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令人震惊的荒原
阎晶明
任何一个人在读过《环湖崩溃》之后,都无疑会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惊。“艺术的感染”在这里已经显得过于柔弱和贫乏。它为我们展示的,是一个超越出我们想象,让我们神往又令我们恐惧的世界。我们的确从艺术世界中得到过对大自然的神往,《五彩路》、《神秘岛》使我们童年时的幻想至今无法磨灭;《鲁滨逊漂流记》、《月亮和六便士》又使我们在这种幻想中增添了许多自以为深刻、高雅的理性因素。但是,在我们读过《环湖崩溃》之后,我们所有的幻想、所有塞入这些幻想中的思索,都荡然无存,甚至会感到这种书斋式幻想的可笑。大自然原来有如此神秘和可怕,人的力量原来如此生机勃发又微不足道,栖息于荒野之中的生灵野兽原来如此谙熟人情又凶暴残酷。对于我们这些为生活琐事所困扰,又无法忘怀我们的幻想的人来说,这怎么能不是一个巨大的震惊呢?
人和自然、人和野兽、人和人自己的角逐,他们之间的爱和恨,在作者极富激情和诗意的笔下,凝聚得异常浓烈。环绕青海湖的世界是一个充满野性又不乏温情的广袤的天地。与天相接的绿地草原、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让人迷路的白雪世界,使任何一个有感觉的人都会感到一种令人颤栗的激动和高于一切的自卑。这里,有被饥饿所困、成群向人袭击的野狼;有几乎将能压死自己的汽车推翻、虽然惨死、却脚掌直立永不驯服的大黑熊;有被人抚养、充满柔情但最终无情吞噬人类的库库诺尔(小熊);有抢食馒头屑、被人戏弄又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的小蚂蚁;有血肚饱胀、被人“请”到躯体上吸血的跳蚤……
而人呢?“我”怀着敬仰之情和征服意志来到青海湖,但是,“我们”(垦荒队)所借以发泄生命力的开垦地,在收成不如种子数量之后重新复归为一片荒地。“我”和“我”的美丽的“花儿”在雪海中受到雪光反射,变得丑陋不堪,“我”为了生存,也为了适应荒野的法则,竟然大嚼特嚼起生肉,“我”在野性少女卓玛意勒面前,充满了爱与恐怖。精神被震慑,灵魂被拷问。但是,正是这种令人恐怖的野性吸引着“我”,使“我”产生对城市嘈杂的蔑视,对青海荒原的挚爱,以至于“我”不畏死亡,准备在开湖的冰涌中,冷静地接受生命的结束。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在原始荒野的大自然面前,似乎只能顺从、适应。人的意志又是多么坚强博大,在经历了无数次寒冷、艰辛甚至死亡的威胁之后,“我”依旧并且更加坚定了拥抱大自然的信念。
作品通篇激发着一股股无法制止、让人震惊的意志和激情,“有志的男儿都应死在边野”,弥散着一种恢宏、精深的孤独感,“真正的雄鹰永远是孤独的”。所有这一切,都使我们只能这样认为:如果小说中的“我”不是作者自己,如果作者的灵魂世界不是同“我”一样博大,如果作者仅仅是靠听闻、观察和哪怕最为丰富的想象来为自己的艺术品寻找材料的话,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有如此巨大的震惊。我们所曾经为之赞叹的那些描写大自然的作品,那些或把自然诗意化,或把自然象征化,或把自然历史化的作品,都不过是“小家碧玉”而已。
因为我们阅读这部作品时已被震惊,所以,我们平常所借以评介艺术品的那些成熟或不成熟的理论武器、逻辑思维,已经显得过于规矩、过于浅薄和过于单调。在这里,我只能这样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所读过的一首最为恢宏、最富激情、最为颤栗、也是最长的美丽诗篇。
序二 清澈的呼喊
臧杰
读《环湖崩溃》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厮鸣一样的声音,宛如一匹饥渴已久的骏马将头颅伸进了厚厚的雪层,吞咽、吸纳,而后撕开白雪,高高跃起,激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我太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在当下的小说阅读中,有两种感觉始终在交替地折磨着我,一种是读罢一屁股隐没在沙发的深处,让自己的身体很懒散,很嚣张,然后一句话不说、一点事情都不想,任凭空白挟持着自己;另一种则能站将起来走上几步,走着走着,才觉得自己无比的虚弱,恨不得一下子倒下。
