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市的消防员把危险建筑叫作科利尔楼。这个名字出自于哈林区的一栋褐砂石房子,属于赫穆尔·科利尔和朗利·科利尔这对兄弟。他们在1947年被发现死于家中,周围堆满了他们收集的140多吨各种物件和垃圾,包括手推车、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存放已久的食物、土豆削皮器、枪支、玻璃吊灯、保龄球、摄像器材、裁缝用的人体模型、独木舟、马车的折叠式车顶、生锈的床垫弹簧、泡在缸里的人体器官和一个双头娃娃、六只活蹦乱跳的猫、几棵折断了的圣诞树、一架T型福特车底盘、十四架钢琴,还有不少装着他们屎尿的罐子。这对兄弟是强迫性囤积癖。就像大多数囤积癖一样,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两兄弟都非常聪慧,也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都曾在附近的哥伦比亚大学就学。赫穆尔是律师,朗利则是工程师。但是自1929年母亲去世后,兄弟俩开始深居简出,藏在第五大道2078号这所房子的窗后过着隐居的生活。他们囤积了大量物品,并在家里设置了机关陷阱以防止入侵。1934年赫穆尔双目失明后由弟弟朗利照顾起居。他们的父亲是个医生——以前都是沿着哈林河划船去上班——家里到处都是他留下来的医书,因此朗利觉得没必要去外界求助。而且他害怕医生会摘除哥哥的视神经,那样就肯定无法复明了。而朗利给哥哥开出的是饮食疗法,每周喂他100多个橙子。家里报纸堆积如山,朗利说是为了方便哥哥复明以后阅读而存下的。
他们的父母拥有大量财产,因此兄弟俩很富有,但是他们讨厌浪费,特别是朗利。他不会乘坐地铁,只凭两条腿在纽约的街道上走路,最远可以走到布鲁克林,身后老是拖着一个箱子到处搜寻各种垃圾。兄弟俩最后一次一同出现在屋外的时候是一起拖着一棵树穿过曼哈顿。自从小偷光顾过家里以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同时出门。房间里堆满了各式杂物,后来有一次为了收回房屋,一位锁匠破门而入,花了三个钟头才只钻进去两英尺。
近年来,电视节目上一直在介绍囤积癖,有些人甚至因此而小有名气。但赫穆尔和朗利却是真正的明星。1938年,社会新闻记者海伦·沃尔登把他们的生活报道了出来,让整个纽约为之轰动,以至于后来很多年,不论他们做什么都会成为新闻——而即便他们什么都没做,有时也会成为新闻。有一次旁边的房子着了火,两兄弟却谁也没露面,结果第二天纽约《太阳报》上的头条便是:《隐士对大火面不改色:科利尔兄弟对一门之隔的邻居失火视而不见》。他们讳莫如深的生活反而让人们趋之若鹜,盛传他们家里藏着无数的金银财宝。但是闯入者却发现房子里其实没有任何值得一偷的东西。
有时候朗利晚上出去散步,记者会跟上去采访。有一次记者把他带到西41街的《先驱论坛报》报社参观。众人心目中的隐士对印刷机表现得兴致盎然,在那里留了影,还给报社工作人员讲解印刷的原理。他对有关兄弟俩的传闻不以为然,说家里的窗户只能用木板钉死,否则周围的熊孩子就会把玻璃打碎。他还说自己和赫穆尔只希望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他破旧的衣服只是一种保护。“穿成这样就没人骚扰我了。”记者打车带他回到住处,下车进门之前他一路上又拣起不少废纸和破玻璃片。“每晚都一样,院子里总是有垃圾。”报纸上如此形容两人:“兄弟俩离群索居、相依为命,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以自己的思路解读世界。”
