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阳曲县衙,后衙庭院走廊中。
魏越左手抚着吃饱略略撑起的肚子,对身边跟来的成廉道:“赵君有心了,宴席虽然简陋,却都是合我心意的菜肴,让人不经意间总能想起北路军时营中的匆忙饭餐。”
没用什么珍贵食材,如今中秋时节也是食材密集的时节,故所用的都是时令食材,取材丰富之余,制作的菜肴却简单,除了水果、肉、米麦之外,唯一的一道大餐就是乱炖。说是乱炖可食材处理、搭配很是讲究,乱炖也正是魏越初次在军旅中常吃的饭菜。
中级军官都有小灶,而魏越对吃喝向来随意,常与部伍同食宿,各种花样不同的大乱炖就挺符合他心意的。不同的食材搭配,不同的口感,可能好,可能坏,每一天都是不同的一天经历,而非千篇一律。
成廉对大乱炖没有什么特殊感想,只是心里不舒服,神情怏怏:“主公宴席间似乎对赵君之弟格外看重?”
魏越斜眼瞥一眼成廉,看的成廉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扣着后颈,讪讪道:“廉非是嫉恨,只是赵子龙寡言少语,阴郁难测,让人看不清本事高低。就怕主公委以重任,延误了大事。”
“大事?我能有什么大事?”
魏越反问一声呵呵做笑,与成廉一起进了茅厕,嘘嘘之余仰头看着蛛网,好在茅厕不算太低:“眼前最大的事不过是剿灭匈奴左大部,这能算什么事?再说赵子龙与你我年岁一般,哪怕今日目不识丁,用心攻读经义,他日未尝不能成材。子明呀子明,人都是会有长进的,唯有秉性难改。”
“赵君与我共事、相交已有四年,我亦知其才平庸,然赵君处事必然全力以赴,即便力有不逮也有自知之明能急流勇退。如此虔诚、自知的明白人,他的弟弟即便秉性不如我意,可又能差到哪里去?”
抖了抖,魏越扎好镶嵌红绿宝石的牛皮带扣,斜眼看成廉:“故,赵子龙秉性不差,有才最好,无才也可栽培成才,我为何不能另眼相看?”
作为魏越的贴身护卫,成廉并不敢饮酒,已扎好皮带正整理着衣袍,闻言神色一急:“主公,雒都之中我等尚要仰人鼻息,手中一锱一铢皆有用处,岂能耗费时日、人情再来栽培一个赵子龙?”
“子明,可知千金买马骨乎?”
魏越说着甩甩双袖,负在背后低头走出茅厕,成廉追上来急忙说:“如何不知?只是,廉驽钝,未曾看到马骨之后的千里骏马。”
“愚钝!”
魏越笑着吐出两个字,驻步仰头看着幽蓝夜空,耳中虫鸣一片,清凉夜风徐徐拂面而来格外的让人舒爽:“共君汝南寻常豪强,追随我不过五年,我便出力使得共君位列两千石,他日卿位可期;赵君不过常山偏僻豪强出身,其才寥寥而性情纯良,故我能使赵君位列两千石。今赵君又托付其弟性命于我,我若再成就其弟……子明试想一下,天下晋身无望之英杰何其之多?若有一成愿投奔我魏氏门下,该是何等的盛事!”
“袁本初、袁公路并有雄名,何也?豪杰云集麾下,倾心倾力而已!”
“何况,我自问有几分识人之明,这赵子龙才干不在徐公明之下。若说赵君是马骨,其弟赵子龙便是送上门来的千里马!”
魏越说着轻呼一口浊气,无比的惬意,成廉撇撇嘴不以为然,现在的赵云看起来除了卖相好外,真的看不出来还有什么过人的才能。不是赵云表现的平淡,而是这个人寡言少语,很少有情绪波动,让人根本看不透这个人的底。哪怕赵云跟着吹嘘自己几句也可以,多少能把握一个大致水准。
可赵云没有,整个宴席间仿佛只带了一双眼睛来。
成廉会嫉妒赵云?根本没必要,他是越骑旧部出身,与魏越是穿开裆裤、玩泥巴的交情,几乎是嫡系中的嫡系。别人背叛魏越还有前进的机会,可成廉没有,以他和魏越的关系若是背叛了,会失信于天下,没人会相信他,他背叛魏越的代价十分之高,几乎要拿整个宗族才能抵消。
如果魏越将赵风、赵云兄弟都提拔到两千石要职,就单独考虑普世价值观念来说,这对兄弟也无法背叛魏越。除非魏越效仿袁术,在力量没有量大到质变前自取死路,做那种违背普世道德观念的邪恶事情。
滥杀无辜、好女色、劫掠都不算什么过错,甚至对魏越这个层次的人来说已经不算是瑕疵,连事情都不算。对魏越来说自取死路的邪恶事情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其中称帝还排在第三。
比称帝还要邪恶的事情就两件,一个是大面积的进行普遍教育,这是亵渎神圣的文字,触及了依靠教育兴盛而起的新兴世家存在的根本点,容不得这帮人不跳脚。
另一个事情就是学习陈胜,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个口号喊一遍,谁喊谁死,这是现在主流阶层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两千石要员的儿子应该当两千石,公卿之子就应该当公卿,这就是后汉豪强努力四五代人换来的结果,岂能让魏越一句话打回原形?
