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约生活于公元前三五零至前二六零年间),战国时宋国(在今河南)人,曾在魏惠王时任宰相,以学识渊博著名。他的著作不幸已经佚失,其中思想只能见于《庄子·天下》篇中列举的十点。
第一点是:“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两句话都是现在所称的“分析命题”。它们并未指认任何现实事物,说哪个就是“至大”,哪个就是“至小”。它只是说到“至大”和“至小”这两个抽象概念。为充分了解这两个命题,需要把它和《庄子·秋水》篇中的一个故事进行比较,从中我们将发现,惠施和庄子的思想在一个方面是十分一致的。
这个故事说,秋天来到,黄河河水上涨,河伯(河神的名字)为自己的伟大十分得意。及至随河水入海,才在汪洋大海中发现自己微不足道。河伯对海神北海若说,本来以为自己多么浩瀚,现在和大海相比,才认识到自己多么渺小。北海若回答说,若和天地相比,北海也无非是大谷仓里一颗细小的米粒。因此,只能称自己为“小”,而不能称自己为“大”。河伯又问北海若,如此说来,天地是否可以称作“至大”,而一根头发的毫末则是“至小”?北海若回答说,人所知道的要比他所不知道的少得多,人的生命比他没有存在的时间要短得多,人如何敢说,头发的毫末就是“至小”,天地就是“至大”呢?然后,北海若说,大和小,都因有形,而后才有大小;其实,至小就无形可言,至大就不可能有任何范围。这个故事里关于“至大”和“至小”的解说和惠施的解说十分相似。
说天地是最大的事物,秋毫之末是最小的事物,都是就现实而言,因此所论的是“实”,它还未分析到“名”。关于“至大”和“至小”的这两个命题都属于所谓“综合命题”,它们都以现实为基础,它们的真实性都不是必然,而只是或然。在现实经验中,大的东西和小的东西都只是相对而言。正如《庄子·秋水》篇里所说:如果以事物相互比较,“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
人不可能通过现实的经验来决定现实事物之中,哪个是最大,哪个是最小。但如脱出经验的范围,我们可以说:无外的乃是“至大”,无内的乃是“至小”。以这样的方式来界定“至大”和“至小”,它们的定义就成为绝对的、不可更改的概念了。惠施通过对“大一”和“小一”的分析,得出了绝对的、不会改变的概念。从这两个概念出发,他认识到现实事物中的“质”和“区别”都是相对的,都是会改变的。
我们只要懂得惠施的这个基本观点,就能理解《庄子·天下》篇中举出惠施的十点主张(“惠施十事”),看似矛盾,在实质上并不然。除去上述的第一点,其他九点都是论证事物的相对性,可以说,这是一种对事物相对性的学说。下面让我们逐一考察一下。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这是说,“大”和“小”都只是相对而言。一个没有厚度的东西不可能使它厚起来,就这一点说,它可以被称为“小”。然而,几何学中的平面,它没有任何厚度,却可以很长很宽,就这一点说,它又可以被称为“大”。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这是说,高和低也都只有相对的意义。“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这是说,现实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可变的,都是在变的。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我们说,人都是动物,这是指他们都是人,因此有相似的方面。同时,他们都是动物,因此有动物之间相似的方面。他们作为人的相似性比他们作为动物的共同性大,这是因为:作为人,就意味着是动物;但动物并不一定就是人,除人之外,还有与人不同的其他许多种动物。惠施所说的“小同异”就是指这里的相似性和不同性,每类事物有共同点,这是大同;每类事物中不同种属间又有它们的共同性,这是小同。但是,如果我们把“万有”作为一个普遍的类,就由此认识到:万物都相似,因为它们都是存在物。但是,如果我们把每个个体事物看作一个个体,每个个体都有它自身的特性,使它和其他存在物分别开。这种相似性和不同性乃是惠施所说的“大同异”。因此,我们可以说,万物都彼此相似,也可以说,万物各不相同。由此可见,它们的相似性和不同性都是相对的。名家的这个论辩在古代中国十分著名,被称为“合同异之辩”。
“南方无穷而有穷”。当时人们惯说:“南方无垠。”当时中国中原地带的人对南方十分无知,有点像二百年前来到北美的欧洲移民心目中的“西部”。在古代中国人的心目中,南方并不像东方,被海所限;也不像西方和北方,被沙漠所限,南方是无限的。惠施所说,南方无穷而有穷,可能因为他对南方有更多的知识,知道南方也有山海;更可能是他认为,“无穷”和“有穷”也只是相对的一对概念。
“今日适越而昔来”。“今”和“昔”都只是相对的。今天所说的昨天,就是昨天所说的今天;今天所说的“今天”,到明天便成为“昨天”了。这便是时间观念中的“现在”和“过去”的相对性。
“连环可解也。”连环除非被毁,是无法分解的。但是,如果以木匠制作一张桌子来说,从树木看,这是破坏;从桌子看,这是建设。所以,破坏和建设也是相对的,又是相衔接的。因此可以说,连环可以分解而不必毁坏它们。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当时燕国在极北,而越国在极南,居于中原的华夏族认为自己就是在天下的中央,它理所当然是在燕国之南,越国之北。惠施在这里所作的反论,后来公元三世纪的司马彪曾经作了很好的诠释说:“天下无方,故所在为中;循环无端,故所在为始也。”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在此之前,惠施论证了万物相对存在于流动不居之中。事物之间没有绝对的不同,也没有绝对的隔离。事物都在不停地转化为别的东西。因此,就逻辑来说,万物为一。因此,人应当同样地爱万物。《庄子·德充符》中也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因此,人应当泛爱万物,不加区别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