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霆看出吕营长心情不好,想留客多谈谈,但他不想坐了,坚持告辞,由着吕营长把他送出大门。
外边,阴霾的天空又洒小雨花了。
家霆回到南安街九号,进了门,见钱嫂正在门口过道里做“风鸡”。杀好的鸡,毛不拔除,将花椒五香八角同盐炒热后塞进鸡肚,用绳捆紧,挂在通风处吹晾,然后蒸了吃。见家霆回来了,钱嫂笑着说:“大少爷回来啦!”忽又笑笑说:“有客人在呢!女中的周校长,打扮得花枝招展,真要命!”她的笑容里含有另一层意思,家霆可以意会。本来嘛,江津的事,“包打听”老钱哪一件会不知道呢!
家霆朝里边走,鼻里嗅到一阵随风飘来的鸦片烟香,也弄不清是法院院长郑琪家里还是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家传出来的。他皱皱眉继续往里走。他对周秀珍本来印象不好,听了钱嫂的话心里更不是味,觉得这个“猪油”一向禁止教职员和学生打扮,如今自己却打扮了送上门来,真太可笑。他正走着,恰巧见童霜威在送周秀珍出来,迎面相逢,他就闪身往旁边让。童霜威送周秀珍过去,也没给家霆介绍。
周秀珍今天穿的是件新墨绿色绒线外套,胖脸上涂了太多的雪花膏,脚上是双平跟新皮鞋,黑亮黑亮,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身上香得俗气。钱嫂说的“真要命”,大约来源于她脸上过多的雪花膏和身上过浓的香气。童霜威将周秀珍默默送到门口,微微招呼就回来了。见家霆等在那儿,说:“你回来啦!”同儿子一起进屋。
两人在书房坐下,家霆把到吕营长处的见闻简单说了,又把伤兵医院的事也讲了,气愤地说:“爸爸你看,这些黑暗现象如何得了?”
童霜威摇摇头,叹气说:“晚唐动乱时代,诗僧贯休痛恨黑暗现实有诗说:‘谁信心火多,多能焚大国。’意愤言激,说明了一个真理:能得人心者国家统治可以久长,失人心者,民众的心火可以把他焚烧成为灰烬。‘七七’军兴以来,面对日寇侵略,人心都要抗战,老蒋抗战了,人就拥护他。本来,抗战到了今天,国际形势越来越有利于中国,理应大得人心,可是却相反。人们都深锁愁眉,对国家前途感到迷茫,什么事也唤不起人们的热情。贪官污吏存在外国银行里的美金据说有好几万万,上行下效,什么坏事都出现了,我经常为这些丑恶现象叹息。只是我不得意,又上了年岁,困居在江津这种小地方,又能怎么?”说到这里,深深吁了一口气。
家霆黯然,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些事又引起爸爸心中不快,岔开话题说:“刚才周秀珍来啦?”
童霜威看得出儿子对周秀珍含有敌意,解释说:“是来找我写字的,女中的校牌要换一块。我谢绝了,她却把宣纸留下来了。”说着,指指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卷雪白的宣纸。
家霆意在言外地说:“这女校长,解聘过两个谈恋爱的年轻女教师,恨不得让人都做老处女。可今天,脸上粉涂得像曹操,身上香水洒了一瓶,钱嫂都看不顺眼了。”
童霜威厚道地解释:“雪花膏是搽得太多了,衣着还是挺朴素的。你可能是上次听李思钧夫妇说要给我介绍,所以对她印象不好。其实不必。她来,以礼相待,别的事我是不作考虑的。”
家霆想起前天看到爸爸练草书,在纸上翻来覆去写的是陆放翁的诗:“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对照刚才爸爸说的话,隐约明白爸爸的心情。爸爸是在思念葬在雨花台的柳苇妈妈,这种思念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与方丽清的相处及离异而愈来愈深。他觉得自己不应当在周秀珍的问题上刺激爸爸,一时间,心头充满悔意。
童霜威似乎不太介意,忽然拿起桌上今天下午刚送来的《大公报》,说:“看看报纸吧!社评叫作《看重庆,念中原》,上面有篇通讯叫作《豫灾实录》,是《大公报》记者从河南叶县寄发的,写的倒是真情实感。去年河南大灾,饿死几百万人,今年灾情继续扩大。前些时,褚之班从界首来信讲了灾情,想找我为他在重庆谋一枝之栖。其实,他哪想得到我的处境!《大公报》的社评,如果我写,可不是像它这种小骂,我是要大骂的!”
重庆的报纸由轮船带来,四时左右就能送报,有时则两三天积压了一起送。这次送的《大公报》和《中央日报》,是积压了三天的报纸,厚厚一叠。家霆拿起《大公报》来翻看。去年暑热时经过河南灾区见到赤地千里的惨象又重现眼前,心里难过,说:“其实,到饿死了几百万人才来报道,也太迟了。社评写得不错,可是只不过是看一看、念一念,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童霜威摇头说:“刚才你外出时,《江津日报》的一个编辑来看我,说《大公报》因为登了这篇社评,已被罚停刊三天!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家霆脱口而出:“***!”
