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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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上的海潮(1)

心上的海潮

我的心也像大海,

有风暴,有潮退潮涨,

也有些美丽的珍珠,

在它的深处隐藏。

——海涅

(一)一九八〇年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中国上海。

孔薇娜又来到这阔别三十多年的上海了!

一切都像在梦幻中。她不喜欢生活平淡却又害怕太大的刺激,可人生每每会遇到这样神奇而不平凡的经历。她是一个妩媚、任性、好幻想的女人,有一对美丽得出奇的眼睛,带有诗人的气质。三十多年前,一九四八年底,她随那位老画家父亲离开这祖国的大城市上海时,只是一个大学新闻系毕业的中国学生。现在,父亲的骨灰早已葬在香港仔的坟场里了,她却是以一个美籍华人女作家的身份出现在她的诞生地上海的。三十多年前,离开上海时,她风华正茂才二十四岁。现在,一九八〇年,她重返上海,却已经五十六岁了!幸福的岁月,灿烂的年华,像春水一般,都已经逝去。她现在怀着一种迟暮之感,回到了上海。感情是复杂的,心中常荡漾着一种淡淡的忧郁。但她体内那火一般的爱情并没有熄灭。正是带着这种异样的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她打听到了要寻找的那个男人,同他取得了联系,经过几次通信以后,七天前,她匆匆启程。飞往香港的机票告满,她决定绕道日本来,就毅然地搭乘泛美航空公司的波音747SP型珍宝机离开美国纽约直航东京,又从羽田机场转搭日本航空公司的波音机飞到上海来了。

刚才,她看了一个钟点的报纸。在她的面前放着她从报摊上买来的《人民日报》《文汇报》和《解放日报》。看这些报纸,她不太习惯,但又很感兴趣。在纽约看报时,每天总是在报上看到大批社会新闻,那么耸动,那么刺激:银行被抢;在布鲁克兰,价值五万元的药品被人从仓库盗走;在克利夫兰艺术学院,夜晚被偷走一幅珍贵油画;蒙面大盗光临某公寓,女仆和主人均被枪杀。……这儿的报纸,全是政治、生产……没有那些五花八门乌七八糟的新闻,读来枯燥,但却有许多使她觉得有启示的文章和消息。这几天,她每天都看三份报。离开上海这么久了!她确实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比较陌生的地方,需要借助报纸再熟悉起来。……

现在,正是傍晚时分,上海沐浴在霏霏细雨中。房里很静,没有“迪斯科”,没有橄榄球实况比赛的转播,没有商业性质的彩色电视节目……她伫立在饭店十三层楼那设备比较老式,但陈设还算典雅华丽的套房窗前,呆呆地眺望城市喧闹的街景。这两天,她感冒了!头晕、血压高,医生让她卧床休息,可是她的思绪像激浪翻腾,怎么能在床上躺得住呢?春节刚过,二月的天气还带寒意。雾似的牛毛雨中,街上仍拥挤着欢乐的人流和衔接的车辆。从窗口望下去,栉比鳞次的上海变化不大。除了跑马厅变成了人民广场和人民公园,周围新盖的大厦不多。她眼界囊括的仍是她当年熟悉的城市轮廓,也是她在美国无数次梦见过的上海。从北美大陆的美国大都市来到上海的她,看惯了棋盘般整齐的街道两旁那密密立体的超高层摩天大厦和那纵横全城的多层立体交叉公路,看惯了在多层立体交叉公路上列队驶行的一辆辆小甲虫般的轿车和高速公路上可以并排奔驰六至八辆汽车的路面,现在再看上海,就会感到灰蒙蒙的建筑物显得苍老,城市不像旧有的印象中那么现代化。在美国看够了罪恶事端不断发生的“时报广场”和破旧肮脏、潮湿混乱充满了贫穷、犯罪、失业、疾病和死亡的哈莱姆区,现在再看上海,就又感到平静、清净了!花花绿绿各式的霓虹灯基本没有了!广告牌,不多,完全不像美国那耸立路边的奇形怪状、琳琅满目的广告和商标牌;小汽车,少了;电车和黄包车以及那种老式的公共汽车都不见了,但却给她一种早年熟悉的中国城市的风味,她喜欢这种亲切的印象……她倚窗站立,心里纷乱而又寂寞,看着这一切,都似乎无动于衷,心里却微喟地在默诵着李清照的《一剪梅》:“……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吟着吟着,心酸起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有些怀念自己以五万多美元购置的在盎格鲁林镇的那座二层楼房的美丽建筑了。那绿荫和如茵草坪覆盖的庭院;那敞向车水马龙街道的大门;那花园里种植着的玫瑰花甜蜜典雅的香气;那北美常有的晴朗阳光。……看看腕上的液晶显示式电子手表,是五点四十五分,按照约定的时间,再有十五分钟,她就可以见到他了!她的归来,不全都是为了他吗?她的心“扑通扑通”地激跳起来,使她有些晕眩。她克制住感情,离开窗口走到门边,“啪”地开了电灯,玻璃吊灯上柔和的金光顿时泻满了屋子,使紫红色的丝绒窗帘更加柔和夺目。她下意识地走近了摆满化妆品和她昨天从大光明电影院隔壁工艺美术品服务部采购来的一些中国工艺品小摆设的五斗橱前。

