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木匠在县城里干活,听说了李银多的消息。
几乎是一夜之间,县城的工业园里招商引资弄来的那些老板,受金融危机的影响,一个接一个跑了,留下一些空厂房和一些烂摊子。那些老板里面当然有李银多所在银行的客户。
李银多在紧急处理这些焦头烂额的事情时被她的竞争对手抓住把柄。
一个连椅子都不坐的银行行长叫银行行长吗?银行的特点是什么?银行天生是一个发展不能太快的行业。我们看美国的花旗和香港的汇丰,那些银行基本上是冷血,基本上是风险控制大师,基本上永远不犯错误。银行的特点就是慢。银行家就是要坐得住。金融是实业的血脉,金融发展过快,血脉比躯体快,能不出事吗?
但是,这种事应该由一个县级银行的行长来承担吗?在那个时期,全国哪个地方的银行不是这么快速疯狂发展着?
问题是,李银多的“无椅子工作法”已经传出名声了啊。听到消息的章木匠喊上李巧猪,连夜找到李银多。李银多还在办公室加班,反省反思,写检查,跟上级说明情况。宽大的银行办公室里,居然没有椅子,只有凳子。
章木匠要给李银多打一个木椅。银行要有银行的气魄,行长要有行长的椅子。
李银多不要。
银行的发展,靠一家一户的存款,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贷款,是靠椅子坐出来的吗?她不相信。
章木匠和李巧猪劝了她很久,无功而返。
十八
我听见章木匠在医院里喊我。他要向我告别。天色晚了,孩子和他的父母都还没回来。我望着慢慢合拢变黑的天地,突然害怕起来。我已经有几十年不害怕天黑了,现在又害怕天黑了。
在遇到章木匠之前,每天夕阳消失之后,我会突然害怕。我觉得有一只巨大的盖子从天空往下罩。傍晚这个时候,在农村多重要啊,一轮夕阳朝山后面退,天地交合,一个巨大的盖子,慢慢合拢。这个时候,牛要从山上回来,猪要吃食过夜,鸡鸭要归笼,外面劳动玩乐的大人孩子归屋,这个时候家家屋顶开始冒烟。灶门口开始出现红彤彤的火焰,锅里面开始有香气辣气,有滋滋的水声。孩子大人们会围着锅灶。白天不重要的女人这时候变得重要。她在灶台边呼三喝四,让男人和孩子们帮忙或者滚蛋。我却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心慌害怕。
这个时候手脚麻利的农村妇女可以同时干几件事,一边撒一把谷麦招呼鸡鸭,一边喂猪,一边照管灶前的柴火、缸里的水瓢、案板上的手擀面、灶边的油盐罐。可是我不行,我干事得一件一件干。我要先招呼完鸡鸭才能去喂猪,喂猪的时候我要先倒泔水,再去抓麦糠。我看到别的妇女,一边端着碗吃饭,一边倒泔水,同时还喂鸡喂狗抓麦糠,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和李窑匠经人介绍要结婚的时候,他听说我很笨,而且连天黑都害怕,想悔婚了。我现在告诉你们,我第一个想杀的人不是村长,不是我孩子的爹。我第一个想杀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那天李窑匠上门来准备退婚,我们全家黑着脸。在我们那里,被人家退婚是天大的丑事,我以后还怎么嫁人活人?我爹黑着脸对我说,你连天黑都害怕,你辱没我们全家了,今天你去求李窑匠,你不求回人家,你别活了。
见到李窑匠的时候,我在想我怎么死。
那个时候家家盖土坯房,泥匠窑匠很吃香,李窑匠多牛啊,敞着一个怀,吃着没有屁股的白纸烟。他来的时候,我爹躲出去了,家里我一个人接待他。他看着我,想着怎么开口说出退婚的话,我不让他开那个口。他正准备开口,我递一支白纸烟;再准备开口,我递一碗茶水。他装着去厕所我追到厕所,他装着看树上的知了我跟着他看知了。
他看出来了。
我说,我嫁给你,我能侍候你一辈子,你干什么我都依你。他叹口气。他说,我听说你干事特别慢,而且连天黑都害怕。
我说,事情就要一件一件干啊,事情如果一下子抢着干完了,那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剩下的时间只有去干坏事了。我这句话让他呆头呆脑了半天。他想不明白这话是我说的还是哪个有名的人说的。他呆头呆脑地想,人就留下了。他去逛河滩,我陪着他,一步一探地在芭茅地里走。他在水边的芭茅地里把我搞了。我又想挣扎又不敢吭声。我吭声怕他不要我了。我不吭声怕他把我搞了又不要我了。我当时想到死。我想,我都准备死了,我还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我们从河滩回来,我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和他喝酒。
那天李窑匠走后,我提心吊胆,精疲力竭,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天色开始暗,天空像一只巨大的盖子一点点合拢,我不知道那黑暗的背后是什么,我只知道害怕。
再往前,更早,我外婆给我讲鬼,她说鬼是随黑夜来临的,鬼就是黑夜的阴气,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害怕天黑吗?
