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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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梦中人生(9)

半夜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醒来了。有明亮的月光从窗玻璃上映进我的房间。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嗥叫声。是狗叫!会是“约克”吗?有点像,也不像,嗥叫得像是号哭。那么凄凉,那么悲苦,又那么叫人听了寒心、恐怖。我害怕极了!嗥叫声却不断。隔一会儿,嗥叫一声;隔一会儿,又嗥叫一声。我将被窝蒙住了头,仍听得清清楚楚。听那方向,倒像是从“约克”住的木头狗屋方向传来的。“约克”的木屋在大门旁,嗥叫声确实从那方向传来的。约莫有吃一顿饭的时间,忽然听到楼梯响了!那沉重的皮鞋脚步声,显然是爸爸下楼来了!有开电灯的声音,从我卧房的门上玻璃窗里,映进了金黄的灯光。一定是堂兄家璧房里的灯光亮了,走道和楼梯附近的电灯也亮了!听到爸爸和家璧在说话,听不清说些什么,只听到“约克……约克”的,猜得到一定是在说狗哭的事。家璧好像“砰”地开门出去了一次。“约克”的哭声暂时停止了。但当爸爸上了楼,堂兄家璧熄灯安睡以后,“约克”又号哭起来了!唉,这个“约克”呀!你捣什么蛋呀!你怎么变成这么一条会哭的狗了呢?我一夜用被蒙着头,老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走出房间,就见李嫂正在同家璧谈狗哭的事。李嫂在说:“狗哭最不吉利了!是要死人的!”家璧皱着眉不作声。我走到花园里叫了一声。“约克!”这条爱尔兰种的棕色洋狗像支箭似的蹿跳着向我跑来。它依然像平日似的伸舌头舔我的手,我朝它背上“啪”的打了一巴掌,说:“你为什么夜里哭?再哭我打死你!”“约克”摇着尾巴挨了打仍很高兴。我又警告它:“今夜,你不准再哭!听到没有?”它似乎懂得我说什么,摇摇尾巴。我扔块石头让它去衔,把它引走,我就回到屋里。我觉得“约克”是一定会听我的嘱咐的!它不会再哭。可万万没料到竟同可怜的“约克”从此永别了!

我进屋不久,听到陌生人的声音。看到一个穿长袍马褂留白胡子的老中医,说一口蓝青官话,坐着一辆崭新的洋车早早地就来了。堂兄家璧正跟李嫂在走道里轻声说话。我走上去,听他们说:昨天夜里,狗哭后,林雪妈妈的病情不好,大口吐了很多血。爸爸嫌狄医生治了这一段没见效果,打电话把这位熟人介绍的名医——周老大夫请来了。周老大夫在楼上大约耽搁了半个小时,走下楼来。爸爸送他,堂兄也送他,只听到他说:“药快点煎给她服,先吃三剂再看。”他一走,爸爸就叫李嫂带着我让胡二拉洋车送我们到唱经楼一带赶快去配药。

胡二甩开两腿,跑得飞快,浑身是汗。从百子亭到高楼门,过了小铁路,经过宝泰街和丹凤街,到了热闹的唱经楼。跑进一家大中药店配药。药店里药香扑鼻,买药的人不少。李嫂将药方交到柜台上,抓药的人就来了。周老大夫开的药可不一般:有羚羊角,有犀牛角……看了药方,一个药店掌柜模样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亲自来配药抓药。他拿出一支短短的雪白羚羊角来,先用戥子称了一称,然后放在一只砚台上用水磨,磨成牛奶白的水倒入一个小杯子里,又将羚羊角再称一遍;然后又称犀牛角,再用水磨。……一服药有好几十味,逐一包好了,一式配三服。一服药十二块多钱。配好药出来,上了胡二的洋车,李嫂摇着头告诉胡二:“这一服药就是你一个月工钱!”胡二不信,咯咯笑着说:“你把我当乡巴佬!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嘛!说是外国药这么贵我相信,说是草药这么贵你骗小孩去!”我插嘴说:“李嫂说的是实话,一服药真的十二块多钱!”胡二听了,咂咂嘴说:“我又想说不中听的话了!不过,我不说!”他确实什么也不说,只是埋头拉车,满头大汗,一直拉到家也没吭声。

到了家,堂兄家璧不在。我估计他是给林雪妈妈剪衣料找裁缝去了。我闲得无事,也不想做功课,就到厨房里看李嫂浸药、煮药。一会儿,屋里电话铃响。听见爸爸下楼接电话。接过电话,爸爸叫我:“家玉!家玉!——”我走出厨房跑进屋里,在走道旁的电话机旁边见到爸爸。他说:“我有急事出去一趟!等会叫李嫂上楼侍候你妈妈!楼下没人,你不要出去乱跑,在家蹲着!”我顶嘴说:“我从来也没乱跑!”心里却想:你一走,我就上楼!心里确实想看看林雪妈妈,多少天不见她了呀!……爸爸见我顶嘴,因为忙,也没再理我。他自顾自地上楼不知拿了些什么,就匆匆坐胡二的洋车出去了!

