心里一直怀疑赵腾老师可能是共产党,怕是国民党特务暗害了他。虽无根据,没有信息总是怀念。
接着,寒假开学来了个穿浅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国文教师章星。据说是教育部里一个什么人向学校推荐,从重庆应聘来的。章星来后不久,就同施永桂也像赵腾老师一样亲密了。一天,施永桂和家霆在章老师处聊天,施永桂提出了过去组织读书会的事,说:“现在赵腾老师走了,希望章星老师像赵老师一样给我们指导阅读。”章星马上答应了。每一本好书每一张进步报纸或每份杂志,都像一盏暗夜里的明灯,五个人依然袭用了赵腾老师的“约法三章”,一切挺好。谁料,邵化使学校里弥漫了恐怖气氛,使读书会的事竟颇为棘手了。
现在“老大哥”提出要大家商量读书会的事,“博士”第一个就开口了,毫不在乎地说:“怕什么,照样不变,只要秘密,不让‘狗’发现就行!”
跨过一片草丛,踩着沙砾碎石,逛上山冈。有一条潺潺的泉水,绕过一块洼地向下流淌。五个人在水边席地坐了下来。家霆说:“只怕秘密不了!邢斌和林震魁两条‘狗’东窜西跑,紧盯紧咬,今后我们要尽量避免公开在一起,免得引起注意。章老师那儿,也只准让永桂一个人悄悄去联系,别人都别往那儿跑,免得连累她。”
邹友仁、施永桂和窦平都点头说对。窦平是条大汉,虎头虎脑,一副固执、倔强的神气。他身强力壮,胳膊、胸脯隆起肌肉疙瘩,一生气脸就红,五个人中他年岁最大,二十三了。十多岁时,他就从关外流浪到关内,又从华北流浪到四川。来国立中学上高中前,单身闯荡过。干过小工,帮川江上的木船拉过纤。在重庆抬过滑竿,吃过许多苦。为人正直,就是性格有些粗鲁。这时,攥着碗口大的拳头说:“邵化一来,‘八宝饭’每顿都不够吃,‘什锦粥’更稀了。干豌豆和牛皮菜里一点点油星星也没有。这都是邵化带来的总务主任陈胡子的德政!光是退让可不行!要是软弱,他们就达到目的了;咱偏不软弱,他们举拳也得看看打的是块豆腐还是块石头!”
“博士”学究式地说:“这符合阿基米德定理。”
家霆说:“你的话痛快,但蛮干不行,读书会的活动还是得暂停。”
几江边上,有拉纤的船夫唱着动听的“川江号子”,号子声随风飘来:“……伙计们,快上前啊!……太阳的光已上山巅!……啊哟哟啊哟哟……”大家都静静谛听。施永桂点头说:“家霆的话值得注意,不能蛮干。我们多联络些同学不吃他们那一套还是有用的,至少要使他们干坏事有所顾虑。鲁迅说过:‘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灭这厨房,则是现在青年的使命。’我们要巧妙地干。”他背诵鲁迅那段名言时,不知为什么,家霆听着竟觉得血也热了。
“博士”靳小翰老是在地上拔起一些野草藤蔓随手扯断了玩,说:“大家快想点办法吧,只要想出一个好办法警告邵化和他的狐群狗党,使他们以后有所顾忌,我就出力干!”
窦平出主意说:“先打两条‘狗’怎么样?”
邹友仁拍着巴掌:“妙!可是不能明打,要暗打。”他长得又矮又黑,厚嘴唇,显得憨,是个慢性子。“博士”常说他“三锤子砸不出一个响屁”,现在对打“狗”倒颇有兴趣。
家霆说:“明打,我们又得被‘马猴’叫去训话了!暗打怎么个打法?”
窦平说:“既是暗打,就得利用黑夜来打。”
施永桂忽然来劲了,说:“对!夜里打,叫两条‘狗’以后夜里不敢出来咬人!”说这话时他朝家霆看了一眼。家霆忽然好像明白他的心思了。他那夜和章星老师一起在十字路口等待骡马和囚犯运煤队的情景,又浮现在家霆眼前了。“老大哥”是嫌邢斌和林震魁这两条“狗”碍事。是呀,两条“狗”常常出人不意地出来咬人,谁说他们半夜不会出来逡巡呢?打一打,叫“狗”老实些,确有必要。家霆提议说:“我有个好办法,你们看行不行?”刚要说:“博士”突然从地上拾起块碗口大的石头,大声嚷了起来:“狗!”话音刚落,石头脱手飞出,扔在右边的杂树乱草丛中。
家霆和大家回头一望,可不是吗。黑不溜秋的林震魁不知什么时候跟上高岗来了,躲在右边坡旁浓绿的杂树乱草丛中。他探头探脑站起身来了,恼火地大声说:“靳小翰,你他妈的干什么?差点砸了老子的脑袋,这么大的石头能开玩笑吗?”