1947年3月21日,警方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声称在这所房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巡警威廉·巴克打破楼上的窗户钻了进去,在墙壁间的杂物中蹒跚穿行。这些杂物包括了纸板箱和绑作一堆的雨伞。两个钟头以后他发现了死去的赫穆尔·科利尔,穿着件褴褛的蓝白浴袍,头枕在膝盖上。有些人推测说可能是朗利谋杀了自己的哥哥然后溜之大吉了——在九个州都有人声称见到了他的身影。但警方还是继续在房子里搜索,把兄弟俩积攒的一箱箱东西搬出来——老旧的电话簿、早期的X光机、一柄马刀、十三座华丽的座钟、两台管风琴、五把小提琴、他们母亲没织完的毛衣和一匹马的下颌骨。为了进到房子里更深入的地方,清理工作持续进行,外面人行道上堆起兄弟俩收集的小件物品和垃圾,越积越多。这些东西和房间里散发的熏天臭气吸引了600多人驻足观看。
4月8日,朗利的尸体被一个工作人员发现——此时距哥哥赫穆尔被发现已经超过了两周。其实朗利的尸体就在几英尺开外的地方,部分已经腐烂,身上有老鼠啃噬过的痕迹。三大堆厚厚的报纸摞在尸体上,把他给盖住了。他死时穿着一件红色浴袍,里面套着四条裤子,却没有穿内衣。赫穆尔死前已经由于风湿而瘫痪,朗利在给他送食的时候踏上了自己设置的机关,被崩塌的垃圾压倒吞没了。哥哥是在几天后饿死的。两人同父母一样,都被葬在布鲁克林柏山公墓的家族墓地中。
纽约市拆除了他们的房子,现在那里是一个公园,就用他们的名字命名。2013年2月,在了解了他们的生活以后,我特意去了那儿一次,向他们表示敬意。那里现在是一块长方形的绿地,在杂乱的草木间有一块牌子,立在街边的栏杆上,上面说明了这个地方过去的历史。难以想象,就在离哈林区的文化动脉——繁华喧嚣的125街三个街区的地方,就在这里的屋中,赫穆尔无助地呼喊着弟弟的名字,心里越来越绝望,因为他甚至没法抬起自己的臂膀,把那成堆的东西移开,这曾经是兄弟俩珍视的财宝,现在却成了他们的牢笼。
地方官员曾试图给公园换个新名字。他们说科利尔兄弟对现代的哈林区可不是什么宣传的好材料,对城市的新一代人来说尤其是糟糕的榜样。就这样,赫穆尔与朗利兄弟为了按自己的思路生活,在生前被世人误解和恐惧,甚至死后还要遭到嘲弄。
科学家认为有大约20种不同的病症与强迫症有关联,囤积癖就是其中之一。就像自闭症现在已被认为有自己的相关症候谱系一样,强迫症也被认为有自己的谱系,与其他相关的病症联系在一起,其共同之处要么是侵入性想法,要么是看起来具有强迫性的行为。实际上,有些心理学家提出自闭症本身就是强迫症谱系中的精神障碍之一。自闭症表现为必须遵守某些死板的程序和仪式。有些自闭症患者身上同时出现了强迫思维和强迫行为。
强迫症谱系中的一些病症属于神经障碍。这些病症的特点并非强迫症中常见的让人痛苦不堪的想法,但他们与强迫症在表象上依然有足够多的相似之处——比如说反复出现的、不应有的行为——因此科学家把它们放在一起进行观察,看它们之间到底有何关联。图雷特氏综合征就是这些病症中的一个。
与人们对这种病症常见的描绘不同,只有十分之一左右的图雷特氏综合征患者会强迫性地发出咒骂。一般就只是痉挛——连续而不由自主的身体抽搐、颤动,反复发出同样的声音和言语。这种病为人所知已有近两百年了,今天大约有百分之一的儿童患有图雷特氏综合征。这些痉挛并非完全事出无因——患者形容说,他们痉挛的欲望就像正常人想打喷嚏或打哈欠一样。我们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反抗这种欲望,但是这样的感觉会越积越多,到最后只能通过某种形式释放。到那时痉挛起来就会带来短暂性的巨大解脱。
有些科学家把帕金森病也放入强迫症的谱系中。帕金森病并非是强迫症,现在它已被确定为一种神经退行性疾病,其主要症状就是震颤和麻痹。但有些帕金森病患者又确实表现出与强迫动作差似的症状,让人莫名其妙。帕金森病患者中有些人无法抗拒自己不应有的冲动,要把鹅卵石铺成一排,或者反复装卸门把手。其他患者则会产生冲动行为,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在药物治疗之后。有个68岁的阿根廷老妇在治疗帕金森病之后产生了强迫购物和盗窃癖的症状。她开始形成电话购物的习惯,并称自己情不自禁地痴迷于从商店中偷窃化妆和美容用品。还有其他帕金森病患者出现了强迫性赌博的习惯。
