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一到,尤金收到了大量色彩缤纷的小礼物。他本人对人们常说的“实用礼物”并不喜欢。甘特给他买了小汽车、小雪橇、小铜鼓、小喇叭——其中最为得意的要算一辆装配了梯子的小救火车了。虽然神奇,但是邻居们见后都不大喜欢这样的玩具。尤金空闲的时候,就会和哈里·塔金顿、迈克斯·艾萨克一起蹲在地窖里,摆弄这架玩具救火车:他们把梯子一节一节穿在线上搭在火车上,手一拉梯子就整齐有序地倒下来了。他们像真正的消防员那样,假装打着盹,忽然警钟齐响,“当啷——当啷——!”他们一骨碌爬了起来,把哈里和迈克斯当作两匹马架在车子前面,尤金充当赶车的,然后便呼啸着冲出窄窄的房门,惊险万分地闯进邻居家,架起梯子,打开窗户,争抢着冲进去扑灭想象中的大火。一切完毕后,他们会胜利地班师返回,全然不管身后邻家主妇们尖厉的咒骂。
一连好几个月,他们几个小伙伴就这样模仿小城真正的消防队员,模仿身为消防副队长的简那度先生。他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他们曾经见过他在听到火警钟声以后,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冲出甘特的铺子,全然不顾窗口旁边桌子上堆着的钟表零件,向消防站冲去,途中正巧碰上消防车疾驶而出朝广场飞速开去。这些消防员最喜欢在众人面前显露威风了。他们一个个头上戴着钢盔,看起来威风凛凛,双手攀着车帮,互相挤在一起,就像玩空中绝活一样。这位瑞士大汉刚一赶到车跟前,便舍命向车上一跳,这时一位战士恰好伸手将他抓住,一起踏上了飞驰的消防车。他们沿途泰然自若地站着,飞驰而去。见到此情此景,人们只会觉得脊背发凉,看得直发呆。
钟声随着晚风从远处传来,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头就像有个小鬼在乱跳。
他挣脱地面上的一切束缚,一个人居高临下,越过沧海田野、莽莽林海,他看见黑乎乎的森林与田地。他掠过拥挤的小城周围的松树林,带着破碎的火烬,朝自家的屋顶奔去,驾驭着风暴朝那命中注定、熊熊燃烧的墙壁冲去。他看见人们被火烧得抱头鼠窜,发出魔鬼般的叫声,咒骂着狂怒的风暴。
有时候,他掌握着暗夜里一切妖魔鬼怪呼风唤雨的巫术魔力,像幽灵一样凝视风雨中家家窗户里安定的生活,以及难以言说的恐怖。有时候,他不再是凡夫俗子,而是感到超凡出世、如魔鬼般迷醉神往,蜷缩在暴风雨中一所孤寂的小屋外,斜眼打量着屋内的女人或者敌人。他会暗自庆幸自己隐身有术,这时候忽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猛然回头,正与青面獠牙的死亡之神打了个照面——这真叫鬼撞上了鬼,逼人者反被人逼。
没错,还有一个睡美人的世界,这是漆黑夜里闪烁出的一丝微光。当狂风摇动小屋的时候,他已经从世界的另一头来到这里享受芬芳的快乐。他们神秘莫测的身体开始在他的胸中摇摆,可是在学校里,他碰到了指引各种欲望的导师——就是那些从双日城来的、长发盖脸的小子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给这些年幼的、更加老实一些的孩子们莫大的刺激。因为双日城是个深受山区人生活影响的地区,那里的孩子们整夜都在大街上胡闹,每逢“鬼节”来临,他们都会跟着别的孩子们为非作歹,直至打得头破血流。
有一个德国男孩名叫奥托·克劳斯,他的鼻孔朝天,满脸长毛,眉毛也很长。他长着瘦长的腿,跑起来速度非常快。他说话的声音很沙哑,笑起来像个白痴。正是他让尤金见识了肉欲的美妙。学校里有个女孩名叫蓓西·本斯,她长了一头黑色的头发,个子高挑,年方13。他们常以她为示范的角色。奥托14岁,而尤金只有8岁:他们都在三年级读书。这个德国男孩坐在尤金的身边,老在书上乱涂乱画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把那些猥亵不堪的图画递向过道另一侧的蓓西。
那个漂亮的姑娘看了,然后回头做了个淫荡的鬼脸,算是回答,并且轻蔑地朝自己线条优美、微微翘起的屁股上做了轻拍的姿势。奥托见状咯咯地傻笑起来,他把这个动作看成是她的默许。