童霜威叹息说:“是呀,不能这么公开说,实际是这么一回事。一方面在进行反***战争,一方面在培植树立***,岂不矛盾?‘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毕鼎山去年作为大员视察河南,回来说假话隐瞒真相,上边十分得意。听李思钧说:毕鼎山做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已成定局,真是誓无天理。《大公报》同政学系关系密切,历来‘小骂大帮忙’,可是‘小骂’也不允许,说点真话也要处罚。腐败的政治中外古今历来都是这样的!”
家霆浑身热血沸腾,头脑里很乱,闪过的都是目睹和耳闻的刺心情景。大后方腐烂成这样,腐烂的程度又这么严重、这么快。颇像烂梨烂苹果,今天上面只不过是个小黑点,你不把它挖掉,明天就是个大黑窟窿了!烂得精光也是很快的!抗战还在进行,这种局面如何得了?他年纪虽轻,忧国忧民之思满布心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暗下决心,《间关万里》一定要把它写完,把河南的大灾荒如实记录下来。
父子俩枯坐在那里,各想各的。钱嫂提了几只风鸡过来,用晒衣的竹叉将风鸡悬挂在廊下。廊下本已挂了不少熏肉、腊肉,钱嫂早些天又学四川人将胡萝卜切成连格花挂起来风干,现在连同风鸡琳琅地挂起来,增加了过年气氛。童霜威和家霆看着钱嫂挂风鸡,都没说话。随着过年气氛的浓厚,许多记忆回来了。他们都沉浸在逝去的岁月中年关前后发生的难忘的人和事中间去了。
四
农历年后,不等过正月十五元宵节,童家霆就因开学离开江津家中,回得胜坝学校去上课了。
新来的校长邵化带了亲信教官来,还带了些贴身学生来,要在学校里建立一种专横统治。学生们人心惶惶,到处沸沸扬扬。家霆听了心里忐忑,感到邵化的来到预示着一种窒息的开始。他把想法向童霜威讲了,童霜威持重地说:“邵化虽无交情,还是知道我的,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也不要参与闹事,最重要的是埋头读书,高中顺利毕业,赶快考大学。”
家霆没有做声,爸爸的话也对也不对,读书当然重要,人总得有点正义感吧?在一个邪恶的环境里,怎能闭眼不看、张耳不闻呢?他想不到离开了日寇汉奸魔爪下的上海奔向大后方,追求到的是这种生活。心里真像沾上了蒲公英那种毛茸茸的种子,拂也拂不去,难受得要命。
童霜威并不懂得儿子心里所想的全部。在儿子返校时,又叮嘱:“孩子,还是每星期六下午早早渡江回家来吧。我很寂寞,你回来,我要高兴得多。你能顺顺利利上学、毕业,我就无牵无挂。这场抗战迟早要胜利,胜利了我们一同回南京潇湘路是我日思夜想的事。我们从沦陷区逃出来,可不容易。大后方我们不满意,但又能怎么办?没有办法,只有忍受!”说到这,他摇头,心里酸溜溜了。
家霆没有点头,他在沉思。俊秀但是带着英武之气的脸上,露出那种使童霜威会想起柳苇的眼神和气质。看到家霆这种酷肖母亲的眼神和气质,童霜威不禁又感慨万端了。
回校的那天傍晚,行前发生了一件事。说来也巧,老钱拿来邮差刚送到的一封信,是谢乐山从重庆来的,写得不长,却提到了一点欧阳素心的情况:
家霆仁兄如晤:
惠书悉。欧阳素心我认为定在重庆无异(疑)。上月初,一晚我在七星岗上兴隆街附近,曾见到她。当时她与一个军人在一起匆匆同行。军人约三十余岁,身材高大,模样未看清。因为隔了马路,我在这边,她在那边。我想上去招呼,欧阳似有心回避。街上人多,又是夜晚,等我过去,竟失之交臂,后来再没遇见过她。我曾向当年的老同学韦锋等打听,均不知她的行踪。劝老兄不必痴情。她既然有了别人甩了你,时下这种事不少,老兄何必想不开!见你信中伤感,我也为老兄难过,不能不劝劝老兄。
我一切均好,读大学不过是为了混张文凭以便将来出国留学。家父在美考察一切也好,大约不久将回国旅(履)新。
帮不上忙,十分抱歉。祝
幸运
弟
谢乐山上
这算是欧阳素心失踪后头一次知道的一点踪影了,依旧是没头没脑的踪影。看来欧阳确在重庆,她为什么这样神秘地消失了呢?家霆怅怅,童霜威也怅怅。钱嫂端来了蛋炒饭和一碗榨菜蛋花汤给家霆吃了动身。下着小雨,天气令人抑郁。家霆匆匆吃了饭打着油布伞提着一个包走后,童霜威看着灰茫茫的天空,更感寂寞。天,似有雪意,但四川江津一带是不下雪的。大门口,老钱轻轻在哼弹词开篇,哼的什么听不清,只听见他用嘴学着弹三弦打过门:“叮叮冬冬冬叮……”这使童霜威想起被囚禁在苏州寒山寺里时,监视自己的“冷面人”常常哼苏滩的事。不愉快的回忆勾起的情思使他更加惆怅。他不禁微喟地诵起晚唐诗人高骈的诗《闻河中王铎加都统》来了:“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前。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
先一会儿,看到谢乐山的信时,他同家霆一样被信上提到的欧阳素心的行踪所牵引。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到谢乐山提到的有关谢元嵩的讯息上来了。他想:谢元嵩民国二十八年在上海附逆陷害了我,当我被敌伪绑架囚禁时,他却因为在汪逆处未捞到大官做悄悄逃到了重庆,俨然民族英雄,拿到一笔出国考察费去到美国做了寓公。如今他忽然又要回国履新了,会给他什么官儿做呢?这个面上笑呵呵开口闭口说自己是老实人的坏蛋,始终春风得意,而我呢?