冲动行为也是强迫症谱系中的病症之一。强迫行为和冲动行为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动机。强迫行为是对表面上毫无意义的动作的反复施行,而冲动行为则更多被认作是一种无视后果进行快速行为的趋向。它们总是带来某种快慰或奖励,最起码在开始时是这样。性行为常常就是冲动性的,因此有不少心理学家将反常性行为归到冲动控制障碍一类。
玛丽患有睡眠性行为症。她和丈夫生活在法国。有一天半夜两点的时候,玛丽的丈夫惊醒了,他发现玛丽正在狂躁地揪打他的阴茎。他形容玛丽当时的样子显得非常困惑,但也许丈夫当时的困惑更有甚之。到了早上,玛丽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情况越来越糟糕。她开始往丈夫的肛门里塞弹珠,另外有一次丈夫在剧痛中醒来,却发现自己的阴茎和睾丸被扣在三把挂锁里。还有一天夜里,玛丽甚至把绞肉机的零件都搞来了。几年以后,这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夫妇终于决定去第戎的一家医院寻求帮助——妻子的心里充满了羞耻、绝望和罪恶感,而丈夫则可想而知地充满了忧虑。
睡眠性行为症是睡眠异常(在睡眠中出现异常行为)的一种。它与强迫症相关病症确有很多雷同之处,但却更应被归类为一种冲动失控性行为。有些专家认为无休止地浏览色情网站或是定期召妓这样的行为都和强迫症有某些共同点。有些影星被曝光喜欢玩弄女性后在媒体上声泪俱下地声称自己会去寻求帮助以摒弃这种毛病,这时我们也许只会不以为然地翻翻白眼罢了。但性瘾背后的心理问题已经越来越受到重视。性瘾只是非性欲倒错行为的多种表现之一而已,这样的性行为大多是在文化与法律上都可以接受的不羁行为,主要是你情我愿的性关系和手淫。[1]
马特48岁,在美国一所城郊的小教会里担任牧师。他业已结婚生子,却每天都要对着在线色情内容手淫三次以上。教会成员注意到马特时常不知所踪。内部会议的时候他也不来参加,浏览色情网站产生的账单堆积如山。等妻子凯伦夜里入睡以后,他会蹑手蹑脚地起床去书房进行例常行为。凯伦开始注意到信用卡上那些奇怪的收费信息,因此在一天晚上偷偷地跟去看他到底在干些什么。第二天马特就开始向外界求助了。
对非性欲倒错行为的研究不多,但是从马特的案例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症状与强迫症有一个重大的区别——这和冲动行为与强迫行为的区别也息息相关。受自己的冲动鼓动,马特不遗余力地刺激自己的欲望,但是他却没有与自己的想法抗争的意思,这说明他并非是强迫症。
而另外有一些性念头,尽管让人性欲勃发,却会遭到抗拒,这些情况有时会导致强迫症的发生。罗伯特是银行职员,他持续了17年的婚姻也很幸福。但是一有魅力四射的女顾客走近,他就会难以克制地去幻想她一丝不挂的样子。罗伯特不喜欢这样,他觉得这样的念头是不道德的,也有悖于他对妻子的爱。他觉得这是不忠的表现,于是为了赶走这些念头,他尽量远离商场还有其他会见到女人的场合。到最后,他把情况向妻子做了坦白——这样的话,一旦他将淫念付诸行动,妻子就可以制止他。
错误的冲动控制可能会导致病态赌博或纵火狂这样的病症。为F小姐看病并提出偏执狂概念的19世纪法国精神病医生让·埃斯基洛对这些现象也颇有兴趣。他与自己的学生查尔斯·马可一起记录了一个女人在巴黎的商店内强迫性偷窃的案例。埃斯基洛与马可称之为偷窃癖。尽管他们被认为是这个术语的创造者,但其实确凿的强迫性偷窃早在1816年就有所记载。当时瑞士医生安德列·迈赛写道,有些病人患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精神错乱,其特点是无动机、无必要地向往偷窃”。时至今日,偷窃癖与强迫症相比已经非常罕见了。偷窃癖患者一般比普通扒手年长,而后者行窃的目的大都是为了个人私利。偷窃癖患者与图雷特氏综合征患者一样,描述说在行窃之前感到压力累增,而行窃之后又感到如释重负。强迫性购物——或者用精神病学家更喜欢的称谓——强迫性购买症也是如此。这种病症在差不多一百年以前就曾短暂地出现在精神病学的教科书里,当时的名字是购买癖(oniomania,onio在希腊文中的意思是出售)。
