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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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黑霾(4)

这时准备胁迫摄政王下令召开民众大会的色拉寺堪布和甘丹寺堪布来了,一听说摄政王被刺,转身就走。毕竟刺杀摄政王是天大的罪过,不能平白无故顶在自己头上。白热管家上前拦住,厉声说:“凶手呢?不会是你们两个吧?”立刻有色拉寺的陀陀跳过来护住了他们的堪布。

色拉寺的陀陀来了,红茫茫一堆。哲蚌寺的陀陀也来了,更是紫茫茫一片。加上策墨林的陀陀、丹吉林的陀陀、正在路途上赶来的甘丹寺的陀陀,整个拉萨,天上地下,已是战浪滚滚。陀陀喇嘛们都是来打斗的,不打就不回去。打死别人,也让别人打死自己,在狰狞狠恶中转世而去,就看今天了。更大的流血事件迫在眉睫。

白热管家生怕摄政王路上再出事,撂下话来:“不交出凶手,策墨林的所有喇嘛抵命。”拔腿要走,就见一个丹吉林喇嘛气喘不迭地跑来。白热以为摄政王不行了,一把揪住他:“怎么了?快说。”

那喇嘛稳稳神,声音洪亮地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摄政王迪牧活佛发布命令,明天在大昭寺召开民众大会。”

7

摄政王的决定让拉萨平静下来,平静得云彩不走,太阳不动,人走路时阴影都能在地面上蹭出声音来。但神佛们都知道,拉萨从来没有真正平静过,动荡暂时隐藏起来,秘密跟踪着人的行踪,哪儿僧多、哪儿神圣,就在哪儿伺机爆发。今天的大昭寺最是僧多神圣,那里香灯灼灼,烟雾把金顶弥漫成了一座覆雪的冈底斯山。民众大会就在香灯烟雾中如期召开。

参加大会的人盘腿坐在经堂卡垫上,就像念经那样一排又一排。前面是彩绫铺设的法座,坐着威严的摄政王迪牧活佛。他受伤的身体有些歪斜,精神却一如既往地坚挺着,告诉人们:伤不重。为了这“伤不重”,丹吉林的白热管家准备在丹吉林会供三宝、布施僧众作为庆祝。摄政王低调地制止了他,告诉他多多点灯、多多祈祷就可以了,不必张扬。

全西藏都在关心谁是凶手。大家都觉得摄政王之所以下令召开他一向反感的民众大会,就是要在会上发动大家把凶手及其后台揭出来。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喝着开会前的酥油茶。动荡前的静默让人窒息,这才觉得大昭寺的殿堂太低太暗,四周高大的佛像带给人的是神圣的压抑。

摄政王迪牧活佛扫视着与会者,似乎每个人的怀抱里都有一张弓,横搭着冷飕飕的暗箭引而不发,预期中置他于死地的大动作就在这里。那就来吧,知道你们想夺权,谁当摄政王,你们就想夺谁的权。他等了一会儿,感觉沉默得有些蹊跷,便问道:“怎么没有人说话,连念经的声音都没有,都死啦?”

有人谀笑道:“摄政大人,我们等着你先说呢。”

出乎大家意料,摄政王并没有提到追查凶手。

他拿出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朗读了一遍,就在全会场议论纷纷时,大声说:“我们这些佛子佛孙,对黑水白兽的洋魔异教,决不能像汉地的大肚弥勒佛那样,苍蝇吃了供果笑嘻嘻,蛾子扑灭了香灯笑嘻嘻,歹人毁了佛殿还是笑嘻嘻。”没有人意识到他这是在影射驻藏大臣和朝廷,都瞪着他,听他一遍遍逼问大家:“从老娘肚子里就怒成血脸金刚的佛爷们、足智多谋的权贵们,出世在多灾多难的西藏,就应该拿出主意来。快说怎么办?色拉寺和甘丹寺的人说,哲蚌寺的人说。说啊,为什么不说?那就上下密院的人说,还是不说。是不是你们把话都留给策墨林的人了?还有功德林和锡德林的人,你们怎么装起哑巴了?”

沱美活佛首先说:“摄政佛已经拜见过驻藏大臣了,朝廷支持不支持西藏跟洋魔开战,怎么支持,请你给大家说清楚。”

摄政王梗着脖子想:这也算是暗箭?放屁都不如。

顿珠噶伦说:“大人结束闭关以后,没有出席达赖喇嘛的开耕礼,达赖喇嘛是不高兴的。早晨的太阳和晚上的太阳都是太阳,年轻的达赖也是达赖,摄政王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尊重嘛。对付洋魔异教的办法,为什么不问问达赖喇嘛呢?”

摄政王咬咬牙,忍住没有回斥。这样的攻击,伤不着他。

亲近摄政王的噶伦俄尔立刻反驳道:“今天的大会是要研究这件事吗?要说摄政大人不尊重达赖喇嘛,我看是不存在的。从达赖喇嘛三岁坐床起,摄政大人每年都要请高级靴匠,做一双太阳色团龙缎子翘尖彩靴,敬献给达赖喇嘛。达赖喇嘛回赠哈达、佛像和法器表示感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达赖喇嘛还没有亲政,要是事事叩问,还要摄政王干什么?我们这些为政教大业担责的人,不能借着达赖喇嘛打击摄政王,也不能借着异教入侵干扰了达赖喇嘛的学经修行。大人们说,是不是?”