依然那么美丽,人们都说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说她看上去只像三十多岁。现在,她凝望着大镜子,大镜子里出现了她的形象:一个身材适中体态苗条、风度翩翩浑身像闪着光彩的女人。长长的眼睫毛下有一双美得出奇的大眸子灵活地忽闪着,瞳仁就像一潭清幽幽的深水,秀丽的眉毛间散发着一种高雅的气质。腮边挂着两个小小的酒窝,神情里带着淡淡的忧郁。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梳成一个绰约多姿的S髻。她从不去学美国时下流行的打扮。她有自己独特喜爱的美学观点。青年时代她就喜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境界。她爱穿黑色的旗袍或藏青的西式上装。今天她依然穿一件丝光闪闪的黑缎驼绒旗袍。脚上,她换下了那双黑麂皮的高跟鞋,穿上了她昨天在南京路上买的一双圆口黑色布底鞋。唯一不寻常的保暖装饰品是一条十分华丽的搭在双肩上的加长加宽的围巾。这是友人从巴黎给她买来的手工制品,一半是晶莹的黑羊毛线编织的,一半是电光似的金丝线编织的,这就衬得她那布满智慧的脸更加白皙,她那涂着口红的嘴唇更加鲜艳,衬得她的气度和风韵更加不凡。她对着镜子顾影自怜,觉得自己确实还很美丽,凄凉的心头涌起一点欣慰,忽又决定拭去口红。她清楚地记得:他是不太喜欢她涂口红的。那时,是大学时代,他指着她偶尔涂在嘴上的口红笑着说过:“这是虚假的!多保留点真实的自然美,对你更适合……”当她仔细地用软粉纸拭净玫瑰色的口红后,从镜子里,她看到自己洗净了脂粉气,更素净大方了!她叹了一口气,用手整整云鬓,想象不出再过一会儿她所看到的他会是什么模样,也想象不出见到他时,他会怎么表示。当然,她已经想好,她第一句话会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说:“艾风,你好!……”然后,伸出手去。……她不知自己会不会矜持,也猜不出艾风会不会热情。啊!岁月的流逝为什么必然在亲密的人中间也要冲刷出那么大的鸿沟来呢?多少年来,她一直等待着“谜”的揭晓,可是如今“谜”不但已经揭晓,而且在她看来,爱情似乎又可以重新回到怀抱的时候,她反而感到犹豫了!年轻时代那个缥缈而又美丽的梦早消失了!她心里抑郁,很想哭一哭,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她不愿意在未曾见到他的时候就流下脆弱的眼泪,她宁可表现得高傲些、坚强些。她再一次不耐烦地看看手表。只剩五分钟就到六点了!这时,她忽然听到了“笃笃”清脆的敲门声。不知为什么,她感到自己的心要跳出胸膛来了!脸上一阵潮热,她站起身来,移步前去开门。

一个似曾熟悉的高个子站在她面前,但和她想象中的青年时代的艾风已经不一样了!那时他风度潇洒而飘逸。目前,这已是双鬓斑白的艾风了!他穿一件蓝涤卡的“毛式上衣”,着一条没有褶缝的灰涤卡裤子,看上去确实是有五十六岁了!啊!时光啊,你何其残酷?他和她是同年的,比她只大三个月!他那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身材还是她熟悉的,只是原来浓黑柔软的头发稀疏了,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很深,改变了他原来倜傥、健美的外貌。皱纹里面仿佛蕴藏着三十年来风风雨雨的酸甜苦辣,也隐隐透露了他曾走过漫长而艰苦的人生道路。在他那两条长长的眉毛下,有一双严肃的眼睛。虽然仍然明亮、乐观,给人热情、坚毅的印象,却又同人保持距离。……

