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通往里屋的门“呼啦”又开了!那黑衣汉子和另一个打手合力抬出来一个沉甸甸的红漆长方大盘,里边是一封一封红纸封着的银洋,一封总有五十元光景,堆得高高的,有好几十封。黑衣汉子和那打手哼哼着把长方大盘朝节振国面前的桌上“哐”的一搁,“穆老虎”使了个眼色,黑衣汉子和打手都又进里屋去了,轻轻掩上了门。
窗户跟前雕花鸟笼里的八哥大声高叫:“发财!发财!”“恭喜发财!”……
“穆老虎”笑笑,轻轻吐了口气,“格喇喇”搓玩着右手攥的两个铁核桃,把脸凑上来对节振国说:“钱不咬手!今天的事,你知我知,别人不会知道!”
节振国笑笑,说:“今天的事,我要让赵各庄罢工的一万三千工人都知道!”
“穆老虎”急煎煎地说:“货卖于识家,这一大盘花边,就买你两个字——复工!你放心,天塌下来,你扛那半边,陈矿司和我扛这半边,没事!”
先前一会儿,那场想暗杀的勾当刚刚过去,现在又来了这一场收买,节振国想:真是软硬兼施呀!节振国绷起脸立着眉毛说:“我外边还有三个纠查队的弟兄,让他们进来看看,我跟他们合计合计!”他打开窗户,对着外边的纪振生、田树森和张惠高喊:“进来!”
“穆老虎”摸不清节振国的意思,说:“这个数要是不行!可以再商量!……”只听到脚步声,瘦高条子的纪振生背后是矮墩墩体魄健壮的田树森和老实憨厚的张惠,三人亮着三把钢斧出现在客堂门口了!
节振国指指桌上长方大盘笑着说:“老二、树森、张惠,你们看哪!陈矿司想用这盘银洋买我两个字——复工!卖不卖?”
纪振生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一笑嚷道:“这么高的价钱卖两个字还不便宜?咱卖两个字给他——罢工!”
“穆老虎”脸色刷的一变,只见节振国应了一声:“好!卖!”飞起一脚,“嗵”的一声,把那一长盘银洋哗啦啦全蹬在地上,纸封破了,银元滚得到处都是。
“穆老虎”满面怒恨,惊惶失措地瘫坐在红木椅上,半晌才恨恨地咬牙骂了一声:“窑花子的命!”那黑衣汉子和另外几个打手从里屋跑出来,只见满地银洋,八哥在叫:“发财!发财!”……
节振国带了纪振生、田树森和张惠,大声爽朗地笑着走了。北风呼呼在吹,人远了,笑声仍在继续传来……
注释:
[1]白面:即海洛因,毒品,吸食后就上瘾。
【第五章】里应外合
驻在古冶的日本宪兵队突然到了赵各庄,东煤场附近也来了不少日本守备队驻扎了兵营。
东矿区一带的开滦矿工,都知道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驻古冶宪兵队队长彬田,替彬田起了个绰号叫“瓦斯”,形容他的恶毒。矮胖的彬田,有个尖尖的秃脑袋,为人刁钻古怪。他带着日本宪兵队杀气腾腾地来了。有人看到他戴着黑边眼镜,穿着黄军衣,挂着宪兵军衔,一手攥着军刀的刀柄,迈着八字步,在赵各庄大街上逛游张望。身后,跟着一队跨着八字步的日本宪兵,“咔嚓咔嚓”,似乎每一脚都想踩死几个蚂蚁。这是示威,好像是镇压的前奏,可是来后却又按兵不动,叫人纳闷。
彬田来后,有人瞅见老奸巨猾的陈祥善一连两个夜晚天黑时分从公事房北边的洋房子里,穿着皮领大衣,戴着獭皮帽,由保镖护卫着,悄悄到汪杆胡同附近的日本宪兵队驻地去谈判。可是,谈了两次,外边传出了消息,说彬田已正式向英国矿方提出抗议,认为三月十七日的开枪事件,事先未经日方同意,日本宪兵队表示遗憾。
胡志发知道后,这晚在纠查大队队部旁的一个小工棚里,找到正在值班指挥纠查队查岗放哨的节振国说:“英国毛子和日本鬼子的关系很微妙。我们得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进行斗争。陈祥善同鬼子的勾结正在进行,但谈成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还难预料,我们利用时机,赶快壮大罢工声势是眼前的迫切任务。”
节振国想:一个指头握不成拳,五个指头合拢才能有力打击敌人。开滦五矿,自从赵各庄矿发动罢工后,林西矿响应了。马家沟矿虽已关闭,但砖厂的数千职工也起来参加了同盟罢工。剩下的就是唐家庄和唐山两矿了。唐山矿地处唐山市内,资方控制严,阻力大;唐家庄矿离赵各庄近,与赵各庄矿、林西矿合称“东三矿”,却不响应罢工,真气人呀!节振国回答老胡说:“是啊,要叫开滦五矿都参加同盟大罢工,声势就大了!可是,现在唐家庄不参加罢工,五矿同盟大罢工就实现不了!是不是明天一早我们再去联系一次?”