正是吃樱桃的季节。我将李嫂清晨在门口小贩手里买的一盘通红的鲜樱桃端在手里,看准了机会,跨步走上楼去。想到林雪妈妈病着,我把脚步放得轻了又轻。上了楼,见她卧室的门开着,我就踮起脚向门那儿走去。

我端着樱桃盘子站在门口了,朝里望去!只觅她盖着蜜色的被子躺在白色的床上呆呆凝望着窗外。窗开着,为的是让新鲜空气进来。窗外,是一片晴朗的蓝天,邻家带哨的鸽群在阳光下飞翔,哨音“嗡嗡……”的十分好听。鸽子有灰的,有白的,有花的,还有赭红的。……她凝望得那么专心,以致我站在门口半晌她也没有察觉。她的脸侧睡着,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轻轻叫了一声:“妈妈!”脸却红了!

她突然翻身回过脸来了。我心里一惊:啊!她那消瘦苍白的脸上满是斑斑泪痕。见是我,她从枕下掏手帕拭泪,话音里带着激动:“是你啊!家玉!”我刚想迈步进房,她却立摆手说:“不要进来!你就站在门口!”我只得止步了。她解释说:“我的病传染,你离我远些好!”她的北平话口音还是那样甜美、清脆、悦耳,只是带点沙哑。仔细看看,她那本来苍白的脸上,颧骨间隐隐泛出红晕,像一层淡淡的胭脂。她瘦了,眼睛显得很大,眼圈发蓝。墨黑的头发披散在枕上,衬得她很衰弱。我心里有点难过,不知说什么好。我把手里那盘鲜红的樱桃亮了一亮,说:“我想……送点樱桃给你吃,早上李嫂买的。”她看看樱桃,赞叹地说:“真好看啊!你吃吧。我不想吃,你多吃一点,啊?”接着,又说:“你想我吗?”我顿时想流泪了,我点点头。她问了些我的学习情况,说:“春天到了,可是我却病倒了!我失信了!答应过给你画的画也不能画了!”我心里难过地说:“你会好起来的!”她微微笑了一笑,说:“本来,我说等到有荷花的时候,带你到玄武湖去,我们去划小船看荷花,都办不到了!”我吞着泪说:“等你好了你带我去!”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我忽然觉得鼻子两侧像小虫爬,痒痒的,是泪水流下来了!我用手拭泪,她却安详地笑着说:“家玉,你不是男孩子吗?男孩子,不该哭,我会好的!好了,我们去玄武湖,我们划船,我给你画一朵大荷花。”。

她说起话来很吃力,喘着气,干咳起来。我说:“你要喝水吗?”她摇摇头,拿枕边一个有盖的小痰盂吐痰,突然对我说:“再叫我一声吧!”我带着感情叫了一声:“妈妈!”她闭上眼微微一笑,说:“我喜欢听你叫我妈妈!……”她似乎累了,把手向我一挥,示意我走。我带着泪水轻轻地手里端着樱桃离开了她。

夏天来到了!玄武湖里衍生着水草、菱角、芡实的那碧清的水面上荷花盛开。绿叶红花,几乎把整片湖水都遮满了,香极了!美极了!我和同学们一起去玩过好几次。我们钓鱼,也划过船了!船底擦着荷叶发出飕飕清脆悦耳的声音。坐在船上真开心。但是,林雪妈妈仍在病中,而且越病越重了。每当我在玄武湖里游玩的时候,我就不能不想起她。当小船荡着桨在荷花与荷叶丛中前进的时候,我更好像看到她画的那些荷花荷叶一张张都在眼前,又仿佛听到她那甜美清脆柔和好听的北平口音就在耳边:“……我会好的!好了,我们去玄武湖,我们划船,我给你画一朵大荷花。……”但是,我仍旧被限制上楼。放学回来,爸爸总是在家,我不能上楼,很长时间见不到林雪妈妈。我听李嫂说:林雪妈妈已经同爸爸分开住了。爸爸住在书房里,林雪妈妈独自住在原来的卧室里。有时,夜晚我到花园里站在暗处向楼上望去,楼上林雪妈妈屋里的灯光总是亮着的。我常常呆呆地能仰望十分钟、二十分钟。我想,她当然不知我这样,但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会告诉她的。也不知为什么,自从听到说妈妈又同一个姓刘的人结婚以后,这样一来,对妈妈的思念反倒不如我对林雪妈妈病情的牵挂浓烈了。感情,为什么会起变化?人,为什么会这样重感情呢?

