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要求再多看一些汉奸,包括曾任伪司法院长的温宗尧、伪广东省长陈春圃、伪《新闻报》副社长陈日平、伪中央储备银行副总裁钱大魁等,但看守长说:“要再去高院办手续!”夏强、松涛只好离开梁鸿志那间囚室。一路上,询问起看守长关于梁鸿志的情况来,看守长倒不拒绝回答,说东道西,比如梁鸿志怎么被捕,四月初怎么押来,他在监狱里经常念《阿弥陀经》,写了许多诗,诗稿起名《入狱集》和《待死集》,有两个年轻小老婆常来探监送东西……夏强决心回去后给《时事日报》写一篇“忠”字监里囚梁鸿志的通讯,进行讨伐。
天阴沉沉的。出了“忠”字监,到了楼下,两人谢了看守长,握手告辞,一起走出提篮桥监狱。松涛说:“找个时间,我们一同去采访集中起来了的日俘日侨。国民党对日本人仁爱之至,很快都要遣送回国了。其实那些日俘中杀人凶手很多。”
夏强说:“我本来有这打算,约个日子我们同去!”
松涛突然说:“今天你也别急着回去了。到我那儿去坐坐好吗?离这儿不远,就在杨树浦路,坐电车一共三站。”
夏强看看手表,时间尚早,说:“也好,我去坐坐。”
电车上,松涛说:“夏强,你给施剑平写篇《提篮桥探奸记》寄去好吗?他约我写,所以我今天来采访。但最近杂事太多,他的稿要得急,你就找点背景材料加上今天的目睹耳闻给他写了寄去。老同学之间,互相支持,他会感谢你的。”
夏强感到这没有困难,他在校时同剑平也处得可以,剑平思想同松涛一样都比较进步,人也正派,爽快地说:“好!”就问松涛:“你们那一报一刊情况如何?”
松涛轻声介绍:“这一报一刊都是去年才创办的,朋友拉我一同办。《大众常识》以职工为对象,注重群众性,报道职工关心的事,比如要求停止内战、争取和平,帮助职工了解时事形势。《求生周刊》发动群众办刊,组织职工自己写稿、发行、阅读,反映职工心声,为职工服务。现在物价飞涨,特务横行,我们从反映职工切身问题入手。等会儿,我拿点刊物给你看看。”说到这,他又轻轻地说:“你可能想不到,这一报一刊还没得到正式批准出版呢!虽然发行份数都有两千多,很受职工欢迎。我们办报刊也力求合法,但书报摊上的刊物,常被没收或撕毁,工作很艰难啊!”
夏强推心置腹地说:“依你的才干,找一家待遇优厚工作条件好的报纸不难。但我知道你是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你守住这一报一刊,肯定是这工作有意义才这样的!”
松涛也不否认,却问:“你怎么知道我有所为有所不为?”
夏强笑了:“在校时,号召‘十万青年十万军’。当时有人号召报名,也有响应的。你这个不多说话的人,背下却对同学们说:打鬼子自该拥护,组织青年军目的是为了将来别有用途,这明眼人都看得清。我们决不上当去做这种炮灰。你忘了吗?”
松涛笑了:“你记性真好!”含有深意地忽然说:“那时你跟方之要好。方之可是个好人。只是后来听说遭到不幸了。”
提到方之,引起夏强许多回忆。从松涛提起方之的话里,夏强感到自己同松涛之间心靠得很近乎了。
到站了,两人下车向前走过去。天气使人挥汗如雨。走到左侧一个小弄堂,进去后简直像进了棚户区。见到处拉着些麻绳、草绳,晾着破旧的、滴着水的衣服。有些人家门前在破脸盆里种着太阳花。有两个白发老头坐在小板凳上没精打采地赤着膊聊天。转来转去,到了一排木板房子跟前,松涛说:“到了!”
夏强看看,并无报刊的牌子或标志。松涛把他带进一个黑黝黝的屋子,“啪”的开了电灯。灯光一亮,看到屋里边四壁毛糙不平,竟是没有光泽的水泥地,阴暗潮湿。残缺破旧的家具只有简单的两张堆满书报纸张的桌子外加几把椅凳。
夏强说:“啊!就在这里工作啊!”
