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这一骂,猫腰的不猫了,趴下的站起来冲了。节振国自己手扬雪亮的钢斧,飞也似的笔直向打枪的“护矿队”冲去。他嘴里高叫:“杀呀!”他那样子,真是有一千个人也不够他杀的。纪振生也像他一样,跟着往前冲。唐家庄的工人和其他纠查队员也高喊着像潮水似的朝前冲。“护矿队”的乌合之众,哪见过这种场面。只见杀声震得天地颤动,又见漫山遍野是人,都在闪电惊雷似的杀来。“护矿队”一边放枪,一边跑,有的不敢放枪撒腿就跑。
节振国带人朝前冲杀,杀得兴高采烈,子弹从他头上、身边哧哧地飞过,偏没有打中他的。他心想,要是这样打日本保中华,多带劲呀?!……又想,迟早总有这一天我节振国得这么来打日本!从来没打过仗,这么打打,不就会打仗了吗?……他扬斧猛冲,眼见弟兄们也有被打伤的,心里更火,冲杀得更猛更快,一下冲到了唐家庄的北门。只见逃进去的“护矿队”,有的又像耗子似的窜回来了。原来北门里戴胖带了唐家庄的工人,正在捉拿“护矿队”,打开了北门等着迎接赵各庄来的工人兄弟哩!
节振国两眼发亮,欣喜地高叫:“戴胖!”
戴胖手里攥着一支夺自“护矿队”的步枪,高高扬起,兴奋地跑上来,高叫:“老节!”
下午一点多钟,赵各庄与唐家庄的两支兄弟矿工队伍会师了!大家拥抱在一起,欢呼、跳跃,响亮的歌声震荡长空,许多人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护矿队”全部瓦解。像胡二那样的人,都把臂上“护矿队”的白箍拿下来一撕。有的说:“我反正啦!”有的说:“我拥护罢工!再不当这个汉奸队啦!”
赵各庄与唐家庄工人的胜利会师,似风云际会,似雷电交加,使人热血滚滚奔腾,使矿区掀起了红色的大风暴!
唐家庄工人也参加了同盟大罢工!
赵各庄、林西、马家沟、唐家庄四矿同盟罢工的消息传到唐山,唐山矿的工人也像火山爆发似的“轰”地宣布挂队罢工了!这一来,有三万五千名工人参加的开滦五矿同盟大罢工实现了!
英国资本家看到形势不好,只得转变了拒绝谈判的态度,用开滦总管理局的名义发出布告:要求工人派代表到天津开滦总局举行谈判。
【第六章】义无反顾
天晴了,又阴了!昏暗,阴冷,下了一场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全是泥泞,十分难走。
黎明时分,从唐山赶夜路回赵各庄的胡志发到了西赵各庄。从唐山到赵各庄,开滦矿本有自备汽车,罢工后,车也停了。胡志发是赶夜路走了六十华里回来的。他踩着泥泞的小道往罢工委员会去。他腰里掖着一支防身手枪,是节振国缴获后送给他的。摸到手枪,他就感到节振国对他的那种火热的感情有多么温暖。
柳树枝头上萌发的嫩绿小叶片给人一种烟蒙蒙毛茸茸的感觉,美极了。一群群的麻雀在绿色飘摇的柳树枝条上嬉戏,叽叽喳喳。远处有雄鸡在啼叫,天色是灰沉沉的。
胡志发在赶路。他那瘦削的脸上,胡髭又密又长。眼睛因为睡得太少布满了血丝,但眼神依然明亮。领导罢工的担子是多么沉重,老胡完全能感到这种分量。他心里明白:英国资本家看硬的软的都不行,现在采用的是拖拉战术。通过“拖”,想用饥饿来威胁工人的罢工。所以,对罢工委员会提出的条件,老在那儿咬文嚼字,不作具体的答复。虽然罢工委员会派出代表两次去唐山谈判,也在赵各庄矿公事房同英国资本家和陈祥善谈判,却一点头绪也没有。陈祥善老是往汪杆胡同旁的日本宪兵队跑,情况更复杂了。胡志发心里整日火辣辣的。罢工的日期延长以后,工人的生活越来越难维持了。闲言四起,有的说:“这样罢下去能行吗?哪天是个头呀?饿着肚子罢工谁能受得了?”有的说:“陈祥善不好惹,把他逼急了,他既然能叫英国毛子关闭了马家沟矿,他也能叫英国毛子关闭赵各庄矿!”……刘青山也到处在说:“罢工本是一阵热,闹个几天还可以;闹长了,就是资方不对付工人,工人自己也闹不下去了!我们要顺水推舟,适可而止,能罢手就罢手。不妨将条件降低些,给资方一点转弯的余地,把这事办圆满。要不然,僵持着,像狗撕羊皮,穷工人哪能拖得过人家英国老板和陈祥善?……”胡志发和罢工委员会的一些成员,忙着谈判,还要忙着张罗工人们的生活。大家明白:只要工人有吃的,罢工就可以坚持;只要能坚持,就会胜利!担子虽重,形势虽险恶,胡志发对于罢工的前途是乐观的。他下定决心,团结起所有能团结的力量,将罢工坚持下去。
纠查队的大队部在罢工委员会附近的一排工棚里,工棚旁边又有一间孤立的小工棚。节振国常在那儿同人议事。时间晚了,就睡在那儿。老胡走着去罢工委员会,经过这里,想先去看看节振国。他估计节振国昨夜一准没有回家。他想来看看纠查队昨夜发现什么情况没有。这几天,节振国很少休息,他不太放心,又想劝他好好睡上一觉。他紧一紧扎在窑衣上的腰带,向前走去。
晨光熹微,望过去,罢工委员会、纠查队大队部那一溜平房和一溜工棚门前已经有人在进进出出了。稍近处是节振国独自住的那个小工棚,因为有屋子挡住,还看不到动静。走近工棚,胡志发看到一个人,气昂昂,浑身都是劲儿,正在工棚前的空地上打拳练武,跌跌扑扑先踢了一个连环腿,又鹞子翻身,接着来了个黑虎剜心……这正是节振国!
