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的小宝贝!”他大声吼叫道,可怜巴巴地用双手画了个大圈。“你好吗?”她放下汤。他一把将女儿搂在怀中,用他那板刷一般、坚硬的胡子茬在她的脸上来回摩擦着,满口的酒臭一齐喷向了她。
“啊,他被划伤了!”小姑娘几乎快要哭了起来。
“宝贝儿,看看他们干了什么。”他指着伤口悲苦地说。
就在这时,威尔·彭特兰到了。他不愧是彭特兰家族的好儿子,他平时深居简出,但除非在死了人、发生了瘟疫、出现了恐怖事件的时候,他才会亲自现身。
“晚上还好吗,彭特兰先生?”邓肯跟他打招呼。
“还好还好。”他一边回答一边像鸟儿似的点了点头,眨了眨眼,和善地同两位邻居打了招呼。他站在壁炉前面,拿出一把钝刀子,神情专注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来。当他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认为,只要你在修剪指甲,那么谁也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一看见他,甘特猛地又恢复了精神。他想起了他们曾经合作后又散伙的事。
威尔·彭特兰往火炉前一站,他那早已让人熟悉的态度,勾起了甘特内心深处对彭特兰家族的讨厌情绪:他讨厌那种得意、傲慢的样子,讨厌频繁出现的双关语,甚至讨厌他的成功。
“山里来的懒猪!”他破口大骂,“山里来的懒猪!最愚蠢的蠢货!最坏的坏蛋!”
“甘特先生!甘特先生!”简那度在一旁恳求他住口。
“你到底怎么搞的嘛,WO?”威尔·彭特兰暂时停止修剪指甲,然后不动声色地抬起头,若无其事地问,“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啦?”他机灵地朝邓肯眨了眨眼,然后又低头专心地修起指甲来了。
“你那个没用的老爹,”甘特仍在吼叫着,“他欠债不还,被人在广场上抽马鞭子哪!”这些完全都是甘特自己杜撰出来用于羞辱对方的。其实,类似的老套说法还有很多,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会感到心情舒畅。可是说的次数多了,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你是说他在大街上用马鞭子抽人吗?”威尔又眨了眨眼,忍不住开玩笑地说,“那些人一个个都服服帖帖的,对不对?”他的脸上虽然堆着笑容,但是眼光却狠狠的。他噘了噘嘴巴,又专注于自己的指甲了。
“说起我的老爹,WO,”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睿智,“他最终让他的夫人在床上自然辞世,而从来没有想过杀死她。”
“不对,上帝做证,”甘特反唇相讥,“他硬是把她给饿死了。如果老夫人这辈子曾经吃过一顿饱饭的话,那也是在我家里吃的。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要是她上地狱里走一遭,再走回来,她也不可能从老彭特兰那儿或者从她儿子那儿吃到一顿像样的饭的。”
威尔合起那个钝刀子,然后装进口袋。
“彭特兰上校一辈子都没有老老实实干过活。”甘特大声地加了这句话,觉得很开心。
“得啦,得啦,甘特先生!”邓肯用责备的语气提醒他。
“嘘!嘘!”小女孩使劲地打着嘘声,一边把汤勺拿得离他更近一些。她把热乎乎的勺子塞到他嘴边,可是他却把头偏向了一边,准备再次污辱别人。
这时候她抬起手直接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把这个喝下去!”她低声说道。他温顺地看着女儿,微笑着,然后开始大口地吞咽起热汤来。
威尔盯着这个女孩,看了好几分钟。然后扫视了邓肯和简那度一眼,冲他们点了点头,眨了眨眼,一言未发地离开了房间,转身上了楼。他的妹妹正仰着面、静静地躺在床上。
“感觉怎么样了,伊丽莎?”屋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熟梨香味,壁炉里正燃烧着平日难得一见的松枝。威尔站在壁炉前,开始修剪起他的指甲来。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哪,”她刚一说话,眼泪便像泉水似的汩汩而出,“我过的这算是什么日子啊。”她用被角轻轻地擦拭着眼泪。过了一会儿,她白净面庞上宽大结实的鼻子被擦得通红,像一团火焰。
“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他冲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副馋相来。
“那边架子上有几个梨,威尔。我上星期放在那儿等着它们熟透。”
他走到那间相当大的储藏室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巨大的黄色梨子。
他回到壁炉前面,掏出刀子,扳开了刀刃。
“说真的,威尔,”她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我已经受够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搞的。不过你放心,我决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说完,她精神饱满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其中的含义。
一时间,他不知如何作答。“依我看,伊丽莎,”他说,“你如果打算在某个地方盖房子,那我……”但是他马上又清醒了过来,于是连忙改口道,“我可以按最便宜的价格卖给你材料。”说完这句话,他赶忙向嘴里塞进一片梨。
她一连噘了几下嘴。
“不用了,”她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呢,威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这时候,壁炉里烧红的木炭哗啦啦塌落了下来。
“我会告诉你的。”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折起小刀,把它塞进裤子口袋里。
“晚安,伊丽莎,”他说,“我想佩特会来看你的。我会告诉她你一切都好。”
他悄悄走下楼,从前门走了出去。正当他走过高高的门廊台阶时,邓肯和简那度也从客厅里悄悄地走了下来。
“WO怎么样了?”他问。
“哦,他现在没事了,”邓肯高兴地说,“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熟。”
“他骂够了才睡得着吗?”威尔·彭特兰眨了眨眼睛说。
瑞士人简那度听了他这句挖苦的话后并不以为然。“真是可惜哪,”简那度用低沉的喉音说道,“甘特先生喝了酒,要不然凭他的脑子,前途更加无量啊。他头脑清醒的时候,谁也比不过他的。”
“头脑清醒的时候?”威尔边说边在黑暗里冲他眨了眨眼,“那么在他昏睡的时候怎么样呢?”