另一种特别让人苦恼的冲动控制障碍是拔毛癖,有此症状的人会拔自己的头发,其频繁程度达到使头顶某些地方出现明显秃发的地步,因此他们往往不得不用假发来加以掩饰。这种患者常常是拔头发,但有时也会拔睫毛或是阴毛。他们对自己的行为常常毫无知觉——有个严重的拔毛癖患者寻医治疗,他说自己开车的时候低头去看仪表盘,却大吃一惊地发现上面盖满了自己的头发。有些人则会把头发吃下去,有个34岁的土耳其妇女吃了十来年自己的头发,到后来外科医生不得不开刀取出她胃中填满的发球。有时拔毛癖吃下的头发会穿过胃部,缠绕在肠道里,医生称之为长发公主综合征。这个名称出自一个童话故事,但这种病症却可致人死命。
然后就是搔抓症,患者会强迫性地搔抓皮肤上的斑点、疤痕或突起,有时一天持续几个小时,有时甚至睡着了还会这样做。三分之一的搔抓症患者会把他们抠抓下来的东西咀嚼吞下。还有一些则会动用工具——缝衣针、别针、刀片、起钉器等。用上这些家伙的结果可能是致命的。有次美国东部有个男人不得不心急如焚地把患有搔抓症的中年妻子送到医院,因为他以为妻子被人开枪打中了。当时他回家以后,发现妻子的脖子上开了个大洞,血流如注,好像是弹孔一般。
他的妻子对自己脖子上的一个丘疹念念不忘,称之为粉刺,时常用指甲去抠它。结果那天她使用了镊子,一下子穿透了皮肤。她往皮肤下钻呀钻呀,镊子穿透了皮下组织,碰到了肌肉。于是她开始一点一点用镊子把肉往外扯,直到颈动脉都裸露在外,差一点就被刺穿。如果动脉被穿透的话那等待她的就几乎是失血至死了。
这女人是个聪明伶俐的会计,所有方面都很正常,只有一条除外。在有关自己皮肤好不好看的问题上,她完全是在臆想。44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在皮肤上乱抠,而她对此也感到束手无策,因为看的所有医生都无法理解她。她这么做并非是要自残,而是要去除皮肤上的瑕疵,改善自己的容貌。她会指着脸上正常的地方不容置疑地告诉医生说这块皮肤是有问题的。她甚至不承认自己对瑕疵的看法也许有所夸张。实际上,唯一的瑕疵就存在于她乱抠乱搔以后在脸上、胳膊上和腿上留下的疤痕。
也许强迫症谱系中最让人大伤元气的病症就是身体畸形恐惧症。折磨身体畸形恐惧症患者的侵入性想法有一个特定的主题——就是外貌上的缺陷,一般是他们自己的缺陷,但有时也可以是亲友的缺陷(这时叫作替代性身体畸形恐惧症)。患这种病症的男性和女性比例基本持平。大多数患者对自己在脸上或头上找到的瑕疵忧心忡忡,比如说几条小皱纹在他们眼里就是惨不忍睹的畸形。身体畸形恐惧症患者每天可能要花几个小时来进行强迫性仪式,他们会在镜子里来回审视自己,并用一层接一层的化妆品来掩饰自己丑陋的皮肤。患者常常以为他们臆想中的缺陷会让人看了心惊肉跳,于是有些患者就很少离家,而如果外出就一定要戴上假发,用帽子或墨镜遮挡,要不就是只待在某个地方不动。有些人只要路过商店的橱窗或是汽车就忍不住要停下来检查一下自己的容貌,另外的则用毛巾把家里的所有镜子都裹得严严实实。大多数患者会不断寻求安慰以确定自己看上去并无异处。大约四分之一的身体畸形恐惧症患者有过自杀的企图。
而这并不新鲜。早在1891年的时候,意大利精神病医生恩里克·莫赛利就曾记录过一个病例,他说“患者在日常事务中,在交谈时、阅读时、用餐时,在任何地点、时间都随时可能被吓倒,认为自己变成了畸形”。人们认为今天所有人口中有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患有此症,但是就像强迫症一样,由于病人的羞耻心导致讳疾忌医,加上医生对此心不在焉,有很多患者并未被诊断出来。很多身体畸形恐惧症患者对自己的想法秘而不宣,因为他们担心即便说出去,别人也可能会认为这是虚荣自恋因而不屑一顾。因此他们在求助的时候,也经常只是说自己抑郁、焦虑,他们觉得这样的问题不会让人那么颜面扫地。身体畸形恐惧症更多地被当作一种妄想症,而非强迫症谱系中的一员,因为其患者大多并未意识到自己想法和行为的荒谬之处。
有时人们会把身体畸形恐惧症同肢体健全认同障碍混淆起来——后一种病的患者其他也都正常,只是认为自己长了太多个手脚。他们会要求外科医生把自己健康的四肢截除——这让医生感到不知所措。因为如果他们拒绝,那病人就有可能回去找斧头、菜刀或自制铡刀亲自下手,有些医生回绝病人后真的出现了这种惨剧。
