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了!真像做梦一样,客人进了客厅,吕平和客人先是握手,接着吕平和白发的雷特蒙就紧紧拥抱在一起了!雷特蒙又笑又流泪,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我是雷特蒙!雷特蒙!记得吗?那个美国中尉!你们救的!你们救了我的命!重新见面,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他穿着黑色厚皮夹克,腰板仍旧硬朗,人也仍旧精瘦,白发稀疏,脸上皱纹像刀刻,吕平仍认得清这就是当年他接待过的美国飞行员。当年雷特蒙挺拔潇洒,如今这么老了!他也动了感情,紧紧同雷特蒙拥抱,一时不愿分开。谁能想到今天,两个有这么奇特遭遇的白发老人能重新相逢相聚呢!?
吕平指指那封桌上镜框里的信,说:“请看,我六十年前没收到这封信,这次收到信后,我用金色镜框放置,说明我多么珍视我们之间的友谊!”
雷特蒙和夫人玛吉以及山姆·昆都激动地点头。
接下来,当然是那位胖胖的戴眼镜的外办副主任和那位年轻翻译的介绍:陪同雷特蒙来的美国客人,一位是穿灰呢大衣的雷特蒙的夫人玛吉;一位是山姆·昆,他是当年与雷特蒙同机坠地牺牲的八名飞行员中的一位领航员的遗腹子、一个矮小精悍的棕发老头。吕平也介绍了海珠同大家认识。于是,海珠代表外公向三位远道来客献花。伶俐的慧妹用托盘微笑着来上茶。天冷,但空调开的温度适中,使人舒适。室内布满了友好温馨的气氛。
寒暄了几句,谈话是从客人们到海门谈起的。
雷特蒙满脸的皱纹都陶醉地舒展着,说:“真是不认识了!现在那里建设得非常漂亮,从前的旧印象,一点也没有了!我见到了当年参加救我的几位老人,大家拥抱呀拥抱。重访中国我的再生之地,是我的夙愿。在美国,我寻找尼斯特、迦罗达,想与他们一同来中国故地重游,可惜没有音信。也许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不能同当年的难友分享这种幸福我真遗憾……”
那位外办的西装笔挺的年轻高个儿翻译,译得很流畅。
吕平请大家喝点清茶,点着头热情地说:“多年来,我也常想起你们。你们那时帮助我们中国抗日,真是很感谢。我常想,不知分别后你们好吗?在什么地方?还记得我这个中国老朋友吗?我今年八十三岁啦!你也该快八十岁了吧?”
雷特蒙握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说:“我七十九岁了!”他指指坐在身旁的山姆·昆说:“山姆·昆是名作家,六十三岁。他父亲和我其他七个伙伴在坠机时都死了,但我和尼斯特、迦罗达被你们救了。我是常常念着你的,常常想起当时的情况、想起你们。”
吕平说:“今天,我要奉送你和夫人一本我写的回忆录作纪念,也要送给山姆·昆先生一本。我的回忆录里记着当年你们坠机的事,请让我的外孙女海珠译给你们听听。”
雷特蒙和山姆·昆都点头说好,表示希望听一听。
海珠掀开外公的回忆录,插纸条的一处。记叙的是当年救援美国飞行员的经过,于是海珠翻译道:
1945年6月12日夜,美国飞行员雷特蒙等驾驶的B29轰炸机执行轰炸日寇的任务后,飞机负伤坠毁海门宋季港附近,机组中八人不幸身亡,坠毁地点属于敌占区和我游击区结合部,雷特蒙等三人被我民兵冒险救出。雷特蒙负伤较重,辗转送抵新四军苏中军区南通警卫团团部驻地时,我任政委,热情接待,妥为安排治疗及饮食、服装事宜,相处半月左右,然后派一个班士兵将他们辗转送往北部的新四军第一师师部和苏中行署驻地东台县。但6月13日晨南通、海门等地大批日伪军同时出动,到宋季港一带烧杀,日寇将八具追索到的美国航空员尸体用军刀砍劈,并砍下头颅及肢体高挂在树上示众。但日寇离开后,当地百姓立即将被肢解的美国航空员遗体妥为掩埋……
大家都出神聆听。听到这里,雷特蒙的夫人玛吉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雷特蒙和山姆·昆都面容严肃,眼光严峻,雷特蒙端茶喝了一口,动情地说:“我心中一直珍藏着对你们的感激!直到今天,我一直觉得美国同中国应当友好,有些政客说日本是盟友,中国是威胁,我是不同意的。我对日本一直怀有警惕,因为我曾同日本作战,很了解二次大战时日本偷袭珍珠港到大肆屠杀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残忍暴行。我厌恶那种狡猾凶暴的武士道!”
