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夜航船上(百花谭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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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鲁迅和《点石斋画报》

中国最早的画报,可追溯至光绪元年自广州迁上海出版的《小孩月报》(Child's Paper),由美国基督教长老会传教士范约翰(J.M.W.Farnham)主编,锺子能任主笔,清心书馆发行,后改中国圣教书会发行,连史纸印,供中小学生阅读,文字浅近,兼有插图。光绪三年,申报馆创办《瀛寰画报》,第二号改名《寰瀛画报》,蔡尔康任主笔,在英国印刷,上海装订发售,共出五期,乃最早用绘画形式介绍国内外时事新闻、人物传记、科学知识、风土人情、先进交通工具等,实开中国画报之先河。光绪六年,上海圣教书会创办《图画新报》,由范约翰主编,锺子能任主笔,清心书馆发行,以宣传基督教义为主,并有风景、地图、天文、科学、时事、人物等内容。这几份画报,不尽如人意之处甚多。如《小孩月刊》因借用外国旧铜版,说的是中国事,画上是外国人;改由中国人画插图后,用黄杨木雕版,画面简陋,画的洋人却穿着中国长袍。《瀛寰画报》也用过不少时过境迁的外国旧铜版,如第一号所刊“有关俄土两国之事”,乃是二十年前克里米亚战争的旧闻。真正中国人自己的画报,并且相对密切联系时事以图版配合新闻报道的,当数创刊于光绪十年的《点石斋画报》。

当时上海的石印书坊,以点石斋书局的影响最大。它附属申报馆,由英商美查(Ernest Major)创办于同治六年,聘王菊人为买办,初名点石斋书画室,又称点石斋石印局,设址于偷鸡桥堍,它的印刷所设在泥城桥堍,门市部则设在抛球场。光绪五年六月九日《申报》刊出“点石斋主人美查”的《点石斋印售书籍图画碑帖楹联价目》,有这样一段话:“本斋于去年在泰西购得新式石印机器一付,照印各式书画,皆能与元本不爽锱铢,且神采更觉焕发。至照成缩本,尤极精工,舟车携带者既无累坠之虞,且行列井然,不费目力,诚天地间有数之奇事也。”石印是当时先进的印刷技术,尤其适宜影印或缩印古籍。黄式权《淞南梦影录》卷二说:“石印书籍,用西国石板,磨平如镜,以电镜映像之法,摄字迹于石上,然后傅以胶水,刷以油墨,千百万页之书,不难竟日而就,细若牛毛,明如犀角,剞劂氏二子可不烦磨厉以须矣。”点石斋凭借石印技术,影印《康熙字典》《十三经》《佩文韵府》等,印数奇大,获利丰厚。

光绪十年四月,点石斋书局创办《点石斋画报》,每十天出一册,一般逢六出版,随《申报》附送并零售。每册封面用彩色本纸,内页用连史纸,凡八幅,长方开本,经折装。以十二册为一辑,依天干、地支、八音、六艺、四教、四德编目。至光绪二十四年停刊,共出版四十四辑,图文四千两百余幅。《点石斋画报》创刊伊始,就由吴友如主绘,参加绘图的有张志瀛、顾月洲、周慕桥、田子琳、金蟾香、符艮心、葛龙藏、马子明、贾醒卿、何元俊、李焕尧等。他们的画,构图完整,笔致细腻,刻画入微,兼有中西画法的特点,以此而形成了“点石斋画风”。由于石印技术的特殊性,无论画稿如何细腻入微,都能毫厘无差地再现出来,并且印刷周期大大缩短,画面效果也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再加上画报这一新颖别致的传播样式,问世后就一纸风行,并且代表着当时画报的最高水平。阿英在《中国画报发展之经过》中就说:“因《点石斋画报》之起,上海画报日趋繁多,然清末数十年,绝无能与之抗衡的。”

《点石斋画报》的内容,以时事画为主,如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以及缅甸问题、朝鲜问题等,都印出专号,以警醒民众;各地的社会新闻和民风习俗介绍,也占相当多的篇幅。此外,还介绍外国的风土人情、山水景物、高楼大厦、火车轮船以及声光化电等科学事物。这份前所未有的新型读物,受到读者的欢迎,市井购观,流播广远。应该说明的是,其中不少新闻画,取材于《申报》,辰桥《申江百咏》有曰:“一事新闻一页图,双钩精细费功夫。丹青确有传神笔,中外情形着意摹。”自注:“又有《画报》,大半采《申报》中事有可绘图者,一事一页,描写入神,用石印印行。”但由于新闻素材辗转而来,画者只能凭空臆想而作,甚至有不少是杜撰出来的,往往选择前人野史笔记里的材料,改编为新闻,再作描绘。来得比较真实的,倒是那些风俗画和以租界里市井细民为题材的社会新闻画。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里说:“在这以前,早已出现了一种画报,名目就叫《点石斋画报》,是吴友如主笔的,神仙人物,内外新闻,无所不画,但对于外国事情,他很不明白,例如画战舰罢,是一只商船,而舱面上摆着野战炮;画决斗则两个穿礼服的军人在客厅里拔长刀相击,至于将花瓶也打落跌碎。然而他画‘老鸨虐妓’‘流氓拆梢’之类,却实在画得很好的,我想,这是因为他看得太多的缘故;就是在现在,我们在上海也常常看到和他所画一般的脸孔。这画报的势力,当时是很大的,流行各省,算是要知道‘时务’——这名称在那时就如现在之所谓‘新学’——的人们的耳目。”说得实在很精辟。