蓓西的影子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上课的时候,他喜欢和奥托偷偷地在地理课本上乱涂乱画,想以此来取乐。他们在热带土著居民的插图上添加了下垂的乳房和夸张的性器官。他们还在小纸片上创作了下流的小诗,把老师和校长都编进了诗中。他们的老师是一位面色红润、瘦削的老女人,一双尖锐的眼睛老盯着你。尤金一见她,总会想起带着火绒的士兵。那个士兵要从三条狗的面前通过:一只狗的眼睛像圆圆的碟子;一只狗的眼睛像风车;另一只狗的眼睛像月亮。这个老师名叫葛露迪小姐。奥托利用她的名字写了以下两行粗俗的诗句:
老小姐葛露迪,
今儿个真快乐。
尤金捉弄的对象是校长。他的名字叫阿姆斯特朗,是一位体型偏胖、柔软、浮华的年轻人。他的衣襟上总别着一朵康乃馨,每次鞭打过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之后,他都会习惯性地、文雅地捏起小花,凑到他敏感的鼻子前闻一闻,然后微闭厚厚的眼皮。尤金刚开始尝到了文艺创作的滋味,一时兴起连着写了好多韵律优美的句子,全都是侮辱阿姆斯特朗先生、他的祖宗、他和葛露迪小姐之间说不清的关系的。
他诗兴大发,都快着了魔,整天都埋头于诗歌创作中——写来写去都是那一套下流的主题。写完后他自己还不愿意丢掉,他的书桌里很快就装满了一团团的稿纸。有一次上地理课的时候,那位女老师把他逮着了。他一看见她气势汹汹盯着他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把夹在课本里的一张纸给没收了,下课休息的时候又清理了他的书桌,把所有的歪诗都读了一遍,然后平静地让他放学以后去找校长。
“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她这是什么意思?”尤金嗓子干哑地悄声问奥托·克劳斯。
“哎呀,这下子你可逃不掉了!”奥托·克劳斯粗声地傻笑道。
全班同学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瞧他的热闹。当他和他们的目光相接的瞬间,他们全都做出揉屁股的样子,一个个哭丧着脸,露出痛苦的样子来。
他自己内心十分难受。他最怕当众受到体罚,倒不是怕肉体疼痛,而是经不起这种羞辱。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改变。那些厚脸皮的孩子们表现出的满不在乎的样子令他羡慕不已,但是他却不想学他们:他们挨打的时候都会大声地号叫,目的是想让打人者手下留情。可是10分钟以后他们又会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怎能经受得了那个戴着小花的胖子的鞭打。到了三点时分,他一脸苍白地走进了校长的办公室。
阿姆斯特朗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正抿着一双薄嘴唇。一看见尤金走了进来,他把捏在手里的藤条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在他身后的办公桌上放着那些他写的侮辱师长的诗句。
“这些都是你写的吗?”他质问道,一边眯起了眼睛,想把这个可怜的犯人给吓住。
“是的。”尤金说。
校长又把藤条往空中挥舞了一下。他已经找过黛西好几次了,也在甘特家吃过饭。他记得清清楚楚。
“我有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孩子,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改变了口气,显得既委屈又宽宏大度。
“没……没有。”尤金说。
“你以后还写不写了?”他的脸色再次阴沉了下来。
“不……不写了,先生。”尤金回答道,声音都变了调。
“那就好,”这位上帝郑重地说,同时把藤条也扔掉了,“你可以走了。”
等他走到操场上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在运动。
可是,啊,秋天多么勇敢。还有他们唱过的那些歌曲;万物的收获以及染了色的树叶;歌唱“今天放半天假”“高高飞上天”;还有一首跟火车有关的“呼呼经过火车站”;秋天醇美的日子,洞开的欲望之门,烟雾蒙蒙的太阳,枯干树叶落地的沙沙声。
“每一片小雪花的形状都与众不同。”
“好了不起!所有的雪花都不同吗,普拉特小姐?”
“所有的小雪花都不相同,大自然从来不会重复自己。”
“噢!”