俄尔的话分量很重。摄政王生怕引起争执,大声说:“我知道民众大会就是为了对付我,但我今天不对付你们。神佛在上,凭良心我是为了西藏。”说着,他拿出《抗英七条》,亢声朗读了一遍,然后说:“各位佛爷,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想到,摄政王迪牧活佛已是胸有成竹。

摄政王接着说:“有人想杀我,就是不想让我把浑身的怒火发出来。但怒火不发是不行的,所以我下令召开民众大会,要求全西藏、所有僧人信徒都发起大大的怒火来,告诉那些胆敢侵犯佛教的人,西藏有的是凶神、厉神、傲神,毒辣舌头,血盆大口,那就是我们的嘴脸,人来吃人,鬼来吃鬼。现在我提议,民众大会立即制订《抗英卫教守土神圣誓言书》,大家签字,共同对敌。”

沉默。大家都在动脑筋:签了《誓言书》对谁有利?

沱美活佛首先叫好。作为皇封高僧,他的僧籍原属色拉寺后属策墨林,他一叫好,色拉一派的高僧就不会反对了。弱势的甘丹寺想和色拉寺保持一致,也没有反对。哲蚌一派原本就是支持摄政王的,自然点头称是。剩下的虽然还有摄政王的对立派或自成一派的,却大可不必在意。

摄政王说:“那就通过了。”

指神赌咒的《誓言书》对整天摆弄经文辞藻的高僧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你一言我一句,书记官挥笔记录,瞬间写就:

……西藏山土,人佛共怒,誓保国土,维护佛教,僧俗共同,全藏一心,抗击洋魔,宁死不屈,如有反悔,神佛不容,懈怠者砍头,通敌者灭族……

然后一个个传阅和签名。摄政王捧起《誓言书》,看着那些签名,稍感欣慰。噶厦政府的《抗英七条》,加上民众大会的《誓言书》,会让驻藏大臣文硕明白,当全部藏人一体同心抵抗洋魔时,朝廷是拦不住的。最要紧的是,签字就等于宣誓,在如此神圣的誓言面前,在座的哪一个敢不听他的?同仇敌忾的局面似乎已经出现,接下来就是把《抗英七条》变成行动了。

一个用袈裟袖子遮脸的喇嘛突然出现在会场。他提着大铜壶,穿梭在一排排高僧权贵之间,把酥油茶续进所有的茶碗,不停地弯腰,在每个人耳旁悄悄说一句话。高僧权贵们一个个点头。最后他来到摄政王跟前,也是先续酥油茶,再凑前说了句话,摄政王懵懵懂懂点了点头。遮脸喇嘛迅速扫了一眼大家,飞步出了会场。大铜壶在门槛上咚地一撞,摄政王像是梦中惊醒,立刻喊起来:“抓住他!”

遮脸喇嘛倏然不见了影子,没有人的动作比他快。

沱美活佛问道:“为什么要抓他?”

俄尔噶伦说:“难道他没给你说那句话?大人们,他给每人说了一句话,你们不能把这句话酥油茶一样喝进肚子再尿掉。”

沱美说:“那就请你先说,俄尔噶伦。”看俄尔欲言又止,便抬头望着法座上沉思的迪牧活佛说:“请摄政佛先说。”

摄政王迪牧怒声道:“他说我是莎格迅,请喝上帝送来的酥油茶。你们都听到了,却没有一个人伸手揪住他。”

顿珠噶伦说:“我想洋魔的上帝都成了我们的仆人在为我们熬煮酥油茶,这肯定是好的征兆。听摄政大人喊一声抓住他,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正要伸手,他人已经不见了。莎格迅?莎格迅是干什么的?”

摄政王拿起茶碗摔到地上说:“是个给酥油茶下毒的。你们都喝了没有?都喝啦?真把上帝当成仆人啦?”他挨个瞪着与会的人,奇怪他们并没有中毒倒下。

顿珠捂着肚子站起来说:“哎哟,肚子疼。”赶紧往外走,走出去又进来,庆幸地说,“又好啦,一个屁放掉又不疼啦。”

摄政王说:“那你就多放几个屁嘛,回来干什么?”

顿珠说:“摄政大人,我心里放不下《抗英七条》。”又扬起脸道,“大家都说说呀,这个七条,为什么是七条?是不是我们一人要扛起一条?”

闹哄哄添乱的局面终于出现了。顿珠噶伦的话仿佛挑起了大家对《抗英七条》的关注,很多人扬起头,吵架似的嚷嚷起来。

甘丹寺的人说:“抗英七条,抗英七条,一条又一条,哪一条是由我们说了算的?”然后提出,让果果代本前往边境各个关隘防守,让夏琼娃代本带领锋锐藏军前往隆吐山修卡驻防。哲蚌寺的人针锋相对:“那么朗瑟代本和奴马代本呢?到底派谁去,让摄政大人统筹安排。”色拉寺的人说:“征调前后藏驻军参战,如果没有色拉寺活佛的参与,谁会相信它是神圣而公正的呢?”功德林的人说:“我们那些身上刺了经咒的陀陀喇嘛每个人都是护法神附体的,请噶厦把指挥僧兵的权力和筹集到的土枪、弹药、火绳、刀剑、矛枪、弓箭、飞蝗石鞭交给我们。”上密院的人说:“白龙王张嘴能喝下拉萨河的全部水,胃口也太大了。谁指挥打仗得由乃穷护法降神决定。”下密院的人说:“我们可以组织后藏各宗谿的民兵参战,同时筹集枪支弹药、刀剑弓箭。”沱美活佛说:“施行战时税收,保证抗击洋魔、保卫佛教所需经费一事,关系重大,应该由策墨林监督实施。”锡德林的人说:“成立后勤机构,在全藏征集粮食、草料和帐篷,组织民夫,运输军需物资一事,那就该我们管了。”白热管家说:“听摄政王的,听摄政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