松涛说:“只能这样!我们在这工作的几个人,除了我是专职,别人都有正当社会职业,白天上班或晚上上班,抽出时间来采访、写稿和编校稿件。今天我去采访梁鸿志,就是想再看一看汉奸的生活。你知道吗?梁鸿志等一批地位较高的汉奸被捕后,最初关在福履理路条件非常好的大花园洋房里,梁鸿志的厨师天天给汉奸做菜吃,梁鸿志的小老婆每天白天去陪伴。汉奸们可以下棋喝酒吟诗,有的甚至可以抽鸦片。我在刊物上揭露过。你知道,当局对肃奸一直是让老百姓失望的。非要弄得民怨沸腾不可开交了才不得不判一些杀一些汉奸来敷衍一下。”
夏强表示赞赏,说:“我对工人不熟悉,也不了解。这以后,有机会我也跟着你了解了解工人,熟悉熟悉他们的生活。”
松涛脸上有赞许的神情:“好的!上海有一百万工人,是有光荣传统的。你接触了他们就会了解到他们有多么优秀的品质,也会了解到他们曾受到奴役受到多么沉重的压迫。正因为这样,我才宁愿用一种牺牲精神在办这一报一刊。以后,我们多联系多来往,有些事也可以多商量。”
夏强心中愉快,说:“那好那好!”突然想到了雷丹,说:“松涛,你不知道吧?雷丹在南京,在《秣陵晚报》做记者!我在南京见过她。”
松涛问了地址,说:“好啊!你同我们的‘校花’关系有进展吗?这个姑娘不错。”
夏强笑了,推诿地说:“老同学嘛,谈什么进展不进展。”
松涛也笑:“下次我如果去南京,一定去看她。你要是写信,替我致意。”说到这,忽然问:“夏强,你感觉到不?局势很不平静呢!当局执意要打内战,实行专制统治,首先是破坏了生产,刚刚开工的工厂又纷纷关门,失业工人越来越多,无人来管。上海从英商电车工人到江海关职工,再到沪西、沪东各工厂的工人都在争取和平反对内战,要求民主。上海人民呼吁和平请愿团已经组成,后天清晨就要去南京请愿。你知道不?”
夏强说:“我刚回来,同上海新闻界发生联系还不够,实际是自己在唱独角戏。再加上近来有些家事要办,所以还真不知道呢。你给我说说,以后有什么消息随时告诉我。”
松涛说:“后天,6月23日,清晨你到北火车站去吧!到那里,我们见面,好不好?”
夏强点点头说好,问松涛:“马思南路一百零七号周公馆,实际是中共代表团驻沪办事处,我还没接触过,听说有时开记者招待会,哪天我们一同去采访好吗?”
松涛坦率地说:“我也是想去那里看看的。但那一带常有特务监视。听说周公馆马路对面的马思南路九十八号里边就有秘密监视点,日夜监视,还派人跟踪调查进出周公馆的人员。那儿周围,连摆摊的、收废品的、拉黄包车踩三轮的都有背景。我们不是不可以去,如果必须去就是有危险也得去。如果非必要的去,惹些麻烦倒是必须警惕的。”
夏强觉得松涛讲的话,同东方说的话意思相仿,点头表示同意。
有个黑瘦穿破旧短打的工人进屋来了,松涛亲热地招呼:“坐一下,我有个朋友,陪他一下我们就谈。”
夏强见松涛忙,说:“我就回去了。施剑平的稿回去就写。明天上午八点半我来找你一同访问日俘日侨,后天清早我们一准在北站见。”
松涛也不留他,两人握手分别。夏强出来,心里因为遇到松涛,十分高兴。他坐电车回去,本想回家,但不放心方国华的事,决定去南昌路方家看看。坐电车到了外滩,在一家小店里吃了碗面,匆匆又转车去霞飞路。
天突然变得昏沉沉的了。像个灰色网套笼罩在头上,十分闷热。在霞飞路金神父路一站下了车,夏强徒步走到南昌路方家。进了弄堂,仍照规矩从后门找到了六号方家。不知附近哪家人家在拉胡琴唱京戏。一个男人扼着嗓子跟着胡琴在唱《苏三起解》:“……初见面银子三百两,喝一杯香茶就动身……”按规矩敲了门,仍是方国华来开了门。一见方国华容光焕发,又听到客厅里的收音机里播着戚雅仙唱的绍兴戏,夏强猜到他一定有了好消息。到充满檀香味的客厅坐下,方国华“啪”的关上了收音机,满面笑容。
夏强说:“方先生,怎么样?事情有进展了?”
雪白娇小常常多病的方太太下楼来了。她是苏州人,旗袍腋下纽扣上喜欢别一串喷香的白兰花。一口吴侬软语,头发烫的大波浪,搽了口红,漂亮得很,泡茶、拿糖,十分热情,说:“小阿哥,吃饭没有?”夏强说吃过了,方太太又说:“小阿哥,真要谢谢你啊!菩萨保佑,要不是你我们一家都完了啊!”说着,坐下陪客。
夏强听了这话,心中有报了恩的快慰,但猜不透事是怎么办成的,说:“方师母,不要客气。要说感谢的话,该我来说呢。”他望着方先生,又说:“但不知这件事现在办得怎样了?”
方国华笑笑:“你不是说过吗?主要是把陷害我的‘通敌资匪’这顶帽去掉,我也觉得关键在此。昨晚和今天上午我去找白主任委员发现他非常爽快,到底是大官,有魄力,说话算话,守信用,阿弥陀佛,今天上午他已经给我把问题解决了!”
