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环湖崩溃 情和欲的悲歌(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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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环湖崩溃(9)

她半张着嘴,双腿不禁抖索起来,眼睛直勾勾瞪着那只吐着红舌头,朝她飞奔而去的黄色家伙。那家伙牛犊一般高大,四腿轮番蹬地,传来一阵“腾腾腾”的声音。她忽地扭转身,撒腿就跑。平缓的草坡上,每一棵小草的绊腿都会增加她的恐惧感。因为她以为,狼扑过来后会首先用牙齿扽住她的裤角。

离她十步远的我跟她一样紧张,想跑过去引开它,又有些胆怯。这时,救星来了,是一阵粗放的笑声。我的花儿蓦地煞住脚,猛回头,惊呆了:那狼竟服服帖帖站在一个老人和一个姑娘中间。啊,原来是条狗。她抬脚狠狠踢了一下面前那丛碧绿的蒿草,脸红红地低下去。

“姑娘,过来。”满脸紫斑和褶子的洛桑喊了一声。

我的花儿睃我一眼,轻轻拽过斜挂在自己身上的照相机,麻利地打开皮壳,“哗”地亮出镜头:“别动!都别动!”

狗又叫起来,但没有向前扑,昂头不时地看看主人的表情,又随老人朝后退去。卓玛意勒惊愣在那里,胆怯地望着照相机。我的花儿从镜框里看到了两个荒原人、一条荒原狗的惶怵,不禁得意地冲我笑笑。我也笑了,她这个消除自己难堪的办法实在不错。

“别动!别动啊!”她嗓门又增大了。

洛桑极为困惑,干脆扭转了身子,躲避灾难似的快步朝不远处那头悠闲吃草的牦牛走去。

“阿爸!阿爸!”卓玛意勒回头叫了两声,看老人不理,便快快跟了过去。

我只好上前,向我的花儿解释:“见怪不怪,荒原人都是这样,以为照相会摄走灵魂。”

她睁大了眼:“怎么会这样?”

这有什么可吃惊的呢?古老的荒原,古朴的荒原人,古旧的荒原意识,这就是一切。我们得适应它和他们,而不是让他们跟着我们转。我们不是救世主,不是。

我说:“你真有福气,一踏上荒原,就遇上了好人,走,我们已经有住宿的地方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

我吃惊地瞪着她:“你忘了,我给你说过,我在荒原有熟人。”

她一愣,笑道:“你说的就是他们呀?可是,你说那姑娘很美。”

我朝前翘翘下巴:“难道她不美?”

我的花儿用鼻腔轻轻哼了一声:“再说,看不出你们是熟人哪!”

是的,他们还没有认出我来。离别已经十年了,又是在荒原中不期而遇,他们即使看着我面熟也不敢贸然猜测我就是那个因为爱一头瞎熊而葬送了父亲性命的人。

我朝前走去:“卓玛意勒!洛桑大叔!”

他们回过头来,直勾勾望着我。突然,洛桑惊喜地叫了一声,又对女儿说:“是你那垦荒队的哥哥。”

卓玛意勒一脸懵懂:“他怎么有胡子?”

洛桑说:“哈哈!草要死,羊要老,人要长嘛。”

姑娘大了,洛桑老了,可是,在我们握着手,互相问候的那一刻,我们之间的陌生感却消逝得那样快。荒原如旧,感情如旧,我和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时间的关系而有所变化——和过去一样亲热,也和过去一样存在隔阂。

“走吧,去家里喝茶。”洛桑道。

“就让我们喝茶?那我们就要去找别的牧家了。”

老人明白我们是想住在他的帐房里,嘿嘿笑着,一连吐了几个“好”字。

我们跟着洛桑父女,洛桑父女跟着绵延的羊群,朝前走去。远处,那顶黑色帐房酷似绿浪尖上浮起的礁石,忽地升高,又忽地落下。我顿时体验到了那种异常熟悉的忧伤情绪,不由地叹口气。荒原,依旧是伤感的荒原,迎接我们的依旧是伤感的氛围。

卓玛意勒扭过身来了,专注地望着我的花儿。

我看我的花儿有点窘迫,忙拉拉卓玛意勒的袍袖:“她,好看?”

卓玛意勒居然摇摇头:“你的老婆?”

“这个……你问她自己。”

卓玛意勒没问,自以为猜中了,冲我们眨眼,又把整个身子贴过来,在我耳根说了句连我也感到脸热的粗话。我伸手打她,她喊着跑向了洛桑措木。

我的花儿问我:“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我的花儿显然不相信,但也不打算追究了。这大概就是她给我们这次环湖行定的基调。而我讨厌的正是她的这种不予追究。她真的不想追究?她这可怜的做作,可怜的超脱。

