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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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黑霾(2)

薄雾散尽,岚光的起伏让苍翠有些耀眼,风从四面吹来太阳的金色斑点,汇聚在一起洋溢着高兴。欧珠甲本带着他那五十多人组成的西藏边防军走向了日纳山,没走多远就停下了。欧珠拍着脑袋:好像有东西落下了,一时又想不起,拍了半天才大叫一声:“果姆。”原来他忘了把老婆带上。嗨,他怎么离得开这个有慧光佛智的老婆呢。欧珠回头去叫:“果姆快跟我走。你一想出好办法,我就想要你啦。”

果姆走过来,认真地说:“那我就多多地想啦。可办法不是想出来的,是它自己跑出来的。”

西甲喇嘛望着他们,不满地摇摇头:跟森巴军一样,又是一支离不开女人的军队。这么想着,便牵挂起桑竹姑娘来。她在干什么?她知道我在这里吗?他心里很矛盾,但愿她知道,又但愿她不知道。

队伍伴随着果姆的山歌走去,在望见十字精兵占领的哨卡时停了下来。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西甲和欧珠两个有身份的人在木碗里放了血,赤乃定本再次拿起果姆头上纤细的银簪子,就着一块白色经旗,写下了仍然由欧珠甲本口述的文字:

天上矫健的随人鹰作证,火和水到了一起才滋滋响,鸟和鸟见了面才咕咕叫。过河须得脱靴子,赶马须得拿鞭子。未来的事情难以预测,出现问题要谈判解决。现在,谈判的时刻来到了,你们一个喇嘛,我们一个喇嘛,你们一个长官,我们一个长官。都是神保佑的人,请不要带枪。再强调一句,谈不谈判,是愚人和聪明人的分界线。

西甲喇嘛评价道:“很好,简单明了。”

署名的时候发生了分歧,欧珠甲本仍然要署“西藏欧珠甲本”。

西甲说:“要署就署最大的。”

欧珠说:“我们这里你最大,就署你吧。”

西甲说:“不是这里,是西藏,西藏谁最大,知道吗?”

欧珠说:“这个谁不知道,达赖喇嘛最大。”

西甲说:“不对,达赖喇嘛没有亲政的时候,摄政王最大。”

欧珠纳闷地说:“还是达赖喇嘛最大吧,都说达赖喇嘛是太阳,没人说摄政王是太阳。”

西甲说:“谁说没人说,我不是人吗?我今天代表丹吉林说,摄政王是太阳。”

欧珠还是不愿意把达赖喇嘛排下去,疑惑地看看老婆果姆。

果姆插进来说:“摄政王是今天的太阳,达赖喇嘛是明天的太阳。”

西甲和欧珠吃惊地望着果姆,突然点点头,都同意了。

欧珠立刻让赤乃署了名:“西藏今天的太阳摄政王迪牧活佛,西藏明天的太阳达赖喇嘛土登嘉措。”

这封要求谈判的信还是用猎箭射向了十字精兵。

然后,欧珠甲本和西甲喇嘛走到中间地带,耐心等着。

十字精兵总指挥戈蓝上校对西藏人的来信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很可能英国政府跟中国朝廷的谈判有了结果,对英国人开放西藏的历史就要开始。西藏人想在放英国人进藏之前,维护更多的利益,所以要求谈判。于是他决定:推进这次边境谈判。

可是容鹤中尉不同意:“上校,来谈判的人官阶大小,不过是一个连长和一个下等喇嘛。如果是英国对中国的交涉有了进展,来边境跟我们接触的就应该是拉萨的官员。”

戈蓝上校说:“请注意来信的署名——‘西藏今天的太阳摄政王迪牧活佛,西藏明天的太阳达赖喇嘛土登嘉措’。信徒怎么可以妄称圣者的尊名?就像我们不许妄称耶和华一样。他们也许不是谈判代表,却可以跟我们商量谈判的时间和地点。”

容鹤中尉大摇其头:“不,我对这封信的每个字都表示怀疑。”

戈蓝上校说:“上帝让我们相信一切诚实的可能,干戈能破敌,却不能传播福音。中尉,听我的命令,带上尕萨喇嘛,前去谈判吧。”

容鹤中尉有意显示着傲慢,估计西藏人等得不耐烦了,才和尕萨喇嘛走了过去。他带着枪,显然不相信神会保佑他。

欧珠甲本攥紧了藏在袖筒里的腰刀。西甲喇嘛也摸了摸怀里的刺鬼刀。

欧珠说:“你、你不要紧张。”

西甲问:“紧张是啥?”

