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等乐安”
上邛崃天台山那天,正是九九重阳节。我和老伴凌起凤都是六十九岁的老人了,但到此名山,又是登高节,岂能不上山?听人说山路大都有石阶,估计不会太险。于是,趁兴上山,打算饱餐天台胜景。
想不到,山路那么陡,又常遇到非常狭窄的小道,有时只能容一人走过;有时一面是悬岩斜坡,一面类似石栈道,有时苔滑路险,偏偏头上有凸出的岩石,能弯身低头而过。无数次,都想停步下山;无数次,都累得喘气。但看到周围轰然有声的飞瀑流泉,看到幽谷中苍郁夹着黄叶的大树、虬枝回绕的绿藤、峥嵘的怪石、五彩缤纷的野花,人与大自然交融,忘了自己的年岁,童真重回身心,有冒险的刺激,就一心地往上爬了。起凤是几乎被我拽着上山的,但如果没有她自己要登攀的意志力,怕也不行。知难而退,或者因为服老就停步,是爬不上险山看不成美景的。走走歇歇,坚韧不拔地用两个小时观看了响水滩等几个景点,足足爬了两公里的山,到达了“等乐安”。
“等乐安”,好怪的名字!爬到这里,豁然开朗,只见一块平坦广阔的地方,大树上高悬“等乐安”三个大字,有两家个体茶座兼餐馆正亮着“豆花饭”的牌子招徕顾客。刚到达时,一看“等乐安”三字,我心里竟一惊,从右至左念成了“安乐等”,心想,如今有不少人提倡“安乐死”,这地名叫什么“安乐等”,是什么意思?
待一问,才知不是“安乐等”而是“等乐安”。据说,原先此处附近有一个尼姑庵名曰“等栊庵”,年久废圮,庵已无存,以讹传讹,成了“等乐安”。爬山疲惫的人到此休息作安乐之等待,似乎倒也颇有雅趣。
本以为到达这里该距天台山顶不远了,心里不无几分自满。腰酸背疼亟待休息,在那家朝南的较大的个体茶座一坐,向老板夫妇一问,才知道这里距海拔一千八百米高的天台顶峰“还非常非常遥远”。他说,虽然这里离山下肖家湾已有四华里,但再往上爬,有二公里的小磨房,可以看到“天缝”奇观。如到山顶“一两天怕也爬不到”,无限风光当然是越往上越多,有“九寨之水、青城之幽、峨眉之秀”……他说得我们心里发痒。
站在“等乐安”的大树下眺望,阳光将山水染得灵光四射,群峰翠然,杰立豪峙,晴光阴岚,山孕云雾,有一叠散泉在左侧飞驰而下,澄洁甘凛。远处大山丛集,衍迤磅礴,郁如云烟,涌如波涛,繁林秋树,围拥森合,有诗味和禅味的共融,心胸畅快极了。旅游本为快乐,太劳累也无必要,决定登山到此兴尽为止。身在苍茫自然中,泡了清茶静静休息,天高气爽,深深呼吸成都没有的新鲜空气。
三十多岁的店主,木工出身,姓“植”。这姓少有。他说:“先辈明朝时从广东迁来,本是书宦人家。”老板娘姓高,泡茶冲水,微笑待客,十分能干,起凤一再夸她潇洒漂亮又能勤劳当家。这家夫妻店附设古朴的木建构施舍数间,颇像云南傣家的竹楼,离地丈余高,价廉而洁净。老植说:“上边正盖大宾馆,一年内盖成,那时,从山下坐汽车到宾馆,由宾馆往上再爬山观景就方便了!”
看看到了午餐时分,老板娘宰鸡下厨,烧来了鸡块,炒了鸡杂,端上腊肉、素菜、清淡的冬瓜汤。老板会讲吉利话,说:“这里难得见到太阳,今天你们带来了极好的阳光!”引得我们开心地笑了。又说:“从前,等乐安常有大熊、野猪和猕猴出没,现在,游客多了,只有泉流鸟鸣,那些野兽也迁到远处山里去了。”他建议我们以后再来,住在他的木屋里,不但吃住舒适,夜景有月亮或白天有雨雾,风光更迷人,上山也方便。
如果这里有著名的古迹古墓就更好,如果能听到远处寺庙悠扬的钟声就更好,如果能闻到阵阵醉人的桂花香看到似火鲜艳的红叶就更好。但没有,也不影响这儿的美与陶然,在这儿听泉水的喧嚣,看青山之无穷,似更体味到岁月的流逝、历史的变迁、生命的意义、人事的代谢……但“到此已无尘半点”、“万物静观各自得”,喝着茶,逍遥自在解脱了一切烦恼,盘桓了四个小时,有恬静的心醉。
并不想走,还是得归去。多亏店主夫妇指点了一条下山的便道,好走,不险,也近。傍晚时,我们曲曲弯弯顺便道下山。走到远处,瞩望“等乐安”,只见大树下雾气中那对会经营的店主夫妇还站在那里频频向我们热情挥手呢!