《点石斋画报》创刊号上,编者有这样一段话:“第一号则为甲一,第二号则为甲二,其馀按号而下,故书缝中之数目,则亦鱼贯蝉联,将来积有成数,可以装成一本,幅式大小,统归一律,毫无参差不齐之病,赏鉴家以为然否?”由于版式统一,且有固定栏目、固定页数、固定的出版日期,连续编号,给有意去保存的人提供了方便,特别是一些连载,装订起来,也就是成帙的书籍了。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面试》里说:“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上海出有一种石印的《点石斋画报》,我最喜欢看了。本来儿童最喜欢看画,而这个画报,即是成人也喜欢看的。每逢出版,寄到苏州来时,我宁可省下了点心钱,必须去购买一册,这是每十天出一册,积十册便可以线装成一本,我当时就有装订成好几本,虽然那些画师也没有什么博识,可是在画上也可以得着一点常识,因为上海那个地方是开风气之先的,外国的什么新发明、新事物,都是先传到上海,譬如像轮船、火车,内地人当时都没有见过的,有它一编在手,可以领略了。风土、习俗,各处有什么不同的,也有了一个印象。”当年像包天笑那样爱读《点石斋画报》,并将它装订成册的人,大概也不是少数。

鲁迅比包天笑小五岁,早年在绍兴是否读过《点石斋画报》,已不能知道。但在他的藏书中,有四种是从《点石斋画报》中析出而装订成册的。鲁迅对这些厘定重叠、穿针引线的事,一向乐意去做,认为是一种很好的休息。但这四种却不是他亲手装订,他只是将它们析出整理,托宋紫佩去请人装订,他在一九三四年九月五日的日记里便说:“下午寄紫佩信并《淞隐漫录》等一包,托其觅人重装。”鲁迅在付人装订之前,在每种的扉页上作了墨笔的题识,还盖了印章。

第一种是王韬的《淞隐漫录》,吴友如绘图,共六册,题识云:“《淞隐漫录》十二卷。原附上海《点石斋画报》印行,后有汇印本,即改称《后聊斋志异》。此尚是好事者从画报析出者,颇不易觏。戌年盛夏,陆续得二残本,并合为一部存之。九月三日南窗记。”钤“旅隼”印。

第二种是王韬的《淞隐续录》,张志瀛绘图,共两册,题识云:“《淞隐续录》残本。自序云十二卷,然四卷以后即不著卷数,盖终亦未全也。光绪癸巳排印本《淞滨琐话》之十二卷,亦丁亥中元后三日序,与此序仅数语不同,内容大致如一,惟十七则为此本所无,实一书尔。九月三日上海寓楼记。”钤“旅隼”印。

第三种是王韬的《漫游随录图记》,张志瀛等绘图,题识云:“《漫游随录图记》残本。此亦《点石斋画报》附录,序云图八十幅,而此本止五十幅,是否后有续作,或中止于此,亦未详。图中异域风景,皆出画人臆造,与实际相去甚远,不可信也。狗儿年六月收得,九月重装并记。”钤“鲁迅”印。

第四种是李渔的《风筝误》,金蟾香绘图,题识云:“李笠翁《风筝误》。亦《点石斋画报》附录也,盖欲画《笠翁十种曲》而遂未全,余亦仅得此一种,今以附之天南遯叟著作之末。画人金桂,字蟾香,与吴友如同时,画法亦相类,当时石印绣像或全图小说甚多,其作风大率如此。戌年九月将付装订因记。”钤“鲁迅”印。

这四种的三位绘图者,仅吴友如记载稍多,其名嘉猷,字友如,苏州人,生年不详,幼习丹青,私淑钱杜、改琦、任熊等,擅工笔,于人物仕女、山水界画、花鸟虫鱼靡不精能,亦擅长写意人物,主绘《点石斋画报》,后脱离点石斋,又自创《飞影阁画报》,也很有影响,光绪十九年卒。宣统元年,上海璧园书局从其后人处购得粉本一千两百幅,编成《吴友如画宝》,石印行世。他画的昆曲人物册页和《豫园雅集图》曾在南京博物院展出,惜未过眼。张志瀛和金蟾香,仅记名于杨逸《海上墨林》,生卒年均不详,事迹亦无可考。只知张志瀛名淇,上海人;金蟾香名桂,苏州人,据说早年与吴友如稔熟,后同去上海,受聘于《点石斋画报》。

鲁迅对吴友如的画相当熟悉,在《朝花夕拾·后记》里谈到《百孝图》时说:“吴友如画的一本,也合两事为一,也忘了斑斓之衣,只是老莱子比较的胖了一些,且绾着双丫髻——不过还是无趣味。”然而他觉得《点石斋画报》反映了时代,他说:“吴友如画的最细巧,也最能引动人。但他于历史画其实是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里,耳濡目染,最擅长的倒在作‘恶鸨虐妓’‘流氓拆梢’一类的时事画,那真是勃勃有生气了,令人在纸上看出上海的洋场来。”鲁迅在《略论中国人的脸》里又说:“时装人物的脸,只要见过清朝光绪年间上海的吴友如的《画报》的,便会觉得神态非常相像。《画报》所画的大抵不是流氓拆梢,便是妓女吃醋,所以脸相都狡猾。这精神似乎至今不变,国产电影中的人物,虽是作者以为善人杰士者,眉宇间也总带些上海洋场式的狡猾。”虽然这是一篇颇为辛辣的杂感,但因为吴友如对晚清社会及芸芸众生十分稔熟,故笔下人物神情毕肖,对“国民性”的揭示也颇为深刻,鲁迅之所以欣赏他的画,原因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