胡志发急步上前,远远的叫了一声:“老节!”
节振国立定脚步,收住臂腿,看到来的是胡志发,从心里高兴,高声迎上来:“老胡!你来啦?正盼着见你呢!”他上来拽着老胡进小工棚里坐。
工棚里寂静无人,清晨春寒,凉气逼人,光线不很明亮。用木板架起的桌子上放着一盏镀灯,也有一盏灯芯草的小油灯,看来是昨夜点过的。节振国陪胡志发进了工棚,两人都在坑木上坐下。老胡看看节振国,见他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尽管精神抖擞,总不免透露出疲乏劲儿,就说:“老节!这斗争可不是三天五天的,老不睡觉可不行,你等会儿一定睡一觉。我是为这不放心,来看看你的!”
节振国爽朗地笑笑,说:“天明前,我合了一会儿眼,不乏。要睡,晚上再睡。”
胡志发从兜里掏出烟袋装上烟叶擦火柴,问:“昨夜有什么情况没有?”
节振国摇头,说:“鬼子没动静,保安第三署和矿警队也没动静。只是——”他叹息一声,继续说,“工人有家口的,女人哭小孩闹,饥寒交迫,太困难了。昨夜,来了好几帮人,来找我给想想法子。要是我有钱能大把抓给他们,有粮能大斗送给他们,才合我的心意!”
胡志发点头吸着烟,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是困难啊!可是有句老话:‘水流船行岸不移’,我们就得这么坚定,咬牙挺住。昨天下午我到唐山,五矿罢工委员会正在替大家想办法。唐山洋灰厂、铁路工厂等也都在支持我们。反正总不能饿死人!咱得把道理给大家讲清楚。只能鼓气,不能泄气。”说到这里,胡志发忽然说,“老节,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说,没捞到机会。今天我得跟你直说。”
节振国睁大了眼睛,问:“什么事?”
胡志发吐着烟,说:“你那两个结拜弟兄,小纪朴实忠诚,是块金子。可是老三夏连凤,你得考察考察这个人。他兴许是块矸子石[1]。”
节振国问:“怎么?”
胡志发两眼注视着节振国,说:“我知道你这人,有点儿江湖义气。在你面前讲你结拜弟兄好,你高兴;讲他不好,你听了准不乐意。可是,不乐意我也得讲。罢工前和刚开始,夏连凤倒挺积极。后来,就不行了!那晚举着血衣游行,他没参加;打唐家庄,他又推说肚子疼没参加。这些天,他郎里郎当,说的泄气话要用大筐装,扰乱军心。陈祥善用现大洋想收买你那件事,他知道后对人说:‘嗬!老节太傻!钱不嫌多!换了我,拿来再说!’……”
节振国大大咧咧地说:“他那是说笑话!”
胡志发吸着烟摇头说:“听话得听音,声音不正啊!夏连凤这人跟小纪不同。他那性子,飘飘浮浮。他家本是有田有地的财主,破落无奈他才当了做窑的。他从小吃喝玩乐惯了。说起当年,馋得不行。有了钱,总往小酒馆里送。这样的人,信不过!”说完,他用眼睛看着节振国,似在征求节振国的意见。
节振国摇头,争辩说:“老胡,咱三人结拜,虽不同日生,但愿同日死。夏连凤,他对我不错!打唐家庄那天,他是真有病才没去。他能听我的!信得过!不信,你往后瞧!”
