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魏越头戴勇士冠,一袭吏服乘坐驴车来到射声校尉部上班。
营门处当值军吏见拉车驴子品相出众,出言感慨:“魏先生深藏不露,光这头驴子,怎么也该能换一匹良马!”
说着,这位与魏越同样打扮的军吏目光盯着驴子细细打量头、颈、躯干、四肢,煞有其事点着头:“匀称有力,上品呀!”
不等魏越开口,就见这军吏拱手赔笑道:“实不相瞒,敝人家中有两头雌驴,素无良种可配……若魏先生能舍得借我三日,敝人愿出五石豆料酬谢。”
驾车的韩氏车僮对魏越拱手道:“先生,车只供家主早晚上朝专用,余下时日都是静养。”
见两个人你情我愿,魏越便对那军吏道:“既然兄台有意,恰好又有空闲,此事可成。如何成事,兄台与张君商议着就是。”
反正他是不参与,临走时那军吏心满意足自荐道:“某校尉部帐前赞画梁庸,今夜必酬先生成全之功。”
魏越也拱手,笑着推辞:“此小事尔,不值得梁赞画奔波破费。”
“魏先生初来京中不明白行情,此事梁某必须表示一二。”梁庸言辞坚定,魏越也不再推辞,就听梁庸提醒道:“魏先生今日归营,不妨先去寻鲍司马。这几日来,营中有些许琐事,先生应当了解了解。”
魏越道谢后,一路直赴鲍鸿办公所在的庭院,雨后的清晨略泛清寒之气。
鲍鸿今日愁眉,待魏越坐好后才缓缓开口:“游殷辞官而去,因愧疚于本官,举荐其好友赵戩充任乐师一职。”
顿时魏越就理解了鲍鸿的愁意,就连他也头疼道:“鲍司马,游兄业务精熟,而小吏终究不过是新来之人,游兄这么一走,教授军士一事岂不半途而废?”
鲍鸿垂眉盯着桌案上铺开的纸页,道:“此事只能托付于扬祖,那赵戩不是好相与的。”
说着将桌案上的纸页递给魏越:“只要扬祖愿下恒心教授军士,不论成败,本官举荐扬祖做个百石吏。”
是你帮我,我因感激才给你弄个丰厚的俸禄;不是我给你丰厚俸禄,你出于感激才帮我的。
先后因果关系很重要,这是鲍鸿、魏越都敏感的东西,前者意味着公平交易,后者则意味着魏越在职务变动上受恩于鲍鸿,彼此有轻微的附属关系。
很丰厚的回报,却让魏越深深的不解,虽说三名曲乐师不务正业,可游殷走后,鲍鸿不至于窘迫到这般地步吧?
如初来时鲍鸿说的那样,百石吏对魏越来说只是个起步,豪强出身,师出蔡邕的他放到几十年前,这辈子怎么都能混到两千石。所谓的百石吏,对魏越来说也只是一封奖状,连资历都算不上。鲍鸿开具的这个条件实际上对魏越没有多大意义,反而对鲍鸿本人而言是一种御下无能的体现。
魏越细细衡量,他也理解鲍鸿的无奈,乐师是稀有人才,不愿来你总不能绑着来干活吧?就算来了,混日子你也只能干瞪眼。
鲍鸿也是有心做一番事业的,魏越有意答应,准备先摸清楚情况,如果今后那个搭档赵戩不靠谱,他就拒绝:“鲍司马,这赵戩何许人也?”
就怕魏越直接拒绝,鲍鸿一听松一口气挤出笑容道:“赵戩乃京兆长陵人,已举孝廉,原是黄门郎,后辞官归乡专心治学。这回入京还是因七经之事,故而虽受游殷请托来我射声部任事,但绝不长久。”
魏越挑眉,看鲍鸿的眼神有些奇怪,游殷走之前请来的赵戩来头这么大,赵戩辞官前的影响力就在现在鲍鸿之上。现在赵戩来代替游殷教授军士,鲍鸿岂能安然高坐?
鲍鸿尴尬露笑道:“赵戩为人干练,他若能长久任职,本官愿执弟礼。奈何此人名声大,朝中诸公得悉此事,必然争相调用赵戩于本处。”
赵戩辞官归乡治学是养名,不到一定时间是不会有人再次举荐、征辟赵戩的;现在赵戩因朋友请托之故入职当个军吏,那么欣赏赵戩的朝中大佬会直接升调赵戩到自己手下做事。
魏越心中计算着,若之前赵戩闲散时,依旧可以理直气壮的拒绝朝中征辟;但一出来做事再拒绝的话,就有看不起对方的味道了。可能这位赵戩入职三五日内,就会收到一叠委任书。
见魏越迟疑,鲍鸿就知道百石吏的职位无法令魏越头脑发热:“扬祖,意下如何?”