也是因为这个主流的社会旋律,所以黄琬赋闲二十年后回朝,能在一年时间内由议郎外放青州刺史,然后侍中、右扶风、将作大匠、太仆来回变着升迁,将以前欠下的资历都走了一遍。如今位列卿位的黄琬已是朝中大佬,对三公这类虚名并不追求,只是花钱走一遭的荣誉头衔而已,目前没必要折腾这种东西。
欢庆的宴席散后,魏越与赵风单独密议。
“来阳曲前我特意拜访了府君,府君年岁已高,牧守太原以来睹物思旧,内疚于昔年讨鲜卑之败,故体况日衰。”
魏越说的府君是太原太守臧旻,虽然臧旻举荐他为孝廉是一场黄琬运作的交易,可表面上来看魏越就是臧旻的门生。与他一样被臧旻举荐、提拔的门生、故吏如今有名的还有庐江太守陆康、豫章太守王獒,以及新任的长沙太守,前去镇压区星之乱的孙坚。
因为臧旻身体原因,他的儿子臧洪已辞去县长职务赶回来就近侍奉。臧洪已举孝廉,与王朗、刘繇是同一批外放为县令长的,也是那一批人中年龄最低的一个人,未来的前程可谓明朗。
现在臧旻还在苦撑着,要把今年的太原孝廉举上去后才敢松一口气,这是一笔很大的政治资产。臧旻举荐的孝廉,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在臧洪身上给与回报。
这是臧旻的无奈,臧旻、臧洪父子之间年龄差距太大了,大到了臧旻生前无法给臧洪铺路的地步,只能把这个铺路的差使交给门生故吏来完成。可谁能保证这些门生故吏能不打折扣的完成任务?为了保证臧洪的前程,臧旻能做的就是积累更多的政治资产和人情,多投资,有几处能回报到臧洪身上就足够了。
政治资产就是如此,臧洪若能崛起,那一切政治人情没人敢推诿、不认账;若是臧洪始终爬不上来,没几个人会把臧旻生前的恩情放在心上。
从越骑旧部从雁门关迁入塞内时,魏越就与臧旻有了各方面的缘分,现在臧旻即将病逝,很多问题就需要交代一下。
整个太原郡中,也只有赵风是能代表自己的,自己去五原的这段时间里,若臧旻病逝,就需要赵风出面代表自己前去追悼。算起来,自己是臧旻的门生,赵风是自己的故吏,赵风代表自己出席臧旻的葬礼是理所应当,义不容辞的事情。
这个道理赵风明白,也因为这个道理,赵风上任阳曲后,与郡里的关系相处融洽,毕竟表面上是一个派系的,不可能生出什么大的龌蹉。
得悉此事,赵风神色肃重:“府君若弃太原而去,乃太原百姓之大损。”
魏越也只是点点头,臧旻若病死的确是太原百姓的损失,却也是太原豪强的大好事。臧旻接手太原以来清理吏治、冤案,重新确立亭里制度,使得靠近黑山军战场的太原郡治安、民生、经济有了相对于周边更快的恢复速度,这是无法否认的事情。
对魏越来说,臧旻去世意味着算是自己大后方的太原郡已经不安全了,起码商队下回途径太原时不会太过顺利。哪怕中枢大将军、外戚两个集团都需要他的战马,可新的太原太守死卡着他的脖子要捞钱……这种时候除了换一个太守外,别无他策。这是一个在律法体系下,地方相对自由的时代,只要主官强势,行事有法可依,就能卡着你的脖子跟中枢大佬叫板。
与其等到时被人卡住脖子被动应对,不如提前布局,一举将太原郡收入囊中。太原郡在手,阳曲在手,阳曲郭氏握在手里,雁门塞守军也握在手里,还有张辽这样的雁门豪强支持,雁门郡太守郭缊敢跟他翻脸?
太原、雁门两个并州核心郡入手,五原郡也在手,有王庭、匈奴中郎将、度辽将军这些外部支持,定襄郡自然不会忤逆他的意志。其他云中、西河诸郡在籍人口不过两万、一万,最多不过三万,这样的零散小郡又怎么会跟握有并州精华,甚至朝廷大义的魏越作对?
故,提前执掌太原、阳曲,关系政变后能否第一时间接收、整合并州。
至于丁原、吕布……他们是并州军?不,政变前他们是河内骑士营番号,只是军官团队来自并州而已;政变后,他们的编制就变成了执金吾下辖的京城戍卫部队。到吕布杀死丁原时,完全是披着京中卫戍部队的皮在火并,跟三河骑士、并州军队编制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