我们的工作就在这种只可承认友谊的关系中开始了。

草地清新,阳光温和。我们坐坐站站,观察两种诱捕器的诱虫效果。那纸壳像一只船,在绿波间漂啊漂,渐渐被飞虫笼罩了。这就是我的花儿发明的新式诱捕器——船形的蜡纸板底,涂有聚异丁烯粘着剂的纸板盖,底和盖相距一尺。不远处是另一种诱捕器——一个搪瓷盘,盛有加了绿染料的水。每个诱捕器中都有四个作诱源的雌性毛虫,不断散放激素向原野发出爱的呼唤。而那些进入诱捕器,被我和我的花儿及时灭杀的雄虫,大概就是虫类中为少年维特之烦恼寻找解脱的义勇军了。为爱殉难,似乎值得。没有哪只虫在被我们捉住后,会做出一副驯服的可怜相,或用垂危的哀求惹我们同情。

一天就要过去了,结果表明:我的花儿发明的纸壳粘胶诱捕器大大优于水盘诱捕器。“粘胶”一天诱捕了四百五十七头雄虫,而“水盘”的诱捕量却只有六十六头。若不是卓玛意勒从远方策马而来,此刻,我的花儿一定会放肆地乱叫。她有这个习惯,一激动就嚷嚷,想恭维她时,你可以说像只百灵鸟的啁啾,想埋汰时,说是母猫叫春也不为过。而这会儿,我猜想,一定像雄性毛虫求偶的嘤嘤声。

卓玛意勒是专程跑来开我们的玩笑的。她停到我们面前,挑衅地望着:“谁敢骑?”

“我。”我的花儿大步上前。

“你?你也会骑?”卓玛意勒明亮的眼睛望望她又望望我,“你只配让他骑,哈哈。”

卓玛意勒用这种粗俗的玩笑,把我和我的花儿从根本上拴在一起了。作为一个被荒原风熏染过的粗犷的男子汉,我当然不应该在乎。而我发现,我的花儿也不在乎。好啊,环湖的坦荡、荒原的直爽,给了我们袒露胸襟的勇气,给了我们这种神秘的不在乎。

我上前,撕住卓玛意勒的袍襟,拉她下马,又朝我的花儿喊道:“过来!”

她过来了,小声道:“其实我不会骑。”

“别给我丢脸!”我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硬让她爬到马背上,再扶她坐正。“别害怕,它叫益西拉毛,环湖草原最老实的马。”

我将缰绳交给她。她放心了,因为昨天晚上我学骑马时,就用的是益西拉毛。可这时,卓玛意勒突然跳过来,朝马屁股打了一拳,又发出一声尖厉的野叫。马朝前猛地一窜,我的花儿便仰身倒了下来。幸亏我手脚麻利,这个漂亮的城市姑娘那柔软的躯体被我满怀拥抱了。我尽快让她站稳,尽快松了手。

“你呀,缺乏教养。”我瞪视卓玛意勒。

她笑着:“我等着你教养哩。”

我不想开玩笑,示威地拉起我的花儿的手:“咱们走。”

在那顶随风飘摇的黑色帐房里,我这个年轻的男性是最最得宠、最有光彩、最应该高兴的,但为了我的花儿,我只好装做忧愁,闷闷不乐。吃饭的时候乃至整个夜晚我都变得少言寡语了。今晚依旧如此。

“你是个好人,可你不能和我们交心。”第二天早晨,当我的花儿拉着卓玛意勒去帐前高岗上眺望大湖日出的时候,洛桑措木对我说。

我万分惊奇:“洛桑,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么?”

“夜里,卓玛意勒等你,你为啥不去?”

我想起来,昨天晚饭后,卓玛意勒瞟着我的花儿朝我耳语,是一句隐语,意思是说她要和我一起数天上的星星。我只能把这话当做玩笑,尽管我听到了大夜弥漫时,帐外的草地上荡起的歌声:

高高的马儿遍地跑,

来我这里吃青草,

快快来哟,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今夜……”老人的企盼从那双幽邃的眸子中流溢而出了。

我惶然,我断然拒绝,扭身离开了他。这举动显然是对牧家、对牧家女的大不敬。我被冷落了,早饭时,她不给我双手捧来奶茶,也不像昨天那样对我飞眼冲我笑。这就对了,正因为这冷落,我才是问心无愧的。

我们又出发了,去向荒原释放性信息素。这天,在那个日光淡荡的中午,她那么兴奋,那么神采飞扬,又那么深沉。我的花儿,眼眉细溜弯弯,一蹦一蹦的,而嘴唇却始终湿漉漉的,一翕一张——她讲了那个草原毛虫的寓言,那个古代昆虫的传奇。我想听,还想侧头望她那张红晕淡淡的脸。我迷上了——她和昆虫。哦,古荒原,古边关,古战场,还有古毛虫,那么古老的古毛虫——

它们原来是可以成为智慧生物的,或者,至少可以变得强悍威风一点。仅仅是由于它们太善良、太愿意信奉温良恭俭让的哲学了。在夐古洪荒时代,它们就喜欢宽宥和忍让:你好我好他也好,它们成了“宁可清贫也不浊富”的有志者,只要爱就足够了。在它们那个创世的黎明,在黎明珠贝色的云霞里,它们避开了争夺和打斗。雄虫们沉溺在爱的情愫里,早早地为妻子和母亲建造起了一座座暖意盎然的小屋。缠绵的爱的陶醉和甜甜的伤感的麻醉,妨碍了它们的演化。于是草原毛虫雌蛾的翅和足又渐渐趋于原始——退化了,甚至到了无法活动的地步,成虫羽化后竟不能挪出茧壳。