“或许可为,若赵戩高升而去,我有新识好友太原王凌有意来北军历练。届时我两少年教授军士,就怕年少误事。”
魏越语气斟酌,不存在军士是否信服的问题,这是军队,用心教学就不存在纪律问题;反倒是求学欲望强烈的军士十分热情,如何不伤情面的婉拒反倒是个问题。
一听魏越还能拉来一个替补,鲍鸿面露喜色拍掌露笑:“好!再好不过!扬祖大可安心,尽管放手施为,再差也不过是五校垫底而已。”
魏越垂眉瞥一眼晋升书状,问:“鲍司马,游兄何在?共事以来,小吏多受游兄照拂。若来得及,小吏当宴送游兄才是。”
“这样呀……”鲍鸿面带难色,解释道:“游殷誊抄七经事毕后,才会离京回乡。七经之事关系五校各家家传,游殷完成此事后才算真正离职。”
魏越听了露笑:“游兄想的周到,估计是担心专司七经誊抄一事耽误教授《诗经》一事。”
鲍鸿笑着颔首也不出言肯定,只是挺直腰背道:“新的吏服三日内就送至扬祖处,今夜扬祖用餐就依百石吏吧。”
魏越拱手应下,起身告退,鲍鸿顺势起身送魏越出门,看魏越离去背影,不由搓搓脸,颇感晦气。
回到庭院之中,魏越研墨,默写十余份今天准备教授的国风诗歌,却被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打断,抬头去看一名留着八字胡,身高八尺体形壮硕的儒服男子在门槛处脱鞋,自行入内后这男子走向书架,魏越去看时果然书架上有了三层不属于自己的书。
这人取了一册书,到另一处桌案处盘坐,往砚台中滴水,重复研墨时抬头笑看魏越:“某京兆长陵人赵戩,字叔茂。听闻足下乃陈留蔡大家门下高足?”
魏越放下笔,微微皱眉道:“曾有幸服侍蔡师身边六载,不知赵先生有何见教?”
“不敢有见教之谈,只是有些许不解之处。”
赵戩拱拱手,面带疑惑道:“近来吴郡顾雍名盖京中,袁氏兄弟争相交结。前日顾雍应袁绍所邀,随行车马不下五十,可谓是前呼后拥,万众瞩目。赵某不解,为何足下与顾雍师出同门,却不曾同行?甚至京中,只知顾雍得蔡大家真传,却无人提及足下?”
“赵先生,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顾雍各有志向,又非并架之马何必同行同宿?”
见魏越神情不快,赵戩解释道:“顾雍以正字草书名震一时,似乎魏先生也擅长正字草书?”
“这与赵先生似乎并无关联?”
魏越冷淡反问,既然已经把草书专利让给了顾雍,魏越就不准备提及此事。
赵戩认真点头,双目盯着魏越双眸:“大有关联,魏先生可知游兄为何辞职?又可知,为何赵某会应游兄请托而来营中?”
魏越按捺住心中不快,神情平静:“此二事我皆不知也,还请赵先生不吝告知。”
“此二事实乃一事,皆关系魏先生。”赵戩抖抖袍袖正坐,缓缓道:“七经面世时,众士子感慨陈留蔡大家书法如蒙神授,游兄却说魏先生得蔡大家真传,有一手青出于蓝的行楷,而魏先生更将蔡大家所书正字称之为楷书,取天下文字楷模之义。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不过这与赵先生何关?”
“大有关系!”
赵戩说着伸出手臂比划道:“当时我等惊叹于游兄际遇,竟能与蔡大家门下高足相识、共事。却遭名为郭援者哂笑,其大谈吴郡顾元叹如何如何,气势凌人,一度使得游兄势亏,以至于怀疑魏先生。后当众醒悟,羞愧之际又要兼顾军务,便以发遮面不以真面目见人,至今夜宿车厢之中,昼夜誊抄七经。”
他的食指伸出:“此赵某不解之一也,为何魏先生不与顾元叹同行,适才先生已做解答,如今只憾游兄为虚名所累。”
接着他又伸出第二个指头:“赵某素来信赖游兄为人,游兄谈及先生甚是推崇,他说先生是蔡大家高足,应该不会有假。故而,赵某有心结识先生便乘势入营;若先生名不符实,诓骗游兄沦落到此般地步,那赵某也有手段为游兄解恨。”
他说的清楚,魏越听了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叹道:“我与顾雍意气之争,不想却连累了游兄。至于魏某真假,赵先生可寻侍中山阴韩公、尚书涿县卢公验证。二公劳碌于政事,其家中子侄卢慎、韩胤皆识我面目。另城门校尉陆纡之子陆骏,议郎曹操、司隶校尉张温甥儿蔡瑁皆识我。当然,若还不行,可带魏某去顾雍处。”
赵戩却是摇头做笑:“梁庸乃我好友,先生乘侍中山阴韩公家中驴车而来,可见真假。能确悉先生真假,游兄之事到此为止,还请先生见谅冒犯之举。”
魏越努嘴,挑眉:“无碍,游兄乃淳厚长者,能有赵先生这样急公好义好友令人羡慕。”
赵戩提笔书写,听了抬眉看魏越:“我却与先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魏先生不慕虚名,又待人平和,乃我辈中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