夏强看看方国华和方太太两张光彩照人扬扬得意的笑脸,简直猜不透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心想,哪这么容易呢?问:“解决了?是怎么解决的呢?”
方国华哈哈一笑:“小阿哥,这叫作难者不能,能者不难!我拿样宝贝你看!”说着,起身去靠墙的那只茶几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说:“你看看!”
夏强抽出一看,是中国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市党部的信封信笺写的一张证明:
证明
方国华同志忠贞党国,经委派于民国二十九年三月起以经商身份在上海及苏北从事地下工作,担负策反及刺探情报等任务,屡著功勋,除已予嘉奖在案外,特此予以证明。
中国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市党部(印)
主任委员白南史(印)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十日
夏强手拿“证明”,不禁目瞪口呆,既为方国华的事解决了高兴,更有一种形容不出的苦涩,心情复杂透了。白南史啊!你真聪明老练,怎么一下子就将方国华这么复杂难办的问题解决了呢?回想起昨天在市党部听白南史讲话、表演的那一幕,夏强像做了一个梦。白南史固然是一个好演员,方国华也不愧是老到的生意人。闻到一阵风就知道来自东南还是西北,听到一番话就能辨出成败和吉凶。怎么能料想白南史拿起笔来,写上几行凭空捏造的事,盖上红印章,签上名,就不费吹灰之力将方国华搭救了并且将偌大一个冤案化解了。但这样办,这件事是好是坏呢?是对是错呢?他真糊涂了!不知说什么好了,拿着证明呆呆地发愣。
方国华像弥勒佛般咧嘴笑着:“小阿哥,今上午我去,其实他早将盖好公章的空白信纸放在家里抽屉里了!我去后,他当着我面就写了这个证明。写完,还问我:‘你看,这样行不行?’这哪有不行的呢?当然行!我这就明白了!怪不得现在地下工作者那么多。我也算插上一脚了!哈哈!”他十分得意地发出笑声,方太太在一边也陪着微笑。
夏强将信还给了方国华,仍不知说什么好,却想起了雷老伯说的“用人的腐败,是最大的腐败”那句话了。白南史这样的人,历来被重用,腐败可知了。
方国华感激地说:“这次全是托你小阿哥的福了!你啊,将来一定大富大贵。我和她——”他指指方太太,“都感谢你,永远不忘!本来,你不来,我晚上也要到老太太处告诉你们的。现在,我可以大摇大摆上街,无须躲躲藏藏了。我本想收回环龙路的洋房的,白主任委员劝我,现在他们同保密局之间关系不太协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已经开了证明,房子的事破点财就算了。我想想也对。我现在只想能出头露面不再躲躲藏藏,生意人总要做生意的,做生意就能把损失的钞票捞回来!”
夏强肚里明白,方国华虽然没明说,肯定送了金条给白南史了!真是“有条有理”“无法无天”啊!白南史那场表演暗示得够明白的了!……想到这,他简直无话可说,但听到方国华强调“出头露面”,强调“大摇大摆”上街,却不放心了,好意地说:“今天我去提篮桥采访汉奸梁鸿志,听说梁鸿志本来躲在苏州,人都不知他藏在何处。但他新娶了一个小老婆。小老婆去上海料理私事,在火车上被一个认识的人发现,跟踪找到了梁鸿志,梁鸿志才入了狱。梁是大汉奸,你是冤枉的,但现在的事常青红皂白不分。如果被陷害你的人找到,可能还是会引起些麻烦的。不如暂时还是小心些的好。”
方太太朝着方先生说:“国华,小阿哥说得对!”
方国华却未答话,夏强感到他有了“证明”胆大气粗了。方国华迟疑了一下,说:“我本来连用人都不敢用,只有一个可靠的老厨师隔天给送点菜和吃食来。这下,我用人总要用的。老厨阿方我要叫他来,还要用个娘姨。我已经请白南史夫妇星期天下午来我这里打麻将吃夜饭。我会请几位有身价的太太来作陪的……”
夏强感到无话可说了,起身告辞。
(二)日俘、日侨
“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的牌子,挂在上海江湾一幢脏兮兮的灰色三层楼建筑的大门外,门口有汤恩伯第三方面军的荷枪戴钢盔的士兵站岗警戒。这些房屋原先是日寇的兵营,如今有些地方用铁丝网拉着,有些场地连铁丝网也未拦。
几棵大杨树上有些鸣蝉,在烈日下单调地疯狂鼓噪“知了……知了……”,叫得人昏昏欲睡,也叫得人心烦。
这里不叫“俘虏”而叫“徒手官兵”,是一种创造,目的似是怕刺激日本官兵。百姓早有议论,弄不清为什么对来侵华杀人放火的鬼子兵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