大家都静不作声,听着海珠继续翻译:
我很高兴抗日战争时曾为救助美国航空员出过一分力并且结识了当时并肩反侵略的美国朋友。他们三位如果当时落入日寇魔爪,下场必然十分可怕。日军军部根据首相东条英机的命令,在1942年7月曾发出《关于对空袭时违反战争法规人员的惩处办法》的指示,其中有这样无理的规定:凡是被俘的飞行员,不仅是轰炸和平居民的,也包括轰炸日本本土及其占领地军事目标的,一律都要处死。其后,日本国内各报都刊载了这一“法令”,无不强调“凡是美国飞行员,被俘后一律格杀勿论”。日本****者自己可以任意屠杀轰炸对方,却不让对方还手。美国当时轰炸日本本土的飞行员被俘的均受尽凌辱虐待及拷打,被日寇用军刀砍断头颅,成为日本军部发泄对美国人仇恨的对象。死后尸体还要被刀砍刀割。例如,首先将屠杀被俘美国飞行员付诸实施的是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他曾在上海将被俘的八名美国飞行员(他们是在袭击日本本土转飞中国浙江衢州机场时机坠被俘的)吊打、火烧、铁烙、电击、灌水后残酷杀害。后来,日军在婆罗洲、缅甸、布干威尔岛、安汶等地杀死盟国飞行员五十六名。1943年3月,在菲律宾宿务岛将两名美国飞行员砍去头颅。1945年5月到7月,驻新加坡的日本司令官板垣征四郎将二十六名盟军飞行员全部处死。在中国战场上,被俘的美国飞行员有的被就地杀死,有的送往日本处置。1944年12月,三名美国飞行员在武汉被俘遭到暴打、游街后,被日军浇上汽油活活烧死。1944年冬,美国第14航空队少校霍克驾机攻击香港日军目标,失事降落广州与香港交界处,被当地居民救藏起来,日本华南派遣军宪兵队长重藤宪文联合香港日本宪兵队长野间助之贤派兵搜索,捉到霍克残杀,并杀死全体营救美国飞行员的中国村民。这类事例极多。据东京审判日本战犯时证实,仅在1945年6月至8月,日本军部在本土就分数批处死一百一十二名美国飞行员。……可是,今天的美国鹰派人物却将日本右翼看作亲密盟友,对日本右翼政客参拜供奉着东条英机等大战犯的靖国神社,妄图推翻历史重新复活****视若无睹,努力武装日本自卫队,只看到面前献媚的伪笑假面具,忘掉了当年的教训,真是奇怪。
中国是在发展,但中国是热爱和平的国家。我们历来主张保卫和平,反对任何战争。中国的发展只会对世界有利,中国历来宣布不称霸,中国在睦邻友好,中国发展国防只是为了必要时可以保卫自己,因为中国有日本这样在历史上大屠杀中国人的邻居而至今却仍不肯正视历史。中国与美国二战时是盟友,现在美国的主政者可能已不清楚,但当年同过患难的美国朋友是知道的。写到这里,我不禁想,雷特蒙啊!还有尼斯特、迦罗达啊!你们在哪里?……
雷特蒙和他的夫人玛吉感动了,雷特蒙点着头说:“吕将军,谢谢,谢谢你一直还记得我!……你说的我都同意!”
吕平对海珠说:“你把我参观珍珠港回来写的那篇游记的最后一段短短的感想译给客人听一下,向他们介绍一下我曾到珍珠港去过。”
海珠点头,介绍了四年前吕平曾出国到珍珠港去参观纪念馆,接着,念译起那篇游记的最后一段文字:
纪念馆就建立在美国被炸沉的“亚利桑那”号沉舰的上面。当年日本****者表面用笑脸应付美国,暗中却用强大的海军突然偷袭,九分钟内,就使大批美国军舰与一千多名海军官兵沉入海中。现在,我透过清澈的海水,看见兵舰的残骸,感怀那段历史,思绪万千!当时,制订偷袭珍珠港计划的是日本海军总司令、美国通山本五十六。他曾就读哈佛大学,做过日本驻美大使馆武官,广泛考察过美国,是个以亲美派面目出现的杀美派。日本偷袭珍珠港成功后,12月8日中午,美国总统罗斯福向国会发表演说,说1941年12月7日将成为国耻日。但,今天这个国耻日和日本****者的伎俩早被美国的新保守派政客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显然想将笑面杀手重新武装到牙齿了!出我意外的是如今珍珠港所在地夏威夷群岛,到处是日本人买下的房地产,到处可通日语,按日本风格服务的饭店餐馆,蜂拥而至的日本游客踏遍了夏威夷的海滩。听说有日本人高兴地欢呼,今天日本已从当年战败后的贫弱一跃成为世界地位仅次于美国的第二经济大国!当年用飞机军舰没有占领成功的美国这片珍珠宝岛,如今已被我们占领啦!据说,有美国人哀叹,那里已经成了日本的经济殖民地了!……为了不曾忘却的历史而建了这样一个白色的肃穆的纪念馆,但显然它已被美国许多昏了头的政客遗忘。我——一个经历过血与火战争的中国老兵,到这里,心里笼罩着战争的阴影!但我心里想高声大喊,走开吧!战争!