而在读完《环湖崩溃》后,我几乎想一边呼喊着一边奔跑,曝出自己哪怕不伟岸的胸膛,任狂风拍溅,任风雨飘摇。
然而,当我激越满怀地出现在都市的街头时,都市已经华灯初上,车很多,人很厚。
这似乎已经注定《环湖崩溃》不会属于当下的写作。据作者杨志军的简介中讲,它是杨志军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作于1985年,发表于1987年《当代》第一期,八年后的1994年,获得《当代》文学奖。也就是说,我二十年以后才读到它,它给我的穿透力,就像最新鲜的阳光那样强烈。
在我眼中,《环湖崩溃》所勾画的是一个追寻与奔跑的故事。最初,是父亲带着儿子和拓荒队以拓荒的方式追寻与奔跑,拓荒既是父亲的使命,也是父亲的理想,它包含了以事业为信仰的精神内核。父亲死了,理想未果,但坟墓却依旧在荒原上张望,灵魂却依旧在荒原上飘荡;而后,儿子长大了,儿子与爱人以捍卫绿色的方式重上高原,科学是儿子与爱人的一切,但通往成功的道路依旧不平坦,在自然与人的搏斗中,儿子的爱人退却了,并匆忙地掩埋了遗落在荒原上的爱情;最后,还是儿子,儿子和考察队重上荒原,对于考察队而言,荒原上的生态是他们找出来的问题,而儿子却在寻找着隐秘在荒原深处的真理……
在这种追寻与奔跑中间,有一种非常具有震憾力的东西自始至终在感染着我,慢慢地我觉得它清晰了,它就是类伦理。
类伦理其实是伦理之外的一个话题。我们通常讲的伦理实际上是一种人的伦理,伦即人伦,理即道理与准则,伦理合义就是人与人相处的各种道德准则。我们从未将伦理的问题延及到其他生命,我们不跟动物讲伦理,也不跟植物讲伦理,更不跟整个生态环境讲伦理,因此我们就可以对动物不道德,对植物不道德,对整个生态环境不道德。
事实上,我们忽视了伦理的广泛性,我们惯于把自己作为世界的主宰,把自己的生命看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生命,当下的现实已经证实是我们错了,而且是非常沉痛地错了,如今也有一部分人站出来要求人类对其他生命讲伦理,讲道德了,但这种力量太有限,这种道德也太有限了。
作为小说家的杨志军,能借助小说发出绵绵不绝的类伦理的呼喊,就足以令人兴奋,这也不禁使我想起马尔克斯,想起他在《百年孤独》中对亚马逊河道变成车道,对香蕉园变成大工厂的激愤与不安。
更重要的是,《环湖崩溃》的内蕴还不止于这一点,杨志军还在借助小说去追寻一个超越伦理的东西,一个真理的所在,一种意义的栖息地。在此,我更愿意把这种东西称作星空。那也许是一碧如洗、繁星满天的星空,也许是浓云迷障、星光时现的星空。星空里面隐藏的奥秘,神奇而让世俗人生迷惘,绚烂而令世俗人生神往。
这不由会让人想起康德那难以言说、难以名状的“物自体”,想起这个提出过星云假说的哲人留在墓碑上的一句话:“在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胸中。”
我想,那些以苦难以大地为求真意志、为作品包装的作家,最终只能把肉体埋葬在泥土中,他们盼望着它下坠、下坠,并以此来成就自己的重量。而像杨志军这样能够抬起头来仰望星空的作家,更应该愿意看着自己的肉身与灵魂上升,甚至于成为一把烟灰消散在风中。
仰望可以说是一种态度。同时,有态度的人们也必须深省自己的态度,因为人的态度未必是完满的态度。
因此,在《环湖崩溃》中,我也发现了杨志军的惶惑。我清晰地看到,“儿子”在面对父亲被宠爱的瞎熊咬死后的不安,在面对荒原少女卓玛意勒火一样的情感趋于黯淡时的痛疼。
在超越了庸常的伦理之后,“儿子”以为自己即将踏上终极意义的圣地,即将获得对一切因由的解释了。其实却不然,“儿子”还无法解开附在父亲与卓玛意勒身上的“谜”。于是,“儿子”感到天旋地旋,像一只被触动的怪兽,像咆哮着开启的青海湖,发出了响彻天地的呼喊。
也许人生本该就有发泄不完的痛苦、开掘不尽的意义。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种无法终结地探求意义的状态,如果有一天意义终结了,那么人还会怎样活?为何活?
