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一角,就有一个由三顶帐房组成的临时医院。鹫娃州长带我走进病房,指使一个中年医生给我拿药。有人在门口大声说:“鹫娃州长,机械用不上啦,只能靠人的手一点一点挖,进展缓慢,已经很长时间听不到下面的石头敲击和藏獒叫啦。你快去看看吧。”鹫娃州长匆匆走了。
医生递给我一管烧伤膏。我说:“远远不够,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好肉。”
医生问:“都烧成这样了,人还活着?”
我说:“不是人是藏獒,在大火中死里逃生,多不容易啊。”
旁边有个护工模样的外地人搭腔道:“藏獒的命比人的命硬多了,老天在保佑它们。要不是有人放了火,地震是震不死的。”
我瞅他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人放的火?”
那人说:“我是地震后最早来广场的,那时展览馆只塌了一半,大部分藏獒还活着,还能听到打雷一样轰隆隆的叫声。我看到一个人走进了展览馆,后来就着火了。”
我问道:“这人是干什么的?什么长相?是汉民还是藏民?”
那人说:“长相没看清,从背影看是汉民的打扮,牛仔裤、皮夹克,好像是棕色的。”
我想了想,又问:“后来呢?着火以后你又看见他跑出来了?”
那人说:“没看见。我当时想,这个人要是不出来,会把自己烧死的。不过后来听说,展览馆有好几个门。”
医生把药箱里的多一半烧伤膏都给了我,又把抹药、换药的方法叮嘱了一遍。我连声谢谢都忘了说就走了,脑子里一直在打鼓:牛仔裤、皮夹克、棕色的?
5
已是后半夜了。白玛的帐房前,草原上的藏獒托勒,它还没有死,好像在等着我呢。白玛一直在给它唠叨:那个人去请曼巴啦,曼巴一来就好啦。托勒,我知道你,只要回家就不会死啦,要死的话就在外面死啦。
但我的到来让白玛有些失望:“佛祖啊,你怎么一个人来啦?”
我下车捧着药,告诉她:“我没请来曼巴,我请来了药,我就是曼巴。”我假装轻松地哼着歌,又说,“放心吧,如果我救不活它,我也会死在你面前。”
白玛听我这么说,松了一口气,轻声呼唤了一声:“托勒。”
藏獒托勒用超人的感知完全明白我这个陌生人想挽救它的命。它一动不动,只用微弱的喘息告诉我,它还活着。
我让白玛提一桶清水来,要给它清洗创面。我说:“有没有软布?”白玛拿来了几块氆氇,不是太硬就是不干净。我瞅着白玛说:“那就撕衬衣吧。”心里想着她应该撕破她的衬衣,两手却解开了自己的衣扣。我脱了防寒服,脱了毛衣,又脱了衬衣和贴肉背心。白玛的眼睛扑腾扑腾眨巴着,能感觉到熠亮的眼光在我赤裸的肌肤上荡来荡去。我决定暂时不穿上衣服。草原之夜,初春了,冷凉的空气里我一点也不冷,有月亮,我居然还有心情朝它望了一眼。我用我的贴肉背心给托勒轻轻清洗创伤,仔细得就像清洗自己的眼睛,全部清洗完后,我发现我的防寒服已经披到我背上了。我说:“白玛不用管我,我不冷的。”肩膀一抖又把防寒服抖落在地。我在托勒身上均匀地涂抹烧伤膏,就像女人在自己脸上小心涂抹脂粉一样。然后我用我的衬衣兜着它的肚子周身包了一圈,勉强算是包扎。我把剩余的烧伤膏交给白玛,告诉她三天换一次药,这些药够换三次的。白玛接了药,又从草地上捡起了我的贴肉背心。
托勒发出了一种声音,虽然细微却很尖锐。这次我能感觉到它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在一阵震颤之后,带动了牙齿的抖动。我蹲踞着把手伸向了它奓出来的犬齿。我知道它对我仍然怀有敌意,但已是防范的敌意,而不是进攻的敌意。它的聪明、藏獒的聪明就在于能用最快的速度理解人的举动,当人的手已经给它留下轻柔抚摸、擦洗抹药的记忆之后,它就决不会再把牙齿对准这只手了。可是我没想到,我的手刚一触及它的犬齿,犬齿竟会掉下来,两颗犬齿都掉下来了。与此同时,从那个似嘴不像嘴的孔洞里伸出了粉红的舌头。
我吓了一跳,捧着犬齿看了看,发现上面还有划伤的痕迹。我明白了,犬齿的脱落不是因为火烧,而是因为咬合。它咬断了铁笼子的铁条,同时也把自己的犬牙别断了,这就是它逃生的办法。我想它以后怎么办?就算烧伤能治好,犬牙没了怎么吃东西?不,不光是以后,更重要的是现在,它的能量早已耗尽,现在急需要补充。该死的鹫娃州长,要是派个医生来,就可以给它挂吊瓶了。
