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翁牧师后退两步,站到线外说:“忠于职守的军人,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谈话,就让我过去,见见你们的地方宗本。”
霞玛说:“你不能过来,要谈要见也是在这里。”
岗巴宗既是西藏的一个宗(县),又是后藏扎什伦布寺的庄园。霞玛汝本当即派出了两个人,一个去了宗本住所,请宗本到场;一个去了管理庄园的岗巴寺,请他们派人向扎什伦布寺报告。本来他更应该派人报告自己的顶头上司阿达尼玛代本(团长),可他压根不知道阿达尼玛代本在哪里驻防,从来就不知道。
两个时辰后,宗本才派宗本府的管家来到这里。
管家说:“宗本没接到噶厦的文书,不能和外国人谈,要谈也得有扎什伦布寺的喇嘛在场。让英国人回去吧,以后再说。”然后点着了一堆带来的湿牛粪。这是牧人的习惯:帐房前放一堆烟气腾腾的湿牛粪,说明主人家有病人,不欢迎来客拜访。
霞玛说:“你以为英国人是你家的邻居兄弟,不让来就不来了?”
管家吃惊道:“不让来他还来,世上有这样的人?”
霞玛汝本和马翁牧师继续僵持着,僵持了两天,牧师才离开。
走时牧师说:“我们不会放弃西藏,三天以后会再来。”
霞玛说:“这是个约定吗?那就三天,三天之内你们不准来。希望你能遵守。”
马翁牧师高声说:“是的,是约定,三天以后。”
管它三天以后怎样,增援了日纳山再说。霞玛汝本为自己的缓兵之计而得意,瞪着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走没了影,留下一个班的兵力和所有驻防官兵的女人孩子,带着其余四十人,马不停蹄赶来了。
十字精兵的进攻继续着,一阵密集的枪声后,人影开始往前移动。欧珠甲本说:“看啊,洋魔又要四条腿走路啦。”
霞玛汝本到底官大一级,立刻纠正道:“这叫匍匐前进,进攻时就得这样,学着点。”
欧珠不解地问:“学着点?学洋魔?”
果姆给丈夫扔过一把佩刀来:“洋魔没有这个。”
欧珠一把攥起刀说:“打枪比不过,那就拼刀。”
没用了,日纳山其实已经失守,就在十字精兵从正面发起进攻前,戈蓝上校早就派人前往左右两边的小隘口。现在英军已经穿越小隘口,正朝这边包抄而来。几个女人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惊慌地喊起来。
欧珠一看,愤怒了:“好啊,居然已经过来了,招呼也没打一声。那我们就过去,也占住他们的地方,互相才不吃亏。”
霞玛汝本赞同道:“从这里过去是哲孟雄,再过去是印度,印度那边就是英国了。他们占领西藏,我们占领英国。”
欧珠认真地说:“我到了英国,就住在他们指挥官的家里不走了。”
霞玛说:“你住在他家里干什么?”
欧珠说:“他没有老婆啊?他老婆一害怕,就把他叫回去了。”
霞玛说:“你这个办法好得很,可我只是个汝本,没有权力派你去英国,我得报告代本,代本得报告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寺得报告拉萨,拉萨报告谁我就不知道了。”
欧珠说:“噢呀呀,一直在报告,报告到最后我都老得走不动路了,还能去英国?”
果姆是西藏少有的说话不加比喻、不绕弯子的人,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大声问:“前后左右都是洋魔,快说怎么办?”
霞玛四下看看说:“撤吧,撤到隆吐山再说。”
欧珠下意识地答应着,突然又说:“不行啊汝本大人,我们已经起过誓了:即使男尽女绝,决不后退半步。”
霞玛扫了一眼烧毁的箭垛说:“这里神都没有了,你们向谁起的誓?迅速撤退,到了有神的隆吐山,重新起誓。”
欧珠还想争执,一阵枪响,子弹从头顶嗖嗖嗖地过去了。他老婆果姆突然从丈夫手中夺过抢,用自己烧火煮茶用的火镰打着火绳,朝着离她最近的英国士兵开了一枪,悲怆地说:“我们又没惹你们,你们来干啥呀?”然后把枪还给丈夫,大步走向山坡。
6
撤退是迅速不了的,因为还要拔起帐房,赶上牛羊,带上老婆孩子。戈蓝上校似乎很同情这支军不军民不民的西藏边防军,在果姆开枪打伤那个英国士兵后,他制止了容鹤中尉的报复,只让部下在五十米开外端枪监视西藏人离开。他本人和霞玛汝本以及欧珠甲本,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话。
“请问二位,知道莎格迅吗,西藏的犹太?”
达思牧师刚翻译完,霞玛汝本和欧珠甲本就同时摇头。
“如果你们能帮助我们找到莎格迅,占领西藏后,我们将馈赠足以让二位成为西藏贵族的财富。”
霞玛好奇地问:“莎格迅是干啥的,这么值钱?”
戈蓝上校说:“他称颂耶稣基督,心驻在天之国,有着无与伦比的高贵。他能通过我,把西藏交给上帝的长老会。”
欧珠拍拍肚子说:“昨天晚上莎格迅老爷还在我这里,天一亮就告别我来到了草原上。现在他在那儿,看见了吧?”