胡志发吸着烟思忖着说:“听说英国毛子通知陈祥善:绝不准唐家庄也罢工!陈祥善命令他在唐家庄矿的两个心腹工贼——龚德三和栗温,出面利用狗腿、汉奸和觉悟不高的工人,组织了一支‘护矿队’,号称有八百名精锐,封锁了唐家庄,用武力胁迫工人上班,谁反抗就抓起来或被拷打处罚。他们到处放风,说:‘矿方和工人是一家,肉肥汤也香,有事和平商量就能解决,谁也不准参加罢工!’又说:‘唐家庄不受赵各庄挑拨!谁煽动罢工,坚决惩办!’还说:‘矿方决心很大,赵各庄闹罢工有死有伤,咱犯不着为他们送命!现在日本宪兵到了赵各庄,赵各庄快复工了!……’看来,要使劲儿去做工作才行!我想,明天跟关师傅去一次,再试一试!”
节振国说:“我也去!万一动武多一个人是不是好些?”
胡志发想了一想说:“那边的情况现在不清楚,我和关师傅去,说不定会不受欢迎。我们两三个人跑到人家那里去动武会吃亏的。你还是在家里坐镇的好!”
节振国笑了,说:“你是怕我去惹祸?既这样!你们放心去吧!我等着你们胜利归来!”
第二天一早,胡志发和关清风就出发了。上午,节振国在赵各庄东头查岗,忽然,看见远处胡志发和关清风急火火地走着回来了。节振国心里纳闷: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呀?他迎上前去,招呼着说:“关师傅!老胡!怎么?吃了闭门羹啦?……”
胡志发意味深长地笑了。
关清风气得涨红了脸,抖动着银须说:“刚走近唐家庄,就遇到一伙‘护矿队’,手里有枪有斧,出口不逊,说:‘滚蛋吧!从今以后不准再来!你们挂队咱不管,要来唐家庄找事儿,就叫你们有来无回!’……”
节振国火了,嘴里骂了一声,说:“这伙工贼!我恨不得劈了他们!”
胡志发看着节振国,笑着说:“看来,你没和我们一起去,还是对!你要是在场,霹雳火似的跟他们动起武来,不但要吃眼前亏,反倒打草惊蛇了!”
节振国体味不出胡志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皱着眉不作声。
三人在村头上一棵大柳树下,坐在隆起的柳树根上,谈了起来。
春寒袭人,但就在这两天里,柳树已孕育了绿芽。远处的柳梢望上去似笼罩着一团绿色的烟雾,近处的柳丝,绽吐出鹅黄的叶片。季节在运行,气温虽反常,推迟了春天的降临,却不能阻止春天的来到。
白发苍苍的关清风抽着烟,因为生气,激动得飘拂在胸前的白须颤抖着,愤愤地说:“就凭他八百‘护矿队’,咱去上三千人,也踏平了它!”
树根上坐着冰凉,节振国起身蹲在一块青石上,气得扬胳膊甩手地说:“我带人去!不完成任务不回来!决不能让工贼这么猖狂!”
胡志发眯着眼看着远处田野里返青的麦苗,思索着说:“你们的话说得都痛快,可是不能这么干!”
节振国问:“怎么了?”
关清风也睁大了眼瞅着胡志发,似是问:“为什么?”
老胡慢悠悠地说:“唐家庄矿的广大工人兄弟,是主张同盟罢工采取一致行动的。早先我们去联络时已经谈妥了。可是现在陈祥善组织了工贼‘护矿队’,控制压迫着唐家庄的工人兄弟,不让他们参加同盟罢工。从道理上说,咱去帮助他们瓦解‘护矿队’,工人帮工人,穷帮穷,无产阶级帮无产阶级,是一种伟大的阶级互助,完全应该。可是,现在冒冒失失就带人去动手,一是师出无名,会给敌人一个借口,敌人会造谣说咱们用武力攻打唐家庄了,那样对我们不利;二是这样一去,势必会有一场大血战!血战看来难免,但我们尽量要少流血。如果能里应外合,就能既瓦解敌人,又援助了受压迫控制的工人兄弟们!”
关清风一听,接嘴说:“对!‘智多星’,你说得好!”
节振国觉得在这些事上,能向老胡学到很多本领,也赞叹地说:“你想得周到!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先同他们谈判,谈得成最好,谈不成或他们无理,我们也就师出有名了!另一方面,我们应当派人到唐家庄矿去搞里应外合?”
天上有白脖子老鸹十几个一群地“呀呀”叫着飞过。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娇小的“银眼圈”,停在柳树枝上婉转地鸣叫,叫得那么悦耳,似乎提醒人注意,虽然春来得迟,但大柳树终于绿了……
胡志发摸着嘴边的短髭,仰起脸看着大柳树上喜悦鸣叫的小鸟,点头笑着说:“对,就是这样。咱们这次去谈判,要去两三千人,带着斧子、镐把去!可是大军压境不动手。咱们派代表,叫他们也派代表谈。依我看,同这些工贼谈判,是向公鸡要蛋,得不到啥的!可是也得谈,谈成最好。这种谈判也是做宣传,谈不成,他们理亏了,咱就采取瓦解‘护矿队’的行动!”