我感觉托勒的舌尖够着了我的手,轻轻一舔,就让我别有会心。我说:“白玛,去拿点牛奶来。”白玛站在我身边不动,我抬头一看,发现她已经把牛奶端来了。我说:“白玛,你是一个很好的獒主,天然就知道藏獒什么时候需要什么。”
白玛问:“你也有藏獒吧?你的藏獒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回答,把牛奶碗凑到托勒的舌头跟前,想着如何给它喂,最好有个漏斗或者奶瓶。没想到那舌头突然动起来,还一卷一卷的,牛奶便随着舌头的卷动,流到嗓子眼里去了。我高兴地说:“白玛,托勒简直太聪明啦,以后就给它喂流食,牛奶、肉汤、糌粑糊糊、稀饭都可以。”
白玛爽朗地回答:“噢——呀。”
我又说:“但不能一次喂太多,还不知道它内脏有没有受损,能不能消化。肛门那儿有烧伤,还不知道能不能排泄。”
白玛说:“能啦。”
我奇怪道:“你怎么知道能?”
白玛毫不怀疑地说:“就是能啦。”
我把牛奶碗还给白玛,穿上了我的毛衣和防寒服,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让托勒睡吧,睡眠是最好的疗养。它一定好几天没睡觉了。”
白玛“噢呀”一声,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是为什么?你应该为你信仰的神佛鞠躬,让他们保佑托勒好起来,活下去。”心想:如果白玛是一只藏獒,我就可以像接近托勒一样接近她了。“白玛,再给我吃一碗酸奶吧。”说罢不管她肯不肯,我大步走向了帐房。
白玛紧跟在后面,几乎和我并肩挤进了帐房。我没有落座,站着把白玛双手捧过来的酸奶吃完了。之后,我留意地看了一眼羊毛毡后面叠起的被子和衣物,虽然酥油灯的光亮是黯淡的,也能看清女式的皮袍上缀着一个锦缎的香囊。
“真香啊,很漂亮的香囊。”其实我的眼光早已离开香囊,盯上了蓝色的牛仔裤和棕色的皮夹克。
白玛似乎觉察了什么,用身体挡住我的眼光,接过碗去说:“再吃一碗吧?”
“不了。你歇着吧,我在车里守着托勒,守到天亮它没事了我再走。”
我朝帐房外面走去,听到白玛在身后说:“多谢了,你走吧,不用你守着啦。”我固执地回答:“不,我一定要守着。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色钦。”
我觉得很累,蜷缩在北京吉普里想睡一会儿,可一闭上眼睛睡意就没了。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夜晚,守着一只受伤的藏獒和一个女人。藏獒是如此可怜,女人是如此可爱。天不会即刻就亮吧?怎么会是哥里巴的女人呢?是什么击中了我——比野兽更亮的眼睛、比妖女更妖的身段、比度母更慈丽的笑容?我对女人的美貌就像对藏獒的品貌有着一个很高的标准,她好像不在标准之内。也许是标准之外的魅力吸引了我吧,那又是什么呢?走进帐房,我要是现在走进帐房会是什么情形?藏獒托勒,感谢你的回家给了我接触这个女人的机会。有人问——大概是鹫娃州长:你除了喜欢藏獒还喜欢什么?我说还喜欢女人。他大笑:男人嘛,很正常。幸亏她是哥里巴的女人,我是因追查哥里巴才看到这个女人的。她最大30岁,最小20岁,草原女人的年龄就像藏獒的年龄一样难以揣测。还有没有火灾中逃生的藏獒?有的话在哪里?我要找到它们。在残害动物的过程中,人类就已经为自己的谢幕做好了准备。多少年过去了,当生命界里已经没有人类的地位时,我看到了藏獒的曙光。那么多藏獒,都是我和白玛的孩子。白玛是莲花的意思,莲花又是诞生的象征。藏獒托勒,感谢你让我救了你。你就是我的斯巴,就是我应该下跪请罪的斯巴和一窝五只小藏獒。救一只藏獒,少一点忏悔。我已经把自己发配到地狱里去了。有人要为藏獒报仇,所有藏獒的敌人都听着,你们都应该把良心割下来抹在藏獒身上让它们来生做人。我颠三倒四地想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