海珠带着感情读得铿锵有力。读完,吕平点头说:“够了!我愿将两本回忆录,送给亲爱的美国老朋友作为礼品。”他站起来,去拿了两本《回忆与思考》,双手递一本给雷特蒙,又双手递一本给山姆·昆,说:“这里有一个与美国大兵并肩作战的中国老兵的心声,有我深深的感情。……”
想不到,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山姆·昆却突然从随身带的一个背包里掏出一本精装书来,说:“这是我写的一本书,请吕将军收下我的心意。”
在把书递到吕平手里时,他又脸涨得通红地说:“我平日是个不善说话的人。爱用笔却不爱用嘴表达我的思想。我研究过日本和日本****。日本军人二战中的残暴是令人发指的,在巴丹,七千名美军和菲律宾战俘死于日军的枪杀和虐待。战争的后阶段,美军在太平洋上反攻时,塞班岛美军死了三千;硫黄岛死了六千,伤了两万一千人;冲绳岛美军死了一万二千人,伤了三万八千人。日军在天皇宣布投降后仍杀了一批战俘。太平洋战争的历史是不能遗忘的!正如对中国来说,三十万人被杀的南京大屠杀也是不能忘却的。日本****的可怕在于当天皇宣布投降后,帝国近卫师团竟发生叛乱试图阻止天皇向日本人民颁布投降的诏书。可见日本****教育影响多深。日本历史上的罪行严重的不仅仅是被遗忘了,更重要的是被日本和美国当局有意隐瞒掩盖了!我这本书,是有所揭露的。”
吕平郑重地接过山姆·昆的书,表示感谢。海珠看到这本书的书名叫《从父岛到塞班》。
就在这时,雷特蒙也站起来,从他夫人玛吉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对折式彩色相片架来,说:“这是我的礼物,请看——”
吕平和海珠及外办的副主任还有译员都看到,这是中国的五星红旗与美国的星条旗并排放在一起烧制成的彩色陶瓷照片。雷特蒙将它握在手中递给吕平,说:“你看,这里有一行字!”
海珠口译出那行字是:“永远别忘二战中我们曾并肩作战!”
四、笑话连篇
阳台挂架上那只红嘴绿羽毛的大鹦鹉,名字叫作“一点红”,是司马天雨一家喜爱的宠物。
它的叫声沙哑单调,很难听。但经过司马天雨调教,会叫家里四个人的名字。还会说:“你好!你好!”“谢谢!谢谢!”“再会!再会!”当它开口说话,常给大家带来开心。
为了喂养“一点红”,司马天雨研究过鹦鹉。《大百科全书》上说,世界上大约有三百种鹦鹉,但很大部分都未能幸存下来。有的科学家确信鹦鹉是鸟,但它们都是恐龙的后代,祖先可以追溯到一亿四千万年前的“始祖鸟”。鹦鹉长寿,有“百岁鹦鹉”之说。司马天雨曾对海珠说:“爷爷上年岁了!将来‘一点红’由你好好给它养老!”所以全家都对“一点红”宠爱有加。
现在,它的叫声响起来了:“康勒!康勒!”听来就像说:“抗日!抗日!”“抗日!抗日!”
原来,司马康勒正走进司马天雨工作及做卧室的南屋。
往事像梦幻似的飘浮在空中,飘浮在记忆中。
司马康勒原名确是“司马抗日”。这是司马天雨与做中学教师的爱妻方碧云结婚后1956年生下儿子时替儿子取的名字。那时中日之间还没有实现邦交正常化。对于曾给自己一家和中国人民造成深仇大恨的日本帝国主义,司马天雨只要一想起往事就无法忍耐。愤激到极点时,他曾好几次犯过那种超出忧郁症的PTSD综合征。每次因回忆起以前的惨痛血腥遭遇,就会忧愤发病。发病时,内心恐怖控制不了,失去正常状态,沉浸在往事的痛苦中,甚至失去知觉,沉睡难醒。他住过医院,也长期疗养过。后来病愈了,所以直到1954年三十一岁时才同二十九岁的方碧云结婚,到三十三岁时才有康勒。他给儿子起名“抗日”,是使自己和儿子对家中的这笔血泪仇永记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