节振国脸上闪射着热情、兴奋的光彩,说:“你一说,我倒坐不住了。进唐家庄搞内应的事儿交给我吧!上回,三月十七号那天,我同你到唐家庄去过,同戴林义他们联络过。这回我去还是找他。戴林义这个人,信得过!他在那儿也有威信,他手下有人,也能号召人。找他内应,我看就行!”
胡志发思索着说:“老节!行!这项任务交给你。可是,唐家庄现在四面给‘护矿队’把守着,你去可要小心!”
节振国笑笑,说:“不要紧!‘护矿队’把守得再紧,总不能像个铁箍子吧?有铁箍子拦着我就从上头跳进去!”
关清风含着烟嘴朝着胡志发说:“我们同唐家庄谈判,就放在天黑时分不好吗?这样,我们带上两三千人一压阵脚,‘护矿队’心慌了,一定集中人马到咱这方面来,振国就可以乘隙进唐家庄了。我们在这儿谈判,振国就在那儿搞内应。”
胡志发点点头,站起身说:“这个主意高!这事秘密,谁也不能声张。纠查队的事,让纪振生管就行。谈判的事,我们到罢工委员会去研究、发动一下,我想,大家是会同意的。”
他们三人离开了庄头上那棵生机盎然的老柳树,一起走进赵各庄里来。
不出胡志发所料,罢工委员会顺利通过了同唐家庄“护矿队”谈判的建议。
天还没全黑的时候,节振国独自做好了准备:穿一身窑衣,扎着腰带,戴顶旧毡帽盔,脚踏无梁鞋,怀里揣着钢斧,从东大街独自绕道走西无水庄往东南方向的唐家庄去。这时,他望到远处罢工委员会集合起来的矿工队伍浩浩荡荡,看到头见不到尾,已经也向东出发了。队伍足足有两三千人,风风火火,呼呼啦啦,矿工们手里有拿钢斧的,有手拿镐把或洋镐的,也有拿大刀片的……胡志发、关清风、节廷秀、蒋振元等都走在头里。
节振国决定从唐家庄南面悄悄插入。那儿,有一溜工房,他记得工房外有丈把高的围墙,倚着个小土岗。土岗外,有条矿上的废水沟,废水沟有两米来宽,旁边没有人行走的路。正因如此,节振国估计那儿“护矿队”不一定派人站岗。再加上老胡他们带着大批人马吆喝着往唐家庄西边风车房那儿走,一定会将“护矿队”都吸引到那边去了。他这里,凭自己会武艺,心想:能先跳过废水沟,再跃过那丈把高的围墙,也就进了唐家庄。只要进了唐家庄,一切都好办了!戴林义是个推车工,他的家节振国认识。节振国脚下生风,决心把从赵各庄到唐家庄的这十几里地快步走完。沿着土路,穿过一小块一小块的庄稼地,跳过浅浅的土沟,绕过矮矮的干树丛,他大步流星,一路小跑,径直向唐家庄奔去。
他终于过了铁路,走近唐家庄南边那一溜工房的围墙附近了。
夜幕已经笼罩下来。那废水沟里的臭水在夜色里闪闪发亮,像镜面似的平滑发光,又像一条银色的小路,眼不好的人,说不定真会当作路拿脚踩上去哩。他看到,跳过废水沟,有一溜尺把宽的土地可以立脚,但一丈多高的石头围墙挡住了人。石墙里外,有几棵枣树。节振国四面一觑,果然无人,静悄悄地,他纵身一跳,就攀上了石头围墙。他朝里一看,那排工房里亮着灯,但院子里静谧无声。他像一片落叶似的轻轻翻下了围墙,猫腰迈步。穿过院子,再朝西北走,便到了戴林义家。
戴林义,刚三十岁,身材魁梧,胖虎虎的,人都叫他“戴胖”。他跟胡志发同乡,也是河北曲阳人,在唐家庄矿井下做推车工。矿工中按同乡分派,保定附近的唐县、曲阳、完县、阜平、行唐、灵寿、定县一带的人统称为保定派。保定派的人在赵各庄矿人数最多。在唐家庄上,这一派的人也不少,戴林义是个首领。因为这样,所以他同胡志发熟识。前一年,保定派的一些人和冀南大名派的一些人,为了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受包工大柜的挑拨,要打群架。节振国从中调停过,后来双方和解了。为这,保定派和大名派的人对节振国都有好感。那时,戴林义到赵各庄来过,节振国认识了他。正因如此,这次赵各庄罢工开始后,节振国随胡志发到唐家庄找过戴林义。戴林义也拍过胸膛,只要赵各庄矿坚持罢工,他一定带领唐家庄的矿工参加同盟罢工。但唐家庄出现了“护矿队”以后,形势险恶,节振国就不知戴林义现在的处境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