如果侵入性想法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容貌,而是健康,那结果就可能会导致疑病症。就像“有一点强迫症”与临床性强迫症有所区别一样,疑病症这个词的含义已经与其临床定义大相径庭。我们所了解的疑病症指的是那些成天抱怨自己咳嗽流鼻涕的可怜虫,有点头疼脑热就担心自己一定是患上了脑癌。
这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有点愚不可及的样子——但是真正的临床性疑病症患者在生活中的症状和强迫症差不多。他们把自己生病的侵入性想法转化为强迫思维,然后发展出一整套强迫性仪式进行应对。他们会给自己量体温、测脉搏,甚至还要量血压。他们强迫性地检查自己是否吞咽正常,仔细观察大小便的情况,还在身上四处摸找肿瘤状突起。有时正是这样经常性的戳戳弄弄让他们出现了自己一开始害怕的那些生理变化和身体不适。他们几乎总是想从别人那里寻得安慰——家人、朋友、医生、专家、医院热线,还有网上的那些专家和外行。但是这种病与强迫症区别的地方在于后者是基于想法产生的病症,而疑病症患者则大多关注真实的生理感受,然后夸大自己的痛苦。
进食障碍如神经性厌食症和神经性贪食症与强迫症表现出惊人的相似之处。反复出现的顽固念头强迫患者执行某种仪式或模式化行为来减轻焦虑——拒绝进食或没完没了地进食——紧接着的是让自己呕吐或过度锻炼的强迫行为。在这种病症中思维压抑似乎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有些人对自己的进食习惯产生了负面想法,他们费力而徒劳地试图平息这些想法,却更容易表现出贪食的症状。而厌食症患者则可能产生与食物及体重无关的强迫思维和强迫行为,其中包括要把物体排成对称形状的非理性意向。
在与强迫症状有关的病症清单上,最新添入的名字里有一个是白日梦适应不良症。弗洛伊德说做白日梦是幼稚的,是神经症的表现,但是现在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认为白日梦——有时候称作无定向思维或神游——是一种正常甚至可能有益的人类认知。它有时可以帮我们解决问题,而只要愿意,我们大多可以随时打断白日梦。但有些人的白日梦则成了严重的症状,成了他们的强迫行为。他们发现很难——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话——不做白日梦,而这种行为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糟糕的影响。在最早发现的产生这样严重症状的人里,瑞秋就是其中之一。
瑞秋在20世纪70年代还是个孩子,她把大把的时间花在自己创造出的幻想世界中。她会在想象中进入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然后在脑海中上演剧集。一开始瑞秋和父母都认为这种习惯无伤大雅,但是到了十来岁的时候,情况开始失控。她回忆说白日梦会接管她的思想和生活——这种描绘和强迫症病人形容的强迫思维简直如出一辙。
瑞秋积极寻求并接受治疗,后来开始使用治疗强迫症常用的药物,之后当上了律师,事业有成。她的病例绝非独一无二。“胡思乱想”是白日梦适应不良症患者的网上论坛,现在成员已经超过了2200人,来自世界各地。2011年的时候,纽约的科学家对白日梦适应不良症的首次学术调查进行了报告。他们通过电子邮件询问了90人,其中女性75人,男性15人,受试者都形容自己幻想过度或由此导致适应不良。这些人互相不认识,但是他们所描绘的想法和行为却大同小异。
这些白日梦的细节让人啧啧称奇——“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编织了不计其数的情节和线索,创造出的各种人物一代接一代”,有个人这么说。
萦绕在我脑海里的白日梦有些是最让人心惊肉跳的那种场面……一个人的父母或知己死掉了,另一个人则受了伤,要么是遭受虐待、拷打或强暴,有时却可能仅仅是和爱人争吵不休。这些人物还会坠入爱河,结婚生子,建立牢不可破的友情什么的。