戈蓝上校瞅着欧珠甲本指给他看的一堆屎,狞笑道:“我会记住你如何放肆地侮辱了莎格迅,我不会饶恕你的,快走吧。”
霞玛汝本和欧珠甲本带着他们的人走了。牛羊的叫声乱成一片。没走出去多远,人和牲畜就都停下来,回望着日纳山上石砌木搭的哨卡,恋恋不舍。先是牛羊折了回去,它们似乎比人更在乎领土的失去,更不愿意离开这个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一头名叫岗仲的公牦牛好像知道为什么要背井离乡,闯进十字精兵的队伍里左一头右一头地乱顶,好几个英国士兵都被它顶翻在地。
枪声。戈蓝上校亲自开枪打死了灵性的公牦牛岗仲。
所有的公牛急了,冲向十字精兵,见人就顶。密集的枪声响起来,许多公牛仆倒在地。
远远看着的西藏人惊叫起来。果姆首先冲了过去,欧珠甲本跟在后面。枪声,这是英国人的警告:过来就打死你们。霞玛汝本明白了,扑上去拦腰抱住了果姆。果姆不跑了,欧珠甲本也就停下了。西藏人悲愤地伫立着,看着被人夺走的哨卡——他们一直都在放牧、吃喝、做爱、守备的日纳山口,看着横七竖八的死去的牦牛,唰啦啦流下了眼泪。到处都是惨痛的哭声。西藏人的心里,突然注满了这样的疑问:佛祖啊,为什么,这些外国人不是靠着道理走路,而是扛着枪炮横行?
在洋枪洋炮的威胁下,西藏人这次真的走了。
他们用马驮着那个被英军打死的藏兵。死者是要天葬的,须到一个有喇嘛念经超度的地方。可是死去的牦牛却无法驮走了,它们将成为英国人的早餐、中餐和晚餐。西藏人一想到这些,就心疼得碎裂了一般。那些牦牛是生活的伴侣,是用来从后方驮盐巴和青稞的,他们从来没想过应该杀了煮肉吃。
果姆唱起了走路和干活都会唱的山歌,这个说话不绕弯子的人,唱起山歌来却绕得比谁都远。许是唱山歌绕够了,说话就不绕了。
上帝你用右手吃饭,
还是用左手吃饭?
上帝说我用右手吃饭,
可是西藏人都知道,
连蚂蚁都是用嘴吃饭。
上帝你用胳膊走路,
还是用双腿走路?
上帝说我用双腿走路。
可是西藏人都知道,
腾云驾雾的神不用走路。
上帝你说蛇和狼哪个更慈悲?
上帝说狼更慈悲。
上帝啊,你咋说恶狼更慈悲?
世间没有慈悲的恶狼,
好比外国没有好心的上帝。
要问世间那个更慈悲,
观世音菩萨更慈悲。
果姆用挖苦代替悲伤和愤怒,一路走一路唱。喜马拉雅山的随人鹰循声而来,嘎嘎地用悲鸣伴合着果姆的告别之情。洇满岩石的血腥开始流淌了,日纳山的紫颜色越来越恣肆地染濡着西藏纯净的蓝天。
有人从隆吐山方向骑马跑来,喊道:“打起来了,隆吐山打起来了。”
霞玛汝本想起了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心说英国人违背约定了,这么快就闯到了隆吐山。他惊喊起来:“快,丢下老婆孩子、牛群羊群,男人们往前冲!”
这是春天里一个悲伤开始的日子。从这天起,英国人开始了对西藏的进军。但正史并没有记载这一天,因为从占领日纳山到攻打隆吐山,时间很短,久远了看不出间隔;还因为日纳山距离正史记载的战争之山隆吐山只有三十二公里,地图上根本看不出距离。正史学家一马虎,就把日纳山也归到隆吐山里去了。再说日纳山没有流大血,藏军死了一个,十字精兵伤了一个,又都不是长官,对一场战争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至于死去的牦牛,根本就不能算到死伤数字里头去。然而这本起源于山野《圣史》的小说却要记住他们,受伤的英国士兵叫什么无考;死去的西藏士兵叫:岩措三旦。他要不是第一个献身,谁也不知道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曾经欢蹦乱跳过。
两天后,岩措三旦被送到了春丕。那儿有天葬台,有专门司葬的喇嘛。
春丕的神鹰都来了。它们知道,从现在开始,必须毫不懈怠地吃肉,然后凌空疾翔,快速消化,不然就吃不及了。它们忠于职守,明白那些桑烟、人吼、经声、鼓鸣的含义,更明白人的期待:如果尸体不是被吃得干干净净,说明没有好的转世。它们不想让人失望,所以就不仅仅是为了果腹,即使饱着也要来,神圣而庄严地抢吃抢喝,然后尽量高远地送灵而去。它们从人的热切仰望中知道,它们飞得越高,死者的灵魂就越有希望。
据说,岩措三旦——第一个为保卫西藏死去的人的灵魂,被送到了兜率天宫,那是未来佛弥勒尊者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