欧珠说:“就是抖。”

西甲说:“啊,你在抖。”

容鹤中尉带着尕萨喇嘛停在了五步远的地方,轻蔑地盯着他们。

尕萨喇嘛问道:“你们要求谈判,谈什么?”

欧珠甲本说:“走近一点说嘛,你们的上帝不争气,让你们的声音小得就像嗡嗡叫的苍蝇。嘿嘿,上帝的绿头苍蝇。”

尕萨告诉容鹤中尉:“他们在戏弄上帝和大英帝国的军人。”

谈判是庄严的,怎么能容忍戏弄。容鹤中尉伸手就要掏枪。

西甲喇嘛摸出刺鬼刀冲了过去,寺院里,法会上,刺鬼的时候就是这样冲的,迅捷而威猛。他一下刺倒了容鹤中尉,又一下刺倒了尕萨喇嘛,喊道:“杀鬼了,杀鬼了。”

欧珠甲本呆愣着,心说西甲喇嘛把两个都杀死了,那我干什么?他还在抖,他看到洋魔居然爬起来去捡脱手的枪,才从袖筒里露出腰刀,朝前扑去。他扑倒了洋魔,却不能把腰刀扎在对方身上,手和胳膊都是软的,像酥油捏的一样。这时欧珠看到尕萨喇嘛也挣扎着爬了起来,而西甲却两步来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惊恐地说:“快走,鬼活了,鬼活了。”

他们没有杀死洋魔,也没有杀死洋魔的走狗,就这么惊慌失措地跑回到自己人跟前。大家瞪眼看着他们,半天不知说什么。

果姆说:“佛祖啊,你还没教会我们杀人呢。”

对啊,不怪欧珠和西甲怪佛祖。欧珠懊恼得用腰刀拍着腿说:“我原想洋魔是酥油,洋魔一施法力,我倒成了酥油。”

西甲喇嘛更是沮丧万分,在丹吉林他就是这样刺鬼的,每次都是厉鬼流血死亡,从不失手。今天怎么啦,难道洋魔比藏鬼厉害、上帝比佛祖厉害?刺不死的鬼,越刺越跳还会反扑过来的鬼,那是最可怕的。是不是刀出了问题?不会啊,就是这把刀,我刺死了多少鬼,每次刺死,喇嘛们都会接起一碗鬼血献到旦巴泽林铜刀护法面前。

西甲用刺鬼刀在地上划来划去,就见果姆伸出手来:“把刀给我,给我呀。”

西甲犹豫着递了过去。

果姆用指头使劲蹭着刀刃,惊叫起来:“木头的呀?就抹了一层银粉。”

西甲点着头说:“是啊,是木头的,摄政王念过咒,丹吉林的鬼都是它杀死的,鬼都死了,洋魔怎么不死?”

果姆把刺鬼刀丢给西甲,心直口快地说:“你这个修炼修成木头的笨喇嘛,鬼是鬼,人是人,不知道吗?”然后唱起来:

托蠢人办事情,

让狐狸做国王;

等母羊下鸟蛋,

看骡子生娃娃。

西甲喇嘛无地自容,起身要走,又回来,把那木头刺鬼刀搭在石头上,一脚踏断说:“不要小看我,我曾是陀陀喇嘛,我来前线,就是还想做一个陀陀喇嘛,我一定杀一个洋魔给你们看。”说着,抽出自己吃肉的腰刀,在空气中使劲晃了晃。