我在女儿李银多婚礼上听到咔嚓声,是章木匠腰椎骨折了。回来后我用板车拉着章木匠到乡镇医院,又从乡镇医院拉到县医院。需要做手术,需要花钱。没有钱要借钱,这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医生说要换骨头,医生说如果换不好,会终身瘫痪。
我拉着章木匠往回走。
不治了。有可能终身瘫痪的手术谁敢做?
我这么想了一路,我拉着章木匠沿着县里国道的沥青路走到乡里的土路。我找到乡里一个老中医。老中医给章木匠上了夹板,告诉了我一些护理方法。
老中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个年龄,时间更长。要更耐心,更小心,你能做到吗?
我说,能。
第一个月完全不能动。睡硬板床,腰垫平。第一个月腰和肚子都是肿胀的,血要活,骨头要长。吃什么?鱼汤和青菜,三七炖鸽子。医生说的。还有什么长骨头?豆腐、豆筋、豆芽、蔬菜和水果。最难受的是大小便。小便用尿壶。大便一回一回擦洗。木匠的屎臭不可闻,吃青菜萝卜的人,拉的屎凭什么那么臭?又不是天天吃肉喝酒。
章木匠想了一个办法。在床上挖一个洞。章木匠教我使用工具。刨子、凿子、斧子,挖木洞要靠钻子和凿子的功夫。先划一个圆,不用打线,沿着墨线凿边,都凿透了。一顶就掉,不是吗。真是个聪明的木匠。床上有了洞,再把被子也剪一个洞,安上拉链,这样拉屎就方便了,一截一截地往下面的木桶里掉。还是臭,死木匠的屎永远臭。
一个月下来,章木匠哭起来。你怎么这么好啊李巧猪?我几辈子修的福能有这样的待遇呢?
我做了什么呢?这都是我该做的呀?我说。
第二个月第三个月可以弓腰了,可以稍微活动了。我开始给章木匠热敷和熏蒸。布袋里面装上麦麸,头上肩上腰上腿上,慢慢升温慢慢加热。火慢慢地从腰底升起,头上出汗了,身子出汗了。热毛巾缓缓擦。胸部、腰、尾巴桩,一点一点擦干净。
照样补骨头。杜仲炖大骨、猪骨、羊骨、鸡骨,动物内脏,大肠、心肺、腰子。猪腰羊腰牛腰。
章木匠可以下床了。
没有瘫痪呀。
没有。
已经散架的椅子合拢了。
你真是太能干了,章木匠说。
我能干吗?我不相信自己。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一直都被人家说笨,人家都能同时干几件事,我不行。我只能一件一件做。
人就是应该一件一件去干事,章木匠说。
你不能抢着同时干几件事,干不好的。木匠说,最关键的,抢着把现有的事情干完了,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
这是我当年说过的,我真是这么想的。那个能干的李窑匠是有名的,同时干几件事,但是他干完了,再干什么呢?
干完该干的事之后,他就开始干不该干的事,开始干坏事。
他把所有的事都干完了,他就早点去死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慢慢活,慢慢干?我问章木匠。
对,我们慢慢活,慢慢干,章木匠说。
章木匠病好之后,开始治我的病。
章木匠一开始小看我这种病了,他认为可能是有什么鬼邪。他用桃木做了一道门,在门上刻了老虎,又雕了两个“桃人”,他说这是门符,鬼邪看到门上的符就不敢进来。老虎和桃人,这是门神啊。这道门符管了一阵子,某一天,我又开始害怕黑夜,他就带我去看中医。
老中医认为我是少有的“胆小病”,他认为我的胆天生小。他问我是不是子时出生的,我好像是子时出生的,他说我是肝胆弱,肾水虚。水多重要。人体百分之七十都是水,水生木,你肾水不足,你木就不旺。木代表什么你明白吗?
我没听明白,章木匠却听明白了。木代表什么?他是木匠啊,他当了几十年木匠,他天天和木打交道。他知道水生木。在他眼里,木头不是木头,木头是树,是早期的树苗,是一颗种子。在他眼里,木就是生机。我肾水虚,我木不旺,我就没有生机,没有阳刚,我就怕黑夜啊。
章木匠除了给我熬老中医开的“温胆汤”,还教我认识木。木的天敌是金,金克木。所以章木匠做木活从不用钉子,不和金沾边。那些所谓的钢椅子、铁椅子为什么不经坐?章木匠告诉我,椅子天生是木的。金和椅子天生克啊。他带我到山上和田野里看木。榆树、椰树、刺槐、皂荚、杨树、松树、楸树、香椿、臭椿、梧桐。
他告诉我一个一个木的故事。树活十年以上是有灵的。山上、山下、水边、村里、房前屋后,四处都是木啊。木为什么能生火?木里面有太阳啊。多少年的木多少年的太阳?有太阳陪你,你还用害怕黑夜吗?