灿烂的灯光下,他和她互相眼睁睁地打量着。她的心激烈跳动,叹息着,似能听到他也在微喟。她喜欢得流下泪来,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艾风!……”一刹那间,苦涩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多少年的离愁别绪,夹杂着重逢的辛酸与喜悦,交汇着难用言辞表达的爱怜与怨恨,都上了心头。她忽然眼前发黑,双腿发软,两膝打颤,双手捂着脸,浑身无力地摇晃着仰天栽倒了!

艾风“啊”地惊叫起来:“薇娜!……”敏捷地闪身上来托住晕厥了的她的身子。他发现她的脸烧得绯红,额上滚烫,他连忙让服务员立刻打电话叫来汽车,护送她到医院去……

(二)薇娜给艾风的信,一九七九年九月十二日,美国纽约。

半年前,一个炎热的初秋的下午,艾风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国外来信。信,用红蓝花边的航空信封由美国寄来。信的来到,有这样一段过程:年初,一位出国赴美讲学的大学西语系罗教授,在美国N城结识了一位在E大学里任教的美籍华人女作家孔薇娜。这位眼睛热情深沉、闪耀着智慧光辉的女作家请罗教授到她盎格鲁林镇上的住宅里做客。那是一座二层楼的小楼房,有个法国式的小花园簇拥着,绿荫覆盖,环境富于诗情画意。她用中国式的饭菜招待罗教授。吃饭时,她向教授打听当年在上海某大学新闻系做助教的艾风的下落。罗教授答应了一定不负所托。回国后,就通过某大学,并请公安部门协助,终于获悉艾风离开大学后,曾在一个报社长期工作。“文化大革命”后期,他被调到一个中学里教书,现在任副校长兼教导主任。于是,热心的罗教授访问了艾风,写信将艾风的情况扼要地告诉了孔薇娜,不久,艾风就收到了孔薇娜的美国来信。信是用他熟悉的娟秀的笔迹写在天蓝色的信笺上的,信的开头没有称呼,原文是:

诚实和虚伪谈起恋爱来了。诚实真心爱上了虚伪,虚伪说他也真心爱上了诚实,他俩山盟海誓。诚实说:“我永远爱你!”虚伪也学舌说:“我永远爱你!”因为一个是诚实,一个是虚伪,说的话一样,真假却迥异。所以两人的恋爱结局当然是一场悲剧……

请原谅我说这样一个浅薄可笑的寓言吧!好像有点讽刺意味呢!其实,人又何必这么狭隘?三十年出头了!一切都早已成了回忆!我早已挥手和过去告别,从噩梦中醒来。我那受过伤的心每一触动就要疼痛!我又何必给你又给我自己过不去呢?

但是,三十年前,当我遇到虚伪,后来看穿了他的真面目的时候,我曾疯狂似的对着香港海滨那蓝色的大海哭泣,高声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追究原因,我要同他算账!我要报复!今天,我终于找到了他!为什么我连这样一点真心话都不敢或不愿直说?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为什么三十年前当我在香港患肺炎卧床时,你突然暴露了虚伪的面目将我弃之如敝屣?即使我能理解你断然放弃出国留学机会的那种狂热,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你对我会如此冷酷。任凭我写给你千言万语,你却再也不给我一封复信。到最后,你竟寄来了那么一张撕得粉碎了的我的照片……

啊!分别并不等于忘却!我用什么样的语句才能表达我的不幸和怨尤呢?我把我纯真的初恋的爱情无保留地呈献给了一个薄情者。而他是怎样对待我的?……这他心里最最清楚,何须我来谴责?只是我到今天却依然对他恨中有爱,爱中有恨,难以理解他当时的行为。听到罗教授介绍:你的妻子已经去世,你的男孩遭到了不幸,你现在仍然孑然一身。我的恨就被同情驱走了一半!我忘不了你在大学时代对我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

我又何必还要追究,还要报复呢?我又何必再在自己和别人的伤口上洒下盐水呢?当然,像我前面所说的原因,我是要问个明白的。给我来信吧!坦率会换来真诚的谅解,也许我会自己痛哭一场而完全原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