欧珠甲本哀叹一声说:“第一步失败了,第二步就没有了。喇嘛们都说,有因才有果,不刮起风,就别想听到树叶响。”

西甲义愤填膺地说:“谁说没有了,不是已经死了一个人吗,你那个叫岩措三旦的部下,为什么不能在死地上超度他?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说罢就走。

欧珠要追上去阻拦,果姆一把拉住他说:“人家是拉萨来的大喇嘛。”

欧珠只好命令次登和赤乃:“快快快,要去做超度法事啦,带上你们的人,跟上。”他没有跟去,因为他疲倦了,还因为他对西甲喇嘛已经没有信心了。

4

看到一群西藏人远远走来,十字精兵这次做足了准备。戈蓝上校命令容鹤中尉率领自己的部下,匍匐在各个隆起物后面,举枪瞄准他们。但戈蓝上校和容鹤中尉都没有下令立刻开枪,他们想知道这些西藏人来这里干什么,如果是故技重演,再杀不迟。

西藏人一共九个,带头的还是那个身形高大的喇嘛。他念着经站到离枪口不远的地方,跺了跺靴子说:“就在这个地方。”于是那些西藏人把周围的石头搬过来,垒起了一个圆形的石柱,又用手和腰刀掘出一些坑来,把带来的树枝密密地栽了进去。戈蓝上校和容鹤中尉看不懂,派人把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叫来。

达思说:“我们在这里打死了一个西藏人,他的灵魂很可能就在原地打转。这些人是来死地上做超度法事的。”

尕萨喇嘛紧张地说:“箭垛一旦建起来,就又有了战神的宫殿,死人的鬼魂会住进去抵抗上帝,这就等于收复了日纳山。拆掉箭垛,快赶他们走。”

达思说:“为什么不能在宫殿里供奉基督的十字架呢?”

戈蓝上校说:“好主意,中尉,你说呢?”

容鹤中尉一眼不眨地盯着箭垛旁的西藏人说:“当然。”

西藏人又在箭垛上挂起了五彩的经旗。身形高大的喇嘛绕着箭垛一圈一圈地走,大声随意地编创着《杀洋魔经》:“唵吧扎,上帝滚回家;呢哩钦,洋魔死干净;爹雅达,西甲奉战神之命杀了他。”

尕萨喇嘛听出来了,喊道:“他在诅咒我们。”

戈蓝上校说:“诅咒?他来我们的占领地诅咒我们?那就真是收复失地了。”他命令容鹤中尉,“让他们滚开。”

达思牧师说:“再听听,再听听,恐怕不仅仅是诅咒。”

刹那间,达思的预言发生了,就见西甲喇嘛奔扑而来,手里攥着一把尖锐的腰刀。达思迎扑而上,突然趴倒,用自己的身子绊倒了对方,厉声道:“你送死啊?还不快离开。”他话音未落,容鹤中尉就下达了开枪的命令。

密集的子弹嘎啦啦飞来。

西甲喇嘛回头一看,崭新的箭垛旁边,已经有人倒在地上。他大叫一声,爬起来又要往前扑,却被达思牧师从后面死死抱住了:“你这骨肉的身体,长这么健壮不容易,快跑啊喇嘛。”

西甲想挣脱对方,喊着:“我是陀陀,我是丹吉林的陀陀。”

达思完全明白陀陀喇嘛意味着什么,讥讽地说:“一个陀陀算什么?千万个陀陀那才叫恐怖。”

西甲一愣,回头盯着达思,突然转身,跑了。他为死亡而来,却又带头逃跑了。跟着他跑的还有次登、赤乃和另外两个西藏人。他是陀陀喇嘛,希求非命而死,悍烈而死,发狂而死,可现在一见自己人倒在地上,就惜命而去了。他一口气跑回西藏边防军的阵地,大声说:“我现在不能死,死了划不来。”似乎这就是理由。说完他就走了,好像也没有无脸见人的愧疚,却一刻也不停留地走了。

欧珠甲本望着西甲喇嘛牛皮船似的大靴子,失神地说:“拉萨来的大喇嘛跑回拉萨去了,丢下我们这些无能的人,靠谁打洋魔?”