对调查做出回应的人说他们平均有一半以上时间在做白日梦。
而这里面只有五分之一的人认为自己的白日梦是无害的——剩下的都希望能让白日梦停下来。有四分之一形容自己的白日梦是一种瘾,一种强迫思维或是强迫行为。“我以前也想限制自己的白日梦,”其中有个人这么说。
我竭尽全力关注身边发生的事情,让脑袋里仅仅想着真实的人和事,那些就在此时此地发生的事情。这是一场战争,我和白日梦是沙场上的敌人。结果我输了。
相关病症还远远没有讲完。你会不会检查伴侣的内裤,看有没有性行为的痕迹?如果他/她单独外出,你会不会注意他/她的穿着?比萨大学的科学家起草了一个《嫉妒心调查问卷》,这两个问题是其中第29条和30条。这个问卷的目的是为了了解一种叫作强迫性嫉妒的精神症状,另外则有人把它称作非妄想性病态嫉妒,认为它是强迫症谱系中的一员。非妄想性病态嫉妒患者的行为同强迫症相似,他们对侵入性想法的反应是过度检查或是不断要求别人给予安慰。他们也会回避可能触发这类想法的情境——比如说,他们会想方设法阻止伴侣出门,以求断绝他们被人求爱的危险。
如果加上这些病症那强迫症就绝非罕见鲜有了。几乎可以肯定,你知道自己身边就有类似的患者。但是患上强迫症谱系中这些精神障碍的人除了在想法和冲动上有相似之处外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不愿意谈论自己的问题。他们认为自己的症状不会为社会接受,因为它们大多涉及令人羞耻的内容或者禁忌话题。因此患者以为自己阴暗的侵入性想法会暴露真实的内心:有这样想法的人只能是疯子、恶人、危险分子,别人一定会避而远之。这样的形容也许大家听得多了,因此不以为然,但是请瞧瞧这都是些什么形容词,想想它们对患者的打击有多大吧。
我就经常试着和朋友讨论自己对艾滋病的恐惧。我不会坦承自己是担心公共卫生间里混淆了彼此的牙刷而染上艾滋病病毒,对这些细节我总是含糊其词。但是我觉得笼统地提起这个话题应该还是可以的:“关于那个艾滋病,是挺可怕的,是吧?”而他们则总是用手肘顶顶我,眨眨眼,然后心照不宣地笑笑说:“说吧,那女人是什么人?”就算在今天,要是我告诉别人自己对艾滋病的顽固恐惧始自十来岁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以为其原因在于我滥交无度。就这样,强迫症让我成天都提不起劲儿来。
人们说精神病给患者带来羞辱,他们这么说没错。要是得了重感冒或是肠胃不适,你就可以把病痛的详细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别人听,这根本没问题,有时别人还会鼓励你这么做。但要是你把心理上出现的问题摆到桌面上来,那就不仅仅是你自己垂头丧气了,跟你说话的人也大都会哑然无语。你这么讲了以后一般是令人尴尬的沉默,然后是令人尴尬的眼神。我找工作的时候就选择对强迫症缄口不言。你患有精神疾病吗?申请表中遇到这样的问题你会填什么样的答案呢?
现在有些精神障碍带来的羞辱已有所减轻,比如说抑郁症。有时人们说起自己有多焦虑,但这被表现得好像是他们为自己忙碌而令人艳羡的生活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似的。现在社会上讲起精神分裂和躁郁症没有以前那么疑神疑鬼了,但是强迫症还差得远。如我们所知,有些侵入性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而已,但是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守口如瓶,因为他们害怕自己身上被贴上残暴或是变态的标签。要是你想告诉邻居自己的强迫思维是要跟他们的宠物兔子兽交,你开得了口吗?抑或是你要告诉学校里的朋友自己的强迫思维是害怕变成老鼠,因此不得不强迫性地检查身后是否长出了尾巴,你会怎么说呢?这两种症状都是强迫症的真实案例,患者后来都选择向外界求助。那么轮到自己的时候,你到底选择说还是不说呢?
注释:
[1]性欲倒错行为则被认为是变态,如露阴癖、恋尸癖以及其他更糟糕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