是,我明白了,好木匠,好男人,我不怕了。
这个好木匠好男人,他不停地给我讲木匠和太阳的故事,给我讲椅子的故事。他讲了几十年啊。
十九
孩子听到李巧猪夜里哭了。孩子很早就起床,向他妈妈报告姥姥在夜里哭的事。孩子的爸爸妈妈认为不能再拖了,必须报警。孩子前几天不同意报警,他不愿意把姥姥交到警察手里,现在他也感觉到问题了,同意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报警。孩子的爸爸妈妈向他承诺,在警察没有找到姥姥家人前,姥姥一直住他们家里。孩子很高兴。
刚好是周末,一家人拉着李巧猪,亲亲热热拉拉扯扯走进警察局。
警察分析李巧猪不是本地人。但是他们无法根据李巧猪提供的电话号码和章副厂长这个称呼找到人。他们也没有精力到外地的警察局寻找信息。警察局人来人往。他们天天有忙不完的眼前事。孩子的父母一直站在办公桌前,面容焦灼,孩子在捕捉从窗户飞进来的阳光的影子。
坐在警察局的李巧猪听到章木匠躺在医院里喊她,他要和她告别了。
两把椅子分开了,分开后还不到三个月就出事了,而此前他们的计划是活一百岁啊。难道真的永别了吗?
今年他们过关扛病,把床移到堂屋里,是有讲究的。在堂屋里,他们开着门,白天可以看见太阳,晚上可以看到月亮。人老了每天有几样东西要看,太阳月亮和土地。村子里有几个老人被儿女接到城里,他们待在高楼上,每天看不到太阳月亮和土地,只能看电视和楼房,过不了几年都死了。
他们七十三和八十四过了两大关,他们一天一天又活过来了。这几年他们的儿女都苍老得那么快。李银多每天只想着工作,不操心再找一个男人。李金多四十多岁的时候开始白发。他一天一天发胖,每年春节回来,白发都比原来的多。章木匠儿子的白发也快满了。
儿女们变老的时候正是李巧猪和章木匠享受生活、享受老年,甚至逐步变年轻的时候。章木匠很少外出干活,他们的门口总是摆着一把鸳鸯椅子。这把椅子成了家里的宝贝和村里的稀罕物。他们坐在这把鸳鸯椅子上喝茶、聊天、发呆、打瞌睡。他们在榆树下一坐一个下午,听知了叫,看榆叶落,他们就成了榆树的一部分。他们把椅子移到鸡笼前,看仔鸡在里面走动说话,他们就成了鸡笼的一部分。椅子上面那个鬼脸图案,几十年摸下来,已经油光发亮。树影映在鬼脸上,日光和风照在鬼脸上,风平浪静。
他们在椅子上安静地坐着,相互依靠。他们活过了早先乡村算命先生给他们分别测的岁数,活过了村里人们的期望,向着更长远的寿命去活。
李巧猪不再害怕黑夜了。黑夜和白天一样可爱。天空和土地都要睡觉。李巧猪和章木匠睡,天空和土地睡。
太阳在他们中间,树木在他们中间,黑夜在他们中间,鸡和猪在他们中间。他们在过关,他九十一她八十四,周围的东西都在给他们鼓劲呀。他们趴在床上,床说,加油啊。他们下地走路,土地说加油啊。他们绕过鸳鸯椅子,椅子说你们要活一百岁啊。
这些年,章木匠给李巧猪讲故事,李巧猪也给章木匠讲故事。李巧猪给章木匠讲得最多的是女儿李银多。在李巧猪的眼中,李银多是一个奇迹、天才、神童。她的好学是天生的。他们祖宗几代人,哪出过读书人呢?他们家里找到一张纸都很难啊,但是李银多就是爱学习,就是成绩好。在村里没有通电的时候,李银多每天晚上点煤油灯在那里背书做作业。在村子里读书读到小学四五年级,李银多因为经常在乡里数学大赛中获奖,同学们嫉妒孤立她,每天晚上下自习,不许她走大道,她就一个人燃一颗桐子,沿小道的渠沟走,在黑暗的夜里,她一个人边走边唱歌。
一个李银多可以讲几十年吗?李巧猪就给章木匠讲了几十年。在后来的讲述中,李巧猪记忆已经出了问题,所有她听来的聪明的神童的故事,她都描述成李银多。章木匠听出来了,他并不点穿,只是笑着附和。比如有一天李巧猪给章木匠说李银多小时候聪明,怎么聪明?她没上学没学写字就会写“万”字,而和她一同长大的村干部的孩子却一直写“一”,在本子上写了一万个“一”,多笨啊。
这个故事章木匠在其他地方早已听过,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每次说到最后,李巧猪都会叹息,这个李银多,怎么就不再找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