说是游天台山,实际只是游到了“等乐安”,但“等乐安”真好!爬到山顶是青年人的事了,但人到老年也还能像年轻人那样爬山登高,即使只到了“等乐安”也得到了欢愉!
(1993年10月)
青神中岩江山美
到青神县中岩寺,其实是为了评定四川省优秀图书奖来的。但来后一下子就被中岩的山景和岷江的浩瀚吸引住了。真想不到这里竟有这样一片山水、园林、古寺的好景色。中午抵达后,我们住在中岩寺红墙围绕的临江招待所内。这里推开阳台门窗就可以看到宽阔湍急的大江和远处无边的绿树。远山迷蒙,江上有白色的鹭鸟在飞,也有捕鱼的小船在摇驶,午后的阳光灿烂高照,银白的沙滩横亘在江中央,确会想起“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诗句。
美景吸引人,到达后当天下午就登山览胜。山的最高峰海拔近800米。山径两旁,大树参天,竹林掩映。间或看到泉水潺潺流淌。一路景点甚多,有水月楼、唤鱼池、牛头洞、罗汉岩、卧佛窟、玉泉岩等。在唤鱼池旁,停留时间最长。相传北宋时,山上有中岩书院,青神宿儒王方在书院主讲,年轻的苏轼来此游学攻读,见这潭池水清澈可人,苏轼常来观赏游鱼,而且拍手唤鱼。鱼儿习以为常,听到掌声就浮水游跃。苏轼给这潭池水起名为“唤鱼池”。
王方有女王弗,后来嫁于苏轼。北宋治平二年(1065)王弗病故十年后苏轼曾填词《江城子》悼念,情深意长,为人传诵。在唤鱼池摄影留念后,我们继续上山,一路探访景点,也有歇足的茶棚、小亭,浓荫遮顶,青幽安谧,茂草微风,钟灵毓秀。有些地方,有高高的相思树,结下的红豆,撒落得满地都是。山谷间有不少野姜花,叶片墨绿,花朵洁白,香气扑鼻。走走歇歇,确有宋朝诗人范成大游中岩时吟出诗句的感觉:“赤岩倚,翠逻森戍削。岑蔚岚气重,稀间暑光薄。……”
足足一个半小时,爬到了石笋峰下,两腿已酸。石上刻有“中岩”两个巨字。昂望灵岩石笋,真是奇观胜景,三个突起的巨大山峰如三只石笋,上面怪树虬生,姿态各异,奇伟峥嵘不可名状。只是登山的石级比较陡直,人到老年,游兴已经满足,遂小憩片刻,徜徉着下山归来。
第二天起,抛下美景开始评奖,地点选在山上江边的茶廊里。茶廊空敞,十分洁净,竹制的新桌椅美观舒适,冲茶的山泉水很甜,女服务员态度颇和善。背山靠江,环境极好,“美物静观各自得”,江上有时确也“秋水共长天一色”。从晨至暮,喝茶品书,认真议论,各抒己见,虽费思索却无累乏之感。
住处院内有一棵高达二丈余的大芙蓉树长在岩上,正盛开着几百朵红白二色的鲜花,白色开放后会渐渐变红,艳丽之至,晚饭后忍不住要站在院子里欣赏一番。天黑后,房里没有彩电,不爱跳舞唱歌的人感到无处可以消遣,只好睡觉。附近的卡拉OK舞厅里有客人用噪音大唱流行歌曲,十分热闹。好的是白天爬山累了,就是开炮丢炸弹也不怕了,一觉睡到次日天亮才醒。
我历来认为,非常出名的名胜处虽好,只是游客太多,一片嘈杂,反而得不到真正的享受;真要旅游,该去寻访不知名的景观,到那里才有可能真正享受到与大自然的交融。中岩有山有水,风光不凡,有临江的干净客房,有很好的茶廊,泉水引作自来水,使用尚称方便,而厕所也注意了打扫,但现在从事旅游业的有眼光的经营者认识到:旅游业是现代商业文明的产物,作为一种全方位、高层次的文化消费,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了。游客希望有的是方便的交通、较高标准而货真价实的食宿、清洁的卫生设备、较多的景点和丰富的活动项目和天地……怎么注意市场变化与游客需求改变经营观念?怎么投姿吸引旅客?都到了该多动脑筋的时候了!
在中岩时,看到这个被“藏在深闺”的景点,已经络绎不绝地有一批批游客来光顾了!写这篇游记,为中岩做做宣传,更重要的是寄望于一切旅游地点,为吸引游客,适应新的形势,观念不能老化,应当更注意“包装”的更新!
(1996年)
寻梦洞庭路
我心里有一种汹涌而神秘的呼唤。
到南京后,第四天上午,决定实践久已蕴藏的愿望:去洞庭路寻找、探望故居。洞庭路在我的一百六十多万字的《战争和人》三部长篇小说(《月落乌啼霜满天》《山在虚无缥缈间》《枫叶荻花秋瑟瑟》)中被改作“潇湘路”了。小说中的人和事本是“演义”,何况路名。因此,“洞庭路十号”在小说中就成了“潇湘路一号”了!
