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村早已去叫尹二开车送叶秋萍。刘三保也早开了大铁门。叶秋萍摆手说:“就在后边,不要车送,我走走很好。”但童霜威坚持,叶秋萍也就带副官上了尹二开的“雪佛兰”,招手告别。
送罢叶秋萍,回到客厅里,童霜威对冯村说:“你打个电话给我联系一下管仲辉,说我马上去看他。”
冯村提醒说:“要不要迟一点去?”
童霜威哈哈笑了。他并不想把刚才叶秋萍托办的事告诉冯村,摇头说:“无须顾忌,我这人无派无系,比较超然,人所共知。再说,都是近邻嘛!走访走访也很正常。”
冯村眨眨两只好思索的眼睛,顺从地点头应了一声“呣”,去过道电话机旁拨号打电话。
童霜威独自在客厅里踱步,想:哼!我能为你叶强做奸细送情报干特工吗?你也忒小看我童某人了!依我的身份、地位和为人,有必要为你干这种勾当吗?我当然是犯不着得罪你的。我去谈我的,不管他管慎之说什么,有干系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告诉你!……正在想,冯村打完电话回来了,说:“管主任在家,说恭候大驾。”
尹二送叶秋萍已开车回来。但童霜威不坐车,围上围巾,也不戴礼帽,决定带冯村走到潇湘路二号去。
管仲辉,字慎之,他是办公厅副主任,但掌着实权。他公馆前两盏白圆灯罩的大门灯仍旧雪亮,但门口先前停着的小轿车已经不在了。冯村陪童霜威到达潇湘路二号时,除了门口的卫兵外,管慎之的一个戎装佩上尉衔的副官,已经笑容可掬地伫候在门口。将客人引进了陈设华丽的客厅,童霜威让冯村回去。
冯村刚走,管仲辉就出现在客厅门口了,热呵呵地咧嘴笑着说:“啊,啸天兄,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欢迎欢迎!”
童霜威打着哈哈,说:“慎之兄,我们近在咫尺之间,我怎么能不来聆教?”
管仲辉是那种“脑满肠肥”型的军人,凸着大肚子,头上已经开始拔顶。今夜,可能客人刚走,身上仍旧穿着呢军装,挂着武装带,中将领章发出闪闪金光。同童霜威握着手,马上说:“走走走,啸天兄,到楼上去坐坐!”
见他亲切热情,童霜威心里高兴,跟他穿过宽大的过道,从铺着毡毯的楼梯走上二楼。
二楼上,暗香浮动,一间大卧室里门半开着,看到一座四扇排门的织锦屏风挡着视线。听到里边隐隐约约有女眷的说笑声。管仲辉将童霜威带到了一间小会客室。壁炉里烧着木柴,炉火正旺,温暖如春,室内布置得很雅致。沙发前的平桌上摊着几本《良友》杂志,几上一只白瓷盆里养着一盆清水,里边是雨花台的文石和一棵葱绿的水仙。壁上挂的是刘海粟的一幅画,还有于右任写的一幅字,都用绫缎裱得精美、素雅。于右任的字写的是李商隐的金陵怀古诗《咏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蟠?
一个标致的小大姐,用福建漆盘托着送来了两盖碗龙井茶。管仲辉见童霜威在看于右任写的字,问:“写得如何?”
字当然写得好。童霜威知道管仲辉对诗文书法基本一窍不通,只不过是附会风雅追趋时尚才挂点字画的。这点现在南京城里官场上很时兴。便说:“于胡子这字写得很好啊!”
管仲辉用手指敲着沙发扶手说:“不怕啸天兄见笑,这字的好坏我是不大懂的。再说,这诗的第一句我就不大懂。整首诗的意思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作诗的人好像都喜欢这样,叫人似懂非懂。”
童霜威倒喜欢他的坦率,说:“这第一句上的北湖,指的就是玄武湖。南埭,指的就是鸡鸣埭。这首诗《咏史》是读史有感于陈后主因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指出仅仅依靠优越的山川形势而不注意政治清明,仍旧挽救不了灭亡的命运。”
童霜威是据实而言,说这番话并无什么影射或寓意。管仲辉听了,木木呆呆,也毫无任何触动。他气色红润,情绪很高,似乎有什么得意事,常有笑容和笑声,转身从玻璃橱里拿出一瓶进口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和两只高脚玻璃杯来,给童霜威和自己各斟了半杯,举杯敬童霜威说:“我今天下午去汤山温泉洗了个澡,浑身舒坦。来来来,啸天兄,喝一点解寒。”又将一木盒马尼拉雪茄烟递过来,请童霜威抽一支。
童霜威接过雪茄,剥去玻璃纸,嗅了一嗅,点火吸了一口,感到辛辣。他平时偶尔也到管仲辉公馆里来过,每次均是在楼下大客厅里谈谈。今天,管仲辉请他上楼在小会客室里坐,使他感到高兴。又见管仲辉那种舒畅得意的神态,更料到这是与时局脉搏息息相关的。因此,不卑不亢却又带几分亲热地开头说:“慎之兄,张、杨在西安率部叛变后,早就想来找你聆教了。只是见你这里门庭若市……哈哈……拖到今晚才来。时局方面,你了解内情,应当指点一二啊!”