“博士”揶揄地朝林震魁打招呼:“老子还以为是条黑狗呢,哈哈……”
大家哈哈哈地笑开了,开心的笑声在山间回响着。
“打狗”的事,突然被一件外来插入的事耽搁了。
那天,男生分校全体学生接到通知:过江到校本部听冯玉祥将军演讲,并参加献金大会。冯玉祥是为发动节约献金救国运动来江津的。
上午十点,冯玉祥来演讲,上了台。台下聚集了县里好几个学校的男女学生:体专的、艺专的、女中的、国立中学的都有。人黑压压的,将大操场挤得满满的。学生们整整齐齐排队站在下面,家霆在前排离台很近。冯玉祥那高大粗壮的身材穿着一套干净宽大的灰布衣,戴一顶鸭舌便帽,足登黑布鞋。邵化和其他一些人,包括女中校长周秀珍等站在冯玉祥身边,比他足足要矮一头半。自从去年初秋在重庆见面后,瞬忽半年多了。冯玉祥那张方脸上两腮鼓得圆圆的,面色依然健康,声音也依然洪亮。一听他的声音,家霆就感到亲切。站在台下,听着冯玉祥生动而有鼓舞力的讲话,他心里想:冯玉祥历来都尊重有学问的人,他同爸爸早就认识,又有去年那次谈话。他到了江津,爸爸很可能已同他见过面了。家霆暗暗做了决定:散会后,找个机会溜回家去,听听爸爸跟冯玉祥谈了些什么。
冯玉祥讲了将近两个钟点的话。讲他因为看到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实在可怜,又加上军政部和财政部整天都在嚷着“没钱没钱”,所以决定发起节约献金救国运动。起初自己卖字献金,后来到处演讲,发动民众,民众捐款非常热烈,也捐了很大的数目。因为大家都懂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来抗日救国的道理。他讲了许多动人的献金事例:有的人把自己母亲留给孙女做嫁妆的四十石谷子折合法币十万元献给了国家,自己不愿说出名字。有的县商会的人不肯多出钱,学生们就向商会的人跪下了,叫他们要救国家不要只管自己。有的老太婆把她祖母留给她的银镯子都献了出来。镯子是黑绿色的,这是她们家一辈传一辈在家切猪草染上的绿色。在有的小县里,民众献了金戒指一千二百多只,军鞋一万二千双,黄谷三万石。在成都华西坝,向大学生讲话后,男女学生把身边的钱都拿出来献给国家了。有的穷学生把毛衣和棉袍也脱下来献了。天气冷,冻得打冷战。冯玉祥两手叉腰含着泪说:“我当然不能剥穷孩子的衣服,不肯接受他们的捐献。可是这些纯洁的青年,他们爱起国来,连命也不要!中国老百姓的良心里,有的是文天祥、史可法,若不发掘,是无法看见的。……”
听着冯玉祥的演讲,家霆又热血沸腾了。会议结束后,献金开始,窦平和施永桂等同全班同学酝酿了一下,决定全班绝食三天,节余伙食金献给前方将士。
家霆同意这样做,但想到同学们绝大多数都是十分穷苦,有一部分还没有家。没有任何亲友在大后方的流亡学生,如果真的三天不进食,那本来已很瘦弱的身体怎么支撑得住?就想:我还是回一次家,同爸爸商量,带点钱回去,好让同学们不致真的三天不吃饭。他又想起了欧阳留下的首饰,想取出最后一只金戒指捐献出来,用欧阳素心的名字。他相信:欧阳如果参加这大会,是一定会把首饰都捐献出来的。
献金大会场面热烈,许多人都从手指上抹下金戒指捐献出来。跑上台去献金的人更多。冯玉祥背着手站在台上,大声说:“同胞们!我把我在成都兵工厂做的钢铁戒指带了一些来。这种戒指上面刻有‘献金救国’和‘冯玉祥赠’等字,献一个金戒指,就给一个钢戒指,留下一个纪念抗战的东西。当年德法战争时,德国军费难办,就想出用钢铁戒指换金戒指和宝石戒指的办法。五六百万只戒指也能值很多钱。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个钢戒指就值十万、二十万元了!可见纪念的价值是很大的!”他在那里,将一只盘子里放着的许多钢戒指分递给捐献金戒的人,一人一只。
会场上人们情绪激动,有些乱了。家霆对施永桂悄悄说:“‘老大哥’,我要溜回去一下,你给照顾着些。”他觑个便悄悄走了。经过会场后面时,眼睛感到一刺。在后面人丛里,他看到稽查所长鲁冬寒像个幽灵似的夹在人丛中,不动声色地张望着台上的冯玉祥。
家霆向南安街九号走去,快要到家了,却在路口突然遇到了吕营长。吕营长高声叫家霆:“小老弟,你怎么今天就回家了?”他是知道家霆每逢周六下午才回家的。
家霆如实告诉了他听冯玉祥演讲并参加献金会的情况。
吕营长忽然说:“小老弟,我正要找冯玉祥。我上告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的状子,像小石头丢进了汪洋大海,水花也不起。只有拼着命再告。听说冯玉祥敢替百姓讲话,我一定要把状子送到他手上。冯玉祥住在东门外电灯公司里,那里边有讲究的招待要人的住处。我本可去找他,听说稽查所派人在那儿监视,禁止人近前,我又不想去了。我向你们家看门的老钱打听,说冯玉祥来后上你家看望过你父亲。”
家霆老实地说:“我还不知道。但父亲是认识他的。”
“这不就行了!我把状子交给你,你代我找机会递一递,好不好?”
家霆有点为难。按吕营长说,冯玉祥已经看望过爸爸,那么他们还会见面吗?何况吕营长说冯玉祥住在电灯公司,有特务监视,就不免有点为难。但他是个热血青年,想到吕营长要办的这件事是正义的,就排除顾虑了,说:“好吧,我跟你去拿你的状子。”
吕营长说:“哈哈,小老弟,我随身带着呢!”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厚厚的状子,说:“要写的都写在上面了!你只要说是有一个渝江师管区的营长吕大鹏亲自写的就行了。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豁上了等着看下文呢!”说着,对家霆拱拱手,说:“小老弟,拜托了!”
家霆把信揣进口袋,见吕营长脸色不好,眉眼间颓丧,问:“你过得顺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