我同起凤请堂侄秣都陪伴去探访故居。秣都建议我们步行从唱经楼、丹凤街经过安仁街、高楼门、百子亭直趋洞庭路。这正合我的心意。《月落乌啼霜满天》里写过这段路,我当然愿意看看今天的景象,抱着通幽的情趣走着去,去寻找。
天气晴朗,冬阳溅泼。小小的唱经楼想不到依然存在。庙宇似的两层小楼,经过修整,白墙黑瓦,住着居民。从这到丹凤街,当年张恨水的名著《丹凤街》中形容的拥挤、喧嚣、肮脏都失踪了,那种我们当年听惯的市声,亲眼看到的堵塞现象不见了。许多熟悉的店面都成了人家的住所。安仁街变化更大。记得有家小食品店,常出售煮熟的五香牛肉,滋味鲜美,如今却无影无踪。这里本来有个高坡,高坡上是横穿南京的小铁道。小铁道早已拆除,高坡仍在。我们走上高坡,没有了当年破落的棚户区,看到的却好像是一处密集的校舍。下坡来到高楼门,过去空旷的两侧是一些红砖或青砖的二三层花园洋房,现在则密密麻麻新旧交杂的全是栉比鳞次的五六层办公楼和工房。房屋起伏如海洋。一切均非畴昔。真是“旧时心事已徒然”,“惟余眷眷长相忆”。年少时的梦哪里去寻?
终于,经过百子亭,到了洞庭路。洞庭路的路名当初还是父亲起的。想不到当年带有六朝烟火气的这条两侧有高大柳树的僻静短路,如今已成了热闹的集市,开设着“凤凰餐厅”、摆着一些“风味小吃”的羊肉串小摊,熙来攘往的人摩肩接踵在采购花色品种繁多的蔬菜和鸡鸭鱼肉。
稍停,站在洞庭路十号两幢灰青色三层楼房面前了。熟悉,又陌生!这两幢外壳破损凋败的“洋房”,像两个遍体鳞伤的老人在苟延残喘。前幢久无人住,墙上遍布青苔,门窗朽败。进去一看,心紧缩了:从楼下抬脸可以看到三楼的屋顶天花板。后幢原来的大门用砖封闭了,只剩一个后门进出。二楼阳台上晒着衣服,开着窗。上前去探询,住在楼下的一个三十来岁胖胖的女传达出来问:“找谁?”
原来是南京市肿瘤医院的宿舍,一共还住着八九户等待搬迁的人家。
我笑着说:“不找谁,我们早先在这里住过,现在回来看看。”
“呵,从海外来,是吗?”
我戴着黑眼镜穿着夹克挎着相机,起凤梳着发髻,穿着比较鲜艳的豆青色羊毛衫,秣都穿着西服,引起误会了。
我笑着摇头,拿出老干部离休证给她看,告诉她:新中国成立前,洞庭路十号这前幢房屋是抗战胜利后中共代表团修理好准备办《新华日报》用的。因为有这点纪念意义,我们特地来看看。
她很客气,热情地说:“那你们随便看好了!迟来一个月,就看不到这房子了!”
“为什么呢?”起凤奇怪地问。
“这房子决定拆了!”她指指堆积满地的瓦片和砖块,说,“拆起来快得很!要盖大楼了!”
一种舍不得的感情弥漫胸间。我这次来,是怀旧和伤逝的情感驱使自己来的。找到了故居。看到它败落得难以辨认,本已感慨,再听说马上要拆除,今后它将完全消失,更难忍受了。
原先,前幢房屋前面,是大茶园,总该有一亩半地以上吧,面临一个可以钓鱼的水塘。塘上漂满绿萍,塘边杨柳丝丝。花园里那时种有竹林、珍珠梅,有葡萄架,一棵野桑树很高,我尝过树上紫红的桑椹,酸甜味依然难忘……可现在,清水塘早填没了(2015年8月江苏广播电视总台编导白谛与一位摄像来采访我时,这位摄像正巧是旧日邻居,他说早年南京日寇杀死大批男女丢在水塘里,所以后来用土将水塘填没了),花园加上水塘的地皮已矗立起一幢十几层的大厦。对比崭新的大厦,洞庭路十号的旧房更像一个“乞丐”。这一带紧靠玄武湖,改革开放招来大批国内外游客,远近都有漂亮的高层建筑拔地耸立,洞庭路十号的房屋夹杂在新建的大厦内无论如何是不像样的了!
秣都忽然提议:“这房子不该拆!向市委反映吧,这是有纪念意义的一处房屋,应保留它!”
想法不错,我却没有同意。我默默伫立屋前,一些遥远的故事从记忆中回来了,在心灵上引发出某种寻觅意象中所获得的满足,一时难以甩脱。我们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我们这样多的人民,在党领导的革命中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方有多少?少数是应当保存的,多数未必都应当保存,也不可能都保存。就拿这房屋说吧,让它随着祖国开放和建设的脚步从拆除转化为新的大厦怎么不好呢?这种“新生”较之保存它似乎更有意义,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