果姆说:“佛祖啊,我要告状啦,你的喇嘛一次比一次不顶用。”

几个女人哭起来:一下子又死了四个人,连尸体都丢给了十字精兵。

欧珠甲本吼道:“不要哭了,亡人的灵魂都叫你们哭湿了。”他想不通,战神的箭垛、布达拉宫藏餐大厨师列曾巴抹过酥油的神佛、西藏今天的太阳摄政王迪牧活佛、明天的太阳达赖喇嘛、镇伏外道邪魔的祈愿、穿着高级大靴子的丹吉林大喇嘛,他们要什么有什么,一样也不缺,怎么还会死人呢?难道真的上帝胜于佛祖,洋魔的法力超过了大喇嘛的法力?

几个女人还是哭着,死去的是她们的丈夫,她们忍不住。

欧珠用右手扇打着左手,在每个哭泣的女人面前扇出一声爆响,就当是扇在她们嘴上:“哭,哭,就知道哭,灵魂一听到哭声就不上天啦。看见了吧,灵魂跟尸体一样趴下啦。”说着,一声抽泣,自己也号啕起来。

果姆气冲冲过来,一把推倒一个女人,吼道:“有哭的本事,都跟我走,把死人抬回来。”她朝十字精兵的阵地跑去,好几个女人跟上了她。

容鹤中尉又一次下达了开枪的命令。

达思牧师阻拦道:“上帝是不欺负弱者的,女人是弱者。耶稣拯救了许多女人,女人们都说,基督降临了。在西藏,打死女人就是得罪女神。我们不要命啦?”

容鹤中尉说:“牧师,我们不怕得罪任何基督的敌人。”

达思说:“邪恶才是基督的敌人,但愿你不是邪恶的化身。”

容鹤中尉吃惊道:“你到底在帮助谁,牧师?西藏人吗?那就请你站到对面去。”

达思说:“会的,如果你敢杀掉这些女人。”

容鹤中尉看了看前面奔跑而来的女人,又望了望不远处沉思不语的戈蓝上校,泄气地说:“好吧,看在女人的份上,我听你的,牧师。”

十字精兵终于没有开枪,惊惧地看着一帮女人扑向了四具西藏人的尸体。

尸体被抬走了。她们抬尸体的时候没有哭。果姆不时地提醒她们:“亡人的灵魂就在我们头顶,要是我们高兴得笑,它们才肯快快上天。”说罢就哈哈哈笑起来。所有女人都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谁也无法阻挡悲伤的力量。

有个女人突然丢开尸体,朝山下跑去。山下有河。她跪在河边,一头埋到水里,憋着,直到水面咕噜噜冒起水泡。她被呛得连连咳嗽,爬上山来,用袖子擦着满头满脸的水,尖叫着说:“不是我的眼泪,我没哭,是河里的水在哭。”然后手提着湿漉漉的皮袍跑向十字精兵,惨叫着:“把我的丈夫还给我。”她抱住一个英国士兵,居然想夺枪,本能让她知道,英国人靠的并不是什么上帝而是枪。那士兵一手抱枪,一手卡住了她的喉咙。她低头一口咬在对方手腕上。英国士兵痛叫着撒手了。女人趁机夺过了枪,举起来,瞄准着,喊道:“你们也打死我呀,我要跟我丈夫一起走。”原来她抢枪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逼迫对方打死自己。英国士兵惊恐得连连后退,转身就跑。容鹤中尉提着手枪大步过来,拦住士兵,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然后走向了疯喊不已的西藏女人。

现在,西藏女人用来复枪瞄准了容鹤中尉,容鹤中尉也用手枪瞄准了西藏女人。沉默。会有一个人立刻倒下,谁呢?

枪响了。达思闭上了眼睛:“佛祖,佛祖,上帝,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