本恩的胡子已经长了,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他把尤金摔倒在皮沙发上,同他一起玩闹好几个小时,他喜欢用胡子茬去扎弟弟的嫩脸。尤金尖声地直喊疼。
“等你也能这样的时候,你也就成为男子汉了。”本恩说。
然后他轻轻地哼唱起来,嗡嗡的声音像鬼叫一样:
啄木鸟啄过学校的门,
它啄呀啄呀把嘴儿都啄疼。
啄木鸟啄过学校的铃,
它啄呀啄呀嘴儿不再疼。
兄弟俩全都笑了起来——尤金放声大笑着,而本恩只是平静地窃笑着。他的灰眼睛水汪汪的。他暗黄色的皮肤上面带着斑点。他的头长得很端正,前额高高突起。他的头发非常坚硬,就像枫叶一样显示出红棕色。他经常紧锁着眉头,眉毛下方的小脸上有一个小小的下巴;他非常敏感的嘴唇上会露出短暂、一闪即逝、内向的笑容——就像亮光在刀刃上一闪而过。他经常用手轻捶一下弟弟,而从不会爱抚他,因为他既高傲又充满了温柔的情感。
9
是的,每到普罗斯帕苹女神返回大地的那一月,当赛尔斯枯死的心重又燃起希望的时候,当所有的树林都笼罩在朦胧的轻烟里,嫩叶般大小的鸟儿在枝头上欢快地跳动着、歌唱着。从松软的大街上传来一阵阵柏油的气味,孩子们在大街上玩着玻璃球;夜晚雷声隆隆作响,大地被雨浸透。早晨,透过烟雾迷蒙的天空朝外张望,看见朵朵碎云在天空飞舞;山里来的孩子把水送到修筑篱笆的亲人手里;当微风迂回地拂过草地,人们隐隐约约听见山谷里飘来汽笛的长鸣声,以及大钟隐隐的敲击声。四周的山峰就像蓝色的巨型茶杯,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清晰,因为他听见了一个无声的允诺:它已经被春的利刃扎了一下。
生命蜕去了一层饱经风霜的外衣,大地上涌出一股从来都不会枯竭的力量,人们的心里洋溢着无限的期待、说不出的允诺和说不清的欲望。他的喉咙有些哽咽,眼睛也开始模糊起来,大地上隐隐传来英勇的号角声。
姑娘们拘谨地扎着辫子,衣裳整洁,规规矩矩地快步去上学。可是年轻的天神们却还在闲荡:他们似乎听到了芦笛声,听见了山羊奔跑的蹄声。这里,那里,松软的树林里到处都有生命的响动。他们一个个游手好闲、侧耳细听、心烦意乱地等待着,迷惑地向他们既定的归宿走去。大地充满了古老的谣言,他们迷失了路途,无所适从。所有的天神都迷失了方向。
但是他们都在竭力保护着自己的土地,防止野蛮者侵犯。尤金、迈克斯、哈里统治着他们小小的领地。他们开始向黑人、犹太人开战,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人很有意思。他们还跟猪尾巷的人作战,因为他们讨厌、鄙视他们。在漆黑的夜里,他们会像猫儿一样到处巡视。在闪动的燃气路灯下,有时候他们会坐在路边的墙头,眨巴着眼睛,嘴里发出各种叫声。
有时候,他们蹲伏在甘特家院中隐蔽的灌木丛中,期待能够捉弄那一对对返家的黑人情侣。情侣们一走上山坡,他们就会把早已经布置好的绳索用力一拉,这时候一条填充得鼓鼓的、形状酷似蛇一样的黑袜子开始在地上慢慢蠕动起来。黑夜里男女亲密温柔的高声笑谈骤然停止,接着他们的声音会变得结结巴巴,然后会发出惊恐的尖叫声。这时候,他们便爆发出幸灾乐祸的狂笑声。
有时候,他们一看见那个黑人送货孩子骑着车娴熟利落地转进一个胡同,就会用石块砸他。他们并不憎恨黑人,因为舞台上的小丑全都是黑人。他们心里也明白,要和气、友好地收拾他们,要带着笑脸骂他们。吃东西的时候要尽量让他们放开肚皮吃个饱。人们对忠诚的狗总会很仁慈,但决不能让狗养成站着走路的习惯。
他们最喜欢得意扬扬地向犹太人的身上吐唾沫。用唾沫淹死犹太人,用棍子打死黑人。
他们等犹太人走过来以后便会跟在他的身后,大声地喊着:“鹅油!鹅油!”
因为他们深信犹太人在吃东西的时候肯定要放鹅油的。有时候他们也会盲目地接受某些传统的、似是而非的观念,跟在犹太人后面不停地高喊:“维施马地!维施马地!”骂完以后很自信地以为他们说出了犹太人最不愿意说出口的难听话。那些犹太人只能忍气吞声、低声咕哝着,他们的内心满是痛苦。
尤金对折磨犹太人倒没太大的兴趣,但是迈克斯却特别来劲。他们欺侮的主要对象是一个贼头贼脑的小男孩,他的名字叫艾萨克·李宾斯基。这个孩子只要一出现,他们就会沿着街道猛追上去,追得他跳过篱笆墙,穿过人家院子,钻进谷仓,躲进马厩,最后跑到他自己家里为止。这个小子跑起来特别快,动作也非常敏捷。逃跑的时候,他会回过头来挑逗他们,让他们继续追赶。他会伸出拇指嬉皮笑脸地嘲笑他们。
有时候,在可怕的夜色里,他们会像猫儿一样在街道上四处游荡。他们几个人聚集在某个犹太人家的窗户下,吃吃地边笑边偷听屋里浑厚、兴奋的高声谈话,偷听犹太女人说话时的嘶哑腔调;有时候他们也能听见犹太人家里高声的吵架声,这种吵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每次一听到他们都会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