胡志发皱皱眉,敲着烟锅说:“你注意对他管教着些。有些机密事儿嘛,不必要跟他说的,就不说为好。”
节振国没吱声。他讲义气,虽然平日也发现夏连凤有不少毛病,办事不牢靠,好逸恶劳,有时又有些挑肥拣瘦、油腔滑调,可是既已结拜,他就迁就了。夏连凤又甜嘴蜜舌,大哥长,大哥短,节振国说个什么,他当面总是听从的。所以,胡志发说了一通,节振国不能说胡志发说得不对,可又不愿意承认夏连凤不好,也就不吱声了。沉吟了一会儿,他岔开话题说:“老胡,你说,日本鬼子来到赵各庄以后,这些天按兵不动,是怎么回事儿?”
胡志发思索着说:“英国毛子和日本鬼子是又勾结又有利害冲突,也就是老周讲的矛盾。英国毛子想用鬼子来压咱复工,因为鬼子急等着要军用煤。鬼子呢?想坐山观虎斗,伸手向英国毛子讨更大的价。日本这个宪兵队长彬田,是有名的‘瓦斯’,他按兵不动,不是真不动,是像鸭子浮水,面上不动暗里在动。我们打了唐家庄实现了五矿同盟大罢工后,他马上带人将我们缴获的唐家庄‘护矿队’的一部分枪支取走了[2]。这就是控制我们。据了解,最近宪兵队的特务密探大量在赵各庄大街小铺里活动开了,还收买了汉奸、工贼散布流言,说日本人比英国人好,日本同情我们矿工。……是要模糊我们工人的民族意识,扑灭工人的抗日情绪。咱要提高警惕,不能大意!”
听老胡一五一十分析得有理,节振国不住地点头,这时说:“老胡,你说得对!咱决不松懈!现在,大伙儿是有困难,但咱想尽办法要使大伙儿能咬牙坚持下去。你刚才说的五矿罢工委员会正在替大家想办法,这太好了!希望他们能早点帮助我们渡过难关才好!”
胡志发站起身来,他准备走了,说:“咱就谈到这儿吧!我到罢工委员会去一趟,把去唐山同五矿罢工委员会洽谈的经过告诉大家。”他敲敲烟锅,把烟袋杆插在腰带里,离开节振国,走出工棚,飘忽地远去。
外边,天早大亮了。麻雀仍在看不见的屋角和枝头叽喳叫着。天仍没有放晴的征兆。节振国又练了一套拳,忽见纠查队大队部那儿拥来了一伙人。节振国想:是谁?有什么事?……他迈步走去,见夏连凤当头,同一伙纠查队队员来了。一见节振国,他们停了脚步。夏连凤老远就招手叫喊起来:“大哥,来吧!上大队部来,人都在找你呢!”
节振国快步上前,问:“谁找我?”他一看那伙人里,有“黑旋风”梁凯,有孤儿出身的佟树安,有张怀安、刘明达、林山才等。张怀安、刘明达、林山才等都是家口多生活困难的。节振国心里有数,准又是为着揭不开锅来找上门的。果然,节振国一上来,夏连凤就说:“大哥,到大队部里坐吧!你看,这么一大早人就都来找你了。我跟他们说了,大哥你连家传的宝剑都当了二十块大洋给了乔老庆,当票还在我兜里搁着。可是他们就是不走。这个说老人、孩子在家里饿得哭,那个说缺煤烧炕夜里冻得没法睡!吵来嚷去,梁凯想了个好办法。我说:‘行!咱找大队长谈谈!’大哥你要不要听一听?”
节振国猜不到梁凯想的是什么“好办法”,点着头,热心肠地说:“行啊!大家合计合计吧!”说着,迈步进了纠查队大队部。大家也都一个个跟着进来了。
大队部的工棚,宽敞高大,里边有用木板、坑木搭成的桌案、床铺。节振国进来时,里面早一个挨一个挤满了一屋子的人。见节振国来了,这个叫“老节”,那个叫“大队长”,都热情招呼着。节振国挤到中间,在木板搭成的桌沿上刚坐定,大家七嘴八舌诉开苦了。有的说:“工钱不发,欠咱们的配给煤也不给了!昨夜一宿炕冰凉,春寒冻死人,冻得老小都睡不着!”有的说:“早知你老节自己也困难,可是不向你提,向谁说呀?不是要你为难,你是咱的贴心人,咱听你的!你说,咱该怎么办?”张怀安眼泪汪汪:“不瞒你说,老节!孩子多,女人有病……”他说不下去了,用手只是擦眼泪。节振国安慰他说:“怀安哥,别难过了!五矿同盟大罢工委员会正在募捐,想办法。困难是有,但总能解决!你家缺粮,有病人,咱今天先想法互助解决!……”
他话没说完,跟着诉苦的人一窝蜂都诉说起来了。外边,来的人越来越多,纪振生也来了。有继续往屋里挤的,也有挤不进来的。工棚的门外、窗户跟前全站满了人。
夏连凤把梁凯往前一拽,说:“‘黑旋风’,说说你的主意吧!我看这主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