管仲辉喝着白兰地,辣得半闭着眼睛,咂着嘴巴笑声朗朗:“啸天兄,我也实在是瞎忙,天天想去拜访,总是杂事牵扯,未能如愿。西安之事,实在出人意料。所好南京城里,还有人能中流砥柱做出决策,进行讨伐。不给叛军和共产党一点厉害,事情是不好解决的!”
童霜威夹着雪茄,轻描淡写地问:“老蒋的生命不会有危险吧?”
管仲辉笑笑,淡漠地说:“兵法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嘛!要是不讨伐,不轰炸,靠京沪基督徒禁食一日为他祈祷祝其早日脱险,恐怕人家也不能轻易放了他。讨伐了,轰炸了,用铁腕手段,倒是有用军事进攻做讨价还价的资本。你说是不是?”
传来一阵悠扬的风琴声,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软绵绵的,很好听。不知是管仲辉家什么人弹的。
童霜威倚在沙发上听着风琴声,点头说是,问:“西安方面有什么新消息否?”
管仲辉热得敞开了军衣领子,松了武装带,说:“听说共产党的代表团已经到了西安。我看呀,共产党去了,戏就唱得火爆热闹了!委员长也就更危险了!剿共十年,仇气那么深,他们能不杀他?……今天,听说委员长让人由陕西带了手令给何敬之,说是叫停止轰炸。”
童霜威说:“他就是喜欢下手令!手令是真的吗?”
管仲辉笑笑,说:“我看是挟持之下写的手令。用的是缓兵之计,轰炸也许会暂停,但是刘峙已是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是西路集团军总司令,统归讨逆军总司令何敬之指挥,今天已经通电就职,一声行动,马上能直捣西安彻底扫荡!”
童霜威从管仲辉的话语、表情中,感触到了一种政治上的得失感,忽然觉得自己今夜在管仲辉这里挂个号是对的了。他同何应钦平时毫无来往,更无渊源。现在看来,蒋要脱险,确乎有点不可想象。何应钦取而代之似乎颇有可能了!何应钦上台后会怎么样?难说。但比蒋也差不到哪里去吧?点着头,问:“慎之兄,你我虽然交往不多,但互相知心,可以无话不谈。打个比方,如果万一委员长在西安被害,这是很有可能的,中枢会有何种人事安排呢?”
风琴声仍在继续。童霜威听得清,弹的是家霆最近常在唱的那支什么《大路歌》的曲子。但,琴声忽又戛然而止了。
管仲辉有点得意忘形,笑得朗朗出声,说:“你还看不出来吗?我看,军事方面,众望所归在何敬之,比较明显用不着说了。党务方面,中央在西安事变发生后立即电告在海外疗养的汪精卫。汪先生十四日有复电到京,今天得到消息,说他即由法国马赛起程回国。他如回来,领导全党绝无问题。政府方面,林森是尊烂泥菩萨,他的国府主席总是不会动的。汪精卫任行政院长,其他各院、部做些适当调整,那也好办。你说是不是?”
童霜威吸着雪茄,头有点晕,心里想:怪不得外边说何应钦有野心,叶秋萍也大为戒备,让我从管仲辉这里探听消息。看来,的确可能连组阁计划都订定了呢!沉住气,脸上平静,一切都不形于色。
远处隐隐有火车汽笛声“呜呜——”,从和平门方向传来。听到火车汽笛声,使人仿佛连火车车轮在铁轨上那种“嘁喀嘁喀”声都能听见似的。
管仲辉起身去壁炉前用铁叉拨动柴火,突然放下铁叉转身笑盈盈地说:“啸天兄,听说你同汪兆铭过去私交不错呀,是吗?”
童霜威同汪精卫仅仅是一般的关系。汪精卫在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一日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开幕式上照相时被刺,枪伤治好后就出国赴欧洲到法国去了。在那个阶段,童霜威出于对蒋的一种不满,也出于一种官场上应酬交往的惯例,曾偶尔去登门看望。汪精卫却表现得诚恳热情,待之以礼。但童霜威并不愿做亲日派,也不是改组派,更不是汪精卫的广东同乡。见全国多数人都把汪精卫骂作秦桧,他也不想往那个茅屎坑里跳,沾得一身臭。后来,就不去了。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听管仲辉这么说,为提高自己身价,就不否认,慢悠悠地说:“熟是熟的,私交也许谈不上啊!你知道,我是个无派无系的人啊!”说这话时,心里懊丧,忍不住又说:“汪回来了,政治上的事,怕就要按他的决策办了呢。”
管仲辉回身来仍在沙发上坐下,连连点着大脑袋,说:“对对对,汪兆铭如果回来,当然要联日剿共。从东京来的消息,日本外务省首脑开会作了决定:关于张学良的叛变,日本政府不应采取利用中国乱事而为日本图谋或易滋误解之任何行动。是友好的表示呀!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孙总理当年革命,深受日本朝野人士的支持。对日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并非上策呀!”