“只要海伦照顾他,就不会有事了,”邓肯先生用他那浑厚的嗓音说道,“一个小姑娘竟然能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真了不起。”
“哦,听我说,”简那度笑的时候,喉咙里咕噜噜直响,“那个闺女把她爹的心思给摸透了。”
小姑娘坐在炉火旁的一张大椅子上,正在给爸爸念书。这时候,炉火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黑色的灰烬。于是她便轻轻用煤灰把最后的一点火星给盖住了。甘特躺在墙边光滑的皮沙发上,睡得正香。小姑娘刚才已经用毯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时候她又在椅子上放了一只枕头,然后把他的两只脚给搭了上去。他浑身散发出威士忌的臭味,打呼噜时窗户都震得直摇晃。
就这样,在沉醉中他忘记了一切。在他的昏睡中,伊丽莎于夜里两点迎来了临产前的阵痛。他在昏睡,而医生、接生婆、妻子都在痛苦而耐心地期待着。
4
借用一句老话来描述这个孩子的降生,这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可是,到第二天上午10点钟左右,甘特酒醒以后,他感到头痛欲裂,他一边喝着海伦为他冲的咖啡,一边因想起昨晚的胡闹行为而后悔不迭。忽然间,从楼上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他痛苦地呻吟起来,用手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还没见着呢,爸爸,”海伦回答。“他们不让我们进出。不过卡迪亚医生刚才出来对我们说,要是我们表现得好,他可能会给我们抱一个小男孩来。”
铁皮屋顶上传来咔嗒咔嗒可怕的声音,接着便是接生婆粗鲁的责骂声。原来史蒂夫像个猫儿似的从门廊顶上跳进了甘特窗前的百合花坛里。
“史蒂夫,你这个可恶的小鬼!”这位一家之主大吼了一声,表明他已经恢复了精神,“你小子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
孩子翻过栅栏跑掉了。
“我看见啦!我看见啦!”他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我也看见啦!”葛罗夫尖声叫着,激动地冲进屋里,然后又快活地跑了出去。
“如果我再看见你们这几个小家伙爬上屋顶,”接生婆在上面大声地喊着,“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甘特在得知自己的这个后人是个男孩以后,心情的确很高兴,但是马上又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步来,而且还不停地发着牢骚。
“哦,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用得着受这份罪吗?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口啊!太可怕了!太糟糕了!太残忍了!”他边说边开始做作地哭了起来。后来,他马上意识到身边并没人在场为他的哭声而动容时,便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猛地朝门口跑去,穿过餐厅,跑过走廊,然后高声地哭诉起来:“伊丽莎!我的老婆哟!哦,我的小宝贝,请你原谅我吧!”他走上楼梯,同时使劲地啜泣着。
“别让他上这里来!”屋里那位宝贝尖声叫着,显得浑身是劲。她并没有被他的哭诉打动。
“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进来,”卡迪亚医生用干巴巴的语气对接生婆说,一边紧盯着磅秤,“我们这里除了人奶以外,再没有其他喝的东西了。”
甘特已经来到门外。
“伊丽莎,我的老婆哟!发发慈悲吧,我求求你啦,要是我早知道……”
“要是,”接生婆粗鲁地打开房门说,“狗要是不停下来抬腿撒尿,它早该逮着兔子了,你最好还是走开吧!”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下楼。可一想起接生婆刚才说的话后,他又顽皮地咧嘴笑了起来,然后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