可是生命总要扩张,从往古扩张而来,又要从现在扩张而去,去迎接那个被自然界再次筛选或者彻底淘汰的日子。它们无法去阳光下和雄虫幽会,便酝酿出一种性信息素来,不断伸缩腺体朝外释放,又透过茧壳的空隙播向四野八方。与此同时,雄虫的触角格外发达起来,翅膀也愈加健壮。它们简直可以像云雀那样自由轻翔了。雄虫和雌虫之间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异常强烈的性引诱关系。爱的进击、生命的冲动,便以此为基础开创了一个新局面。

八月,荒原变得温情,暖风吹得毛虫醉。无数雄蛾在绿色的太阳潮中飞鸣。爱是寻找,是活力的拼搏,和许多智慧的与无智慧的雄性生物一样,它们的生命也循着这条轨迹生成、发展。而雌性生物对爱的贪婪永远是没有止境的,一头雌蛾一天竟能诱来四百多头雄蛾。雄蛾轮番挤进茧壳,纵情占有。尽管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尽管马上爱的对象会被别的雄蛾抢占,但它们是自豪的。它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鸣翅飞远了,高傲而快活地唱着那支抒情的歌曲——“我骄傲,我是光荣的雄性;我歌唱,我是永恒的雄性;我赞美,我是阳刚的雄性。茫茫大荒原,哪里是我的爱?哪里有爱哪里就有我。我是蓝天下迎风飞翔的雄性。”就这么飞着,用亢奋的歌声,乐观地去迎接冬天,也迎接死亡。

“真让人羡慕啊。”我说。

我的花儿一愣。不知为什么,她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嘲笑我,可我知道,我这种羡慕毛虫的感叹才是真正应该受到嘲讽的。羡慕别种生物,是人类自身的堕落。我堕落了么?不不!是人就能包容一切而又能消化一切,只要是美的,管它属于哪种生物呢。类比嘛,我是一条雄性的虫,向荒原哼唱爱恋之歌。不不,我是迎风呼啸的树,向大自然歌唱草木之曲。那么,我的花儿呢?

该给她讲讲关于荒原的悲剧了。也许,这样的悲剧也就是我的第一次环湖行会带给她深沉的。她需要深沉,至少应该让她想到,我们的试验也许只能是热情和精力的浪费,因为我们为了植被的绿色的意识,并不是社会的流行意识和老百姓的普遍意识。他们的意识是红色的,炽热得如同冶炼生铁的火炉。是的,我们垦荒那会儿,到处都出现了炼钢炉,仅仅过了十年,整个中国便膨胀成为一个大炉膛了。而荒原作为炉膛中的一个夹角,是焦炭暂时没有烧到的地方。

“想听听么?我的第一次环湖行。”

我问我的花儿。她那种应诺的神情哟,真会让人误解为她应诺了我的男子汉的恣情。可她马上又补充道:

“最好别提你父亲。如果我不看你的面子的话,他应该是绿色的敌人。”

哦,我已经告诉过她关于荒原的故事了,我干吗还要自寻苦恼呢?不过是一种排泄郁闷的方式罢了。然而,对于天真的人来说,忧伤不过是一枚发夹和胸针。我给她的胸针够多的了,有的她佩戴着,有的已经被她丢弃。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但无论如何,她是不应该嘲笑父亲的。父亲代表着一段历史,而嘲笑历史除了浅薄之外还能证明什么呢?是的,即使给她讲一千遍关于荒原的故事,她也是不会深沉的,因为她没有来荒原寻访真理的准备。再说,她向荒原的靠拢,她对我的接近,并不是感情发展的自然趋向,而是建立在天真稚嫩基础上的冲动。

我的花儿,还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的么?

我们光荣的垦荒队员回城之后,便各奔前程了。为了度过自然灾害和浮夸风带来的饥馑岁月,他们大部分接受了下放农村、回老家种地的命运。而我,由于年龄小,由于父亲是畜牧厅的干部,被保送到厅属畜牧专科学校学习。毕业后便去草原工作站做了一名牧草鉴定员。于是,我有了去厅属柴达木沙生植被试验基地帮助工作的机会。

那天,我和基地中的几个已经连续三年获得“老黄牛”称号的同龄人喝酒。这是一月中的最后一次奢侈,也就是说,将五听罐头从基地小卖部拿出来后,我们已不名分文了。而酒却是月初发饷后就买好了的,散装黄酒,一次一桶,天天喝,天天有。谁买酒花不够二十元,谁他妈就不是男人。我们几个中不会有人想做女人的,那意味着与酒绝缘,意味着他将处在一个被男人损害的危险境地中。在这常年看不到绿色和女人的大沙漠中,我们共有的情人就是那迷人而辛辣的黄酒。它容纳了我们的疲倦和各式各样的发泄,包括男性原始生命力的冲动。

然而,那天我们不满足了。酒残菜尽,我们走出宿舍,来到基地门外,肩碰肩,手挽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