《闻河中王铎加都统》这首唐诗,童霜威过去早已读过,但未介意。最近闲来无事深入考据了一番,遂有新的解悟。如从四句诗表面上来说,不过是讲:自己炼汞烧丹四十年,依然是凡夫俗子,无法飞升,不料王子晋只是学会吹箫,就成仙去了(王子晋是秦穆公时人,善吹箫,结果成仙)。好像高骈叹息的只是这种炼丹修仙的事,然而从诗的题目一看,高骈是借题发挥另有所指。
童霜威查过《资治通鉴》,看到《唐纪》僖宗乾符六年引归传云:“四年,贼陷江陵,杨知温失守,宋威破贼失策。朝议统帅,卢携称高骈累立战功,宜付军柄,物议未允。(王)铎廷奏:‘臣愿自率诸军荡涤群盗。’朝议然之。五年,以铎守司徒、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江陵尹、荆南节度使,充诸道行营兵马都统。”《新唐书·高骈传》云:“骈失兵柄利权,攘袂大诟,即上书谩言不恭,诋铎乃败军将。”才明白高骈写这首七绝是因对王铎升官不满而抒发胸臆的。如果高骈不用《闻河中王铎加都统》作这首诗名,那真是使后世读者难以猜测了。童霜威觉得当时高骈因为做不到统帅而怨艾,未免俗气。而且对王铎做了统帅气恼,也未免小气。但此时此刻,想到谢元嵩这样的人竟总是一个不倒翁,明明做过了汉奸,依然能出国考察回来履新,怎能叫人心服?又怎能叫人不对这种世道深恶痛绝?
所以,童霜威望着阴沉沉飘洒雨丝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吟诵着这首算不得高明甚至有点庸俗的诗,反倒觉得可以发泄一点不满,得到一点解脱。由此,他不禁又想起了宋高宗时考取进士的詹义留下过一首《登科后解嘲》的七绝:“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佳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詹义这首打油诗并无诗味,却幽默讽刺俱全,此刻诵来,也正符合童霜威的心境。默诵着,不禁哑然失笑,想:唉,我真是既潦倒又老态了!无聊到竟靠这些歪诗来聊以自慰了,真是不堪回首啊!
天上寒冷的细雨,仍在滴滴答答下着,雨点簌簌地打在院子里一棵玄羚木上,一种四川特有的阴暗潮湿的寒意包围着他。天暗将下来了,钱嫂端了饭菜来放在桌上,过来招呼他去吃晚饭。不知为什么电厂停电,钱嫂点上了那种牛油做的红色土蜡烛,烛光摇晃,配着雨声,他默默吃饭,下意识地想着旧历年期间来拜年的许多人的名字、容貌和谈话内容。一碗饭就饱了,起身拿热水瓶往脸盆里倒水洗脸,老钱忽然在眼前出现。
老钱衣服被雨淋湿了,头发耷拉在额前,裤腿挽着,满面是讨好的微笑。平时,常常都是钱嫂开饭后,回家照顾孩子并烧菜,改由老钱来收拾碗盏,给童霜威打洗脸水。现在,老钱来了,见童霜威已在洗脸,连声歉意地啧啧:“啊呀,啧啧,秘书长,我来迟了!啧啧,您自己在倒水洗脸了!”马上又解释:“我刚从东门外支那内学院来,欧阳大师病得很重,我去帮忙,替他请了柳鸣枝医生去。柳医生说:大师七十二了,体弱,病不好治,该要准备后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