在已发现的惶惑之外,我觉得杨志军身上还有一层疑惑也很刺目。这刺目的光芒正是小说叙事的致命危机,正是杨志军在叙事上所无法割舍的因果链。在整个故事的构造中,杨志军过于执著与看重事物的因由,并不自觉地将这一因由引领到叙事的结果中。我想,这也许是杨志军对人生的现代性与叙事的现代性存有疑惑所致。
其实惶惑与疑惑本身就是呼喊的一种形式。毕竟杨志军的追寻还没有结束,他发散出来的声音还没有停歇。毕竟追寻并不意味着要得到,超越也未必要抵达永恒。
上篇 创世年——大荒启示
第一章 天体正在运行
古大海早已经流逝了。印度板块和亚欧板块用无数瞬间的挤压和力的对抗,引出了一个辉煌壮丽的大地变化:地层构造的横向断裂和古高原的奋然崛起。创造这种变化的那个伟大的地质年代——新生代第三纪也已经十分遥远了,遥远到没有哪个生命能记得它。
但是,第三纪曙光依旧沿着时间的轨迹照射到了我们这个悲壮而灿烂的时代:“喜马拉雅运动”的轰鸣、旷世水域古潮汐的涌动、从古海底挣扎而出的参天蕨树、生命以及人类的活动,已被历史写成了一页不朽的文字。那隆升而起的海相沉积层不就是地球出售古生物化石的天然市场么?那深浑渺远的地貌景观和地势格架不就是我们窥望创世前夜那鸿蒙天地的一面镜子么?那圮坍了的古城堡和沙埋了的古战场不就是我们趱行到今天的驿站么?
两大地球板块依旧在碰撞,俯冲,地处板块拼合带的世界屋脊依旧在扭曲,错裂,叠加,依旧在推挤逆冲,急剧抬升。我们没有理由否认:若干年后,这块地球之上生命得以生成发展的第一台地将成为一片类似于南极大陆的冰天雪地,人类将被迫退向平原,退向江河下游和大洋岸畔,或飞升到另一个星球上去。
比起这些永远是崛起态势、永远是朝气蓬勃的有恒的运动来,比起人类未来的征服新领域的壮举来,我和益西拉毛将要跑完的历程又有什么悲壮可言,真正的壮行是早已有了的,那便是生命以及人类一开始出现就在进行着的宇宙遨游:我们被地球载拥着,沿着那条椭圆的神工造就的旋梯式黄道,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围绕太阳四季兼程。这是最壮丽的远征,也是一年一个循环的惊心动魄的光荣探险。想起这些,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深切怀念我的三次环湖行,并为它叹息和自豪呢?
然而,既然我活着,既然我在太初景象的环绕中已经有了一种前无古人的创世者的骄傲,既然脚下这块土地被我认为是介于神话世界和人类世界之间的第三种世界,既然我被人钟爱、信赖,被人看做是信仰之舟的驾驭者,我就无权浸泡在低沉的酸缸里哭泣,无权放弃这次迫于无奈的可以倾泻激情的第四次环湖行。
我为什么不能做一个上帝呢?我何不以天神的姿态来一次挽救环湖挽救草原的呐喊呢?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我也是一颗光彩熠亮的神圣的天体,我们就要启程了。
在这洪荒和文明化合而升起的西部地平线上,在这人类撤离“极地”去平原或去另一个星球的前夕,在这大草原八月黎明的轻风中,我要启程了!
我曾经对那位有权有势的我的朋友说:“你们不能再在这里开荒了,不能再在这里办农场了,这里应该是牧草的原野,这里是出产千里马的地方。”
我的朋友说:“哪有什么千里马,你不要骗我们,你要是真的拉出一匹马来一口气跑完一千里,我们就取消开荒计划。”
我说:“取消今后所有的破坏草场的开荒计划。”
我的朋友说:“行啊,就这样说定了。”
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相信你啊。”
于是我就要启程了。
我在等待启程,我在寻找一匹马,它将载着我日夜兼程,完成一千多公里的环湖奔驰,以证明它是“竹批双耳峻,风人四蹄轻”的千里马,也证明我自己,也证明父辈,也证明人类的雄性欲望。
我焦灼地看着洛桑老人强健的身躯在一阵嘶鸣的大风中瑟瑟发抖。
他说:“环湖荒原没有真正的千里马。”
“最好的骟马呢?”
“四百里就能挣死。”
“那匹年轻的栗色公马,它不是正在发情么?”
“疯跑三百里,打死也就不起来了。”
我一阵颤栗。波荡天际的秋草为它自身的悲剧发出声声低泣。
“阿爸,益西拉毛呢?”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毡帐门口传来。
我猛抬头,瞥见那双勾人灵魂的女人水性的大眼了。
卓玛意勒朝我们走来。
“益西拉毛?”老人失口叫道,浑浊的眼睛闪现点点亮色。
益西拉毛,一位荒原赋予了温情的母亲,半个月前,又给环湖的牧家奉献了两个漂亮而欢实的马驹。可是,它行吗?在洛桑的马中,它从来不是佼佼者。胸瘪、背狭、毛稀、蹄软,典型的劣马。洛桑所以还留着它,仅仅是因为它善良忠厚,即使遇到别处的年轻公马的勾引,也决不会离开洛桑。它适当地控制着自己的情欲,也适时地让自己的生命得到延伸——大概是它多情的兼收并蓄吧,它下的马驹儿总是比它更能得到主人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