狄医生常常来,周老大夫也常常来。但,林雪妈妈的病听说更重了。不但肺部恶化,心脏情况也不好。奇怪的谜仍未解开,她在病床上仍旧不断叫裁缝来做新衣服,而且选的料子很奇怪。起先做的衣服是色彩鲜艳的,后来做的衣服,像是老年人穿的,式样古老,现在做的又是朴素结实的。衣服做得很多,春夏秋冬四季俱备。裁缝给她量尺寸时,她又总是自己提出尺寸来让裁缝照着她的尺寸做,也不管合身不合身。爸爸说她“反常”,却仍由着她做。堂兄家璧认为这是她想享受享受。有这样的表现说明她的病是可以好的,因为她迫切想病好后可以将大批新衣穿上身。李嫂的看法不同,说:“这是图个吉利!是好兆头!”我不懂谁说得对,我只觉得奇怪。

奇怪的事继续发生:“约克”那天夜哭以后,第二天就失踪了!起先以为它出去乱逛,会回来。哪知,它真的不见了踪影。这条爱尔兰种棕色洋狗是到哪里去了呢?它是我亲爱的好朋友,是我心上的宝贝。它脖子上挂着一块铜牌,证明它是家犬。它是不会被卫生局的捉狗队在马路上当作野狗逮去屠宰掉的呀!难道有谁眼红将它偷去了吗?为了它的失踪,我哭过。可是堂兄家璧说:“这条狗夜哭,是不吉利的,林雪听了病会恶化的,自己失踪了反而好。”李嫂也劝我说:“恶狗夜哭,家破人亡!它自己跑掉了上上大吉!”三劝两劝,“约克”也不回来,我虽然舍不得也只好罢休。只是每天放学回来,就再没有“约克”亲热地摇着尾巴迎接我了。我那种寂寞的感情就常常变得更浓了。看着家里这种人病了狗跑了的局面,我心里总有一番难以形容的说不出的冷冷清清的感觉。

我当然想不到:林雪妈妈病情严重恶化时,爸爸竟同她发生了一场剧烈争吵。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我跟堂兄家璧躺在花园里的凉床上乘凉。萤火虫满天飞舞,青蛙在池塘边咯咯叫,蚊蚋很多,嗡嗡叫着悄悄地叮人,用蒲扇扑打也没有用。楼上,爸爸睡的书房里的电灯亮着,林雪妈妈住的卧室的房里电灯也亮着。一会儿,爸爸书房的灯黑了,我猜,爸爸一定睡了。又过了一会儿,蚊子咬得更厉害。露水无声地在降落,夜深人静,家璧说:“走吧,不早了,睡觉去!”我们刚进屋要睡,忽然听到楼上响起了嘈杂的声音。一会儿吵闹声更响,是爸爸大动肝火的声音。爸爸在摔东西了!“哐”“乒!”……家璧和我都吓呆了!家璧一扔手里的蒲扇,说:“吵架了?!”我也明白是吵架。晚饭前,我就有预感:我见到爸爸从楼上下来了一次,脸上像涂了霜。晚饭时,爸爸也没有下来吃饭,说是他不想吃。这是从未有过的呢!我就觉得要发生什么事。这样夜深了,什么事呢?摔东西的声音还在传来:“乒!”“哐!”……我顿时感到小时候半夜醒来被爸爸和妈妈打架吓得胆战心惊的情景又出现了。我见家璧跨步飞也似的向楼上跑,我也跟着向楼上跑。这时,只见李嫂也从三楼下来了。来到林雪妈妈的卧室前,只见满地是花瓶、台灯、茶杯的碎片和书籍,爸爸站在那里,手拿一些不知什么信件和纸片,气势汹汹。只见林雪妈妈仰脸躺在洁白的床上,态度倒很平静。她真是更瘦更苍白了!颧骨也变得高了!只是看到了她,仍使人感到她善良、纯洁、美丽。她望着爸爸,默不作声。见家壁和我以及李嫂都出现了,爸爸一肚子火似乎对着我们发泄了,高吼:“滚!滚!——谁叫你们来的!滚!”李嫂吓得连忙下楼,我也战战兢兢连忙跟着家璧下楼。走在楼梯上,只听到林雪妈妈用平静无力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惭愧的!请回你的房吧!……有事明天谈好不好?……”

我提心吊胆地下楼,在堂兄家璧房里细细谛听,唯恐楼上再闹。总算没有再闹,楼上平息了,好像听到爸爸那沉重的皮鞋声回到书房里去了,不再有吵架摔东西的声音。我离开家璧回到自己房里开了电灯钻进被窝,刚才那一幕使我惊心动魄的情景,勾起了我从童年记事时开始的许多伤心的回忆。我拿起珍藏着的妈妈留给我的那张照片看了很久,胡思乱想起来,奇怪得很:大人们为什么总是会闹得这么不可开交呢?难道结婚以后就总是要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