童霜威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咂一口酒不咸不淡地说:“中枢要人中,日本留学生不少啊!”这句话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
管仲辉继续慷慨激昂:“近年来,政府对日政策的动摇和欧美派的影响,加上共产党到处火上加油,促使日本一步一步敌视并进逼我们。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国联本身是没有力量的。英法对于中国是不愿帮忙的,美国是保持孤立的,苏俄是靠不住的!中国想同日本交战,打败日本,那是痴心妄想。中日邦交确实需要赶快修补了!也许这次会是一个大好转机呢!”
窗外北风呼啸,白兰地酒辛辣刺鼻,童霜威揿灭雪茄,一口一口微吮着酒,感到身上火辣辣的。管仲辉的话太大胆了!近年来,“亲日派”已是“汉奸”的代名词。日本留学生都不愿意沾上一顶“亲日派”的帽子。可又很容易被人戴上这样一顶帽子。汪精卫沾了这顶帽子,在中央党部吃了三枪。虽有人私下议论这是蒋介石蓝衣社干的,太不应该。可是喝彩的人比比皆是,很不少。童霜威平时就特别警惕这一点。问诸内心,对于日本,他有点旧的感情,也有些日本好朋友,觉得自己是个日本留学生无形中就有一种背景上的依靠力量。可是,另一方面,日本野心太大。占了东北,又占华北,更在绥东嗾使匪伪进攻,实在难以忍受。一种民族感情,在他心上占了主要地位,他心里不能不激起民族义愤,希望中国强硬些,希望用抗日情绪和抗日行动来使日本收敛些。现在听了管仲辉一番言论,他不但不同意,甚至还颇有反感。却不想反驳、辩论,只是暗自心里叹息。他点着头,嘴里说着:“慎之兄高见!高见!”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管仲辉喝干了杯中的白兰地,脸色更加红润,显得十分高兴。突然又叹口气,搔着快拔顶的头皮,发牢骚说:“啸天兄,你过于夸奖了!我这人,不像你有学问,是个武人!这些年,实在不得意!一个不值钱的中将,有兵权的肥缺总是轮不到我。老蒋对我总是那么吝啬,仿佛别人干得了的差使就不能给我干!其实,酒囊饭袋身在高位的人太多了!人只以为我也是黄埔系,可不知道我这黄埔系与老蒋不是同乡,走不通裙带上的路子,拽不着英美派的关系,进不了复兴社的大门。这就不值钱了!”
童霜威插上一句说:“你同何敬之既是同乡,又是先后袍泽,他对你可是不错的。”
管仲辉掰着手指头,骨节掰得“啪啪”响,叹口气带点酒意说:“平心而论,他对我是还可以。但你要知道,他这人呀,有点优柔寡断婆婆妈妈,极怕老蒋猜疑,遇事总是谨慎三分。他这军政部长,连擢用一个营长都要签请老蒋批示。至于党国大计,更是只能听语气看脸子,不敢随便开口。其中苦衷,只有我这种知情人明白。老蒋他,现在我是可以斗胆议论几句了。这人毒辣凶残,奸诈阴险,最会消除异己。上海滩上青洪帮流氓的那套手腕他最会应用,对人是睚眦必报。这次西安出了事,虽然如丧考妣者不少,拍手称快的也不少。等着看三本铁公鸡吧!”
童霜威暗想:要是我把今夜管仲辉讲的原原本本都搬给叶秋萍,叶秋萍真是如获至宝了。但何必这样做呢?我会给你叶秋萍当特务吗?我宁可脚踩两条船,你们两方面,我都不得罪,我都挂个号!……想到这里,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微笑来了,只是心里并没有愉悦感。
管仲辉看见童霜威露出微笑,以为是同意自己刚才谈的那番话,嘴角掠过欣喜和得意,说:“啸天兄,今夜我也是兴之所至,同你赤裸裸谈了心里话,只能你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童霜威连连点头,说:“慎之兄,这你放心。你所谈的,我深有同感。我与人相交,历来抱着亲爱精诚之心,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正因如此,到今天,既不愿在派系上卖身投靠,也不愿像邵元冲[4]那样著书立说作违心之论吹捧老蒋。于是,人都说我书生气,我才真是最不值钱的法界人士了!”说到这里,频频摇头,叹口气说:“改天,找个合适的时机,慎之兄你陪我去看看何敬之。对他,我是素所仰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