“仁慈的主啊!”他一边说,一边咧嘴笑着。然后他又像个笼中困兽似的呼号起来。
“我看这下子大事成了。”卡迪亚说着,举起一个通体发红、发亮、满身褶皱的小东西来,并朝屁股使劲地拍了一巴掌,想让他活动活动。
事实上,甘特家的这个小继承人已经为自己的出世完整地装备了所需的部件。眼耳口鼻、头脚四肢,一应俱全,大可在这个充满活力而又竞争激烈的世界上应付自如了。他是个小小的男子汉,是个能长成大橡树的小树苗,是历史的结晶,是未来的希望;他是人类进步的孩子,是黄金时代的宠儿。不仅如此,他有幸降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诞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他一定会得到良好的关爱与照顾,直到有朝一日,前程似锦,后福无穷。
“不过,你们打算给他起什么名字呀?”卡迪亚医生指着这个皇家小精灵,用粗率的职业口吻问道。
伊丽莎倒是同宇宙互通。虽然她不一定能做出精准的预言,但是她却成竹在胸。于是她便给这个幸运的儿子起名为“尤金”,听起来像“优生”,非常好听,但正如各位以后会明鉴的,这个名字并不含有“优教”之意。
这位苍天遴选的聪慧之子,早早地就有了一个美好的名字。本书中的各项事件都将围绕他发生。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提到,他出生在人类历史的伟大时期。
读者也许已经想到这点了吧?如果还没有想到,那就让我们一起回顾一下吧。
到1900年的时候,奥斯卡·王尔德和詹姆斯.A.M.惠斯勒差不多已经把他们的名言说完了,这些名言都是尤金在20年后肯定要听到的。在这盛世来临之前,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多数伟人都已经去世了;威廉·麦金莱正在争取总统连任;而西班牙海军已经乘拖船回老家去了。
在国外,态度严厉的英国已经于1899年向南非人发出了最后通牒;罗伯茨(同胞们都深情地称他小鲍勃)在英军几次失败后被任命为总司令;德兰士瓦共和国于1900年9月被英国吞并,而在尤金出生的那个月里,前者才被正式吞并。
两年后召开了和平会议。
那么这一段时期日本发生什么事了?听我慢慢讲来:1891年召开了第一届议会,1894至1895年中日战争爆发,1895年台湾被割让给日本。不但如此,华伦·海斯汀斯受到指控并被判刑;教皇希斯特斯五世登基又退位;达尔马提亚被提比略征服;贝里塞里亚斯被约斯汀尼恩害瞎了眼;乔治二世与威廉敏娜·卡罗琳的婚礼与葬礼先后举行;而理查一世与皇后几乎成了遥远的历史;地奥克利提安、查理五世、萨丁尼亚的国王维克多·阿玛德等人都先后退位;英格兰桂冠诗人亨利·詹姆斯·派伊早已谢世,卡西奥都拉斯、昆提利莲、朱维纳尔、卢克莱修、马西尔以及外号狗熊的勃兰登堡王阿尔伯也都撒手西去了;安梯塔姆、司莫连斯哥、德鲁姆克洛、尹克曼、马兰哥、孔坡尔、吉利克兰基、司莱斯、阿克西姆、里潘托、图克斯伯里、布兰德维恩、霍亨林登、萨拉米斯以及其他荒野地带都经历过陆海战役的洗礼;希庇亚斯已被阿尔克蒙尼第人和拉西第蒙人赶出了雅典;西蒙尼德斯、米南德、司特拉波、莫淑斯、以及品达等人都已寿终正寝;欧斯比耶斯、阿桑那休斯以及克里索斯托姆都已宣福升天了;蒙克拉建造了第三座金字塔;阿斯帕尔塔统率着他的胜利之师;遥远的百慕大、马耳他和“随风岛”已经变成了殖民地。此外,西班牙大舰队已被打败;林肯总统已被暗杀,“哈利法克斯渔业案”判给英国550万美元作为12年捕鱼权的补偿。最后,不到三四千万年前,我们最早的祖先才从原始的淤泥中爬出来。毫无疑问,当他看到新的环境后并不满意,于是便又掉转方向爬了回去。
当尤金1900年在人生的舞台上出现时,人类的历史过程就是如此。
我们很乐意谈一谈他与这个世界相接触的头几年的情形,从不同视角探讨一下他从地板上、摇篮里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但若要把这些印象讲述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倒不是因为知识水准不够,而是因为肌肉尚未发育得灵活自如,口齿也不够清楚。另外加上反复出现的孤独、疲倦、沮丧、情绪的变化不定、大脑不断出现的空白等,都是一个人在三四岁以前所面临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