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芝没有让邵云等太久,事实上,第二天她就回复了邵云。
萌萌睡下后,两人坐在客厅里,就着幽幽的灯光商量起了“终身大事。”
曼芝面色郑重,而邵云则一如既往无所谓的表情。
“既然是协议结婚,我也有条件要提。”
邵云半躺在沙发深处,一只脚搁到了茶几上,正剥了桔子一瓣接一瓣缓慢的往嘴里送,听她如是说,面无表情的点头道:“应当的,你说。”
曼芝盯着茶几的一角,犹如背书一般娓娓道来。
“第一,在萌萌成人之前,不可以公开她的身世,否则对她的成长会有影响。”
“我没意见。”邵云想都没想就答道。
曼芝抿了抿唇,接着往下说:“第二,等萌萌满了18岁,我们的协议就可以解除……到时候,如果萌萌愿意跟我走,你不能反对。”
邵云的手和嘴同时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睥睨着曼芝,思量了一会儿,嘴里重新恢复咀嚼,懒懒的说:“同意。”
曼芝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提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暗暗舒了口气。
桔子已然吃光,邵云将桔子皮准确的投进了角落的垃圾桶,然后收回茶几上的脚,舒服的伸展开来,双手覆在后脑勺上,似笑非笑的望着曼芝,“还有么?”
曼芝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她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还有最后一条,既然我们只是形式上的结婚,婚后也不能干涉对方的生活,更不能……侵犯对方。”
邵云瞪起眼睛瞅了她半天,总算弄明白了她的意思,猝然间放声笑起来,投向她的目光不免带着些恶毒,“放心,我对你这样的完全没兴趣。”
曼芝涨红了脸,微微扬起头。既然邵云挑明了他依旧会出去沾花惹草,那她也必须跟他彻底撇清,至少,她还能在自己面前保有尊严。
邵云继而讥讽的问:“你是不是还需要跟我签署一份书面的协议,以便得到法律的保障?”
曼芝望着他,目光平和,她当真想了一想,说:“也好,省得将来说不清楚,明天我会准备好了带过来。”
邵云突然无端的恼怒起来,他猛然间伸手揪住曼芝的胳膊,将她整个拖到自己面前,极近的逼视着她,眼里隐隐的有火光蹿动。他咬牙道:“苏曼芝,你想为谁守身我管不着,但是,别在我面前摆出这样一副圣女的德性!我看着别扭!”
离得太近,邵云的脸在曼芝的眼里仿佛一下子放大了几倍,她能清晰的看到他下巴上泛青的胡茬,他坚挺的鼻翼,棱角分明的薄唇,还有他身上特有的男性气息混合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也一下子冲进了曼芝的鼻息,不知怎地,她竟然有几分晕眩,心跳也快了几拍,她对自己的反应有些诧异,挣扎了几下。好在邵云很快就松了手,她向后退开,努力平复心绪,皱眉道:“你要是对我提的条件不高兴,可以说出来,咱们再讨论,不用老是这样发脾气罢。”
邵云哈哈笑了两下,怪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凭什么不高兴?!用一张结婚证换一个大学生当免费的全职女佣,太值了!”
曼芝没有跳起来反驳,只是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对邵云恶劣的态度快麻木了,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可是她不懂邵云为什么忽然表现的这样过激,难道他和自己结婚,真的是为了想得到自己?这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曼芝觉得可笑,她是苏曼绮的妹妹,而邵云,应该是深爱着姐姐的,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有那种想法?
曼芝忍不住抬眼向邵云瞟去,却见他正盯着自己,眼里是隐隐的愠意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赶紧调转目光,拾起自己的东西,起身走向门外。
“不早了,我先回去。明天会晚一点过来,要去打听一下具体的办证手续。”
邵云不吭声,脸色阴霾。
曼芝出了门,细细思量,对刚才那最后一幕仍是心存疑惑。邵云不见得多看重自己,只是他曾经是那么骄傲和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忽然间被自己拒之门外,难免会受些刺激。可是,如果他们真的要这样生活下去,他要调整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岂止是邵云,曼芝自己又何尝不需要调整和适应,前面的路太模糊,她看不清楚,可是又不得不走过去,曼芝没有感到丝毫的新奇和喜悦,只是她并非多愁善感之人,既然选择了这条小径,即使布满荆棘,也得咬紧牙关闯过去。
十八年呃!曼芝不是神仙,当然无法预知十八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可是她不能不为自己设定一个期限,这样,她至少还感觉得到希望。如果有一天,她绝望了,或是迷失在雾中,她还能凭借这个勉励自己,人,无论到了哪一步,都不能失却希望。
去民政局打听下来的结果,结婚需要双方的户口簿和单位或街道出具的未婚证明,曼芝这边没什么问题,她家里所有的证件都是她一人掌管,可是邵云却一无所有。“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曼芝想了半天说道,她天生性急,已经翻出簿子来找申玉芳的号码了。
“你怎么会有我妈的电话?”邵云皱眉问。
曼芝一时语结,“……她来看过萌萌几次,你妈妈她……人挺好的。”曼芝见邵云拉下脸来,有些心虚的说。
邵云乜斜着她,“看不出你还挺能的,瞒了我不少事呃。”
但说归说,终究也没阻止她。
申玉芳听说了这个消息,一时又意外又高兴,当天就把材料送了过来,还买了全套的床上用品,她上门的时候,邵云已经外出了,只有曼芝在家照看萌萌。
“太匆忙了,就买了这么一点儿东西,等你们办酒的时候,我再送份大礼。”申玉芳笑容可掬,她从心眼里喜欢曼芝,从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上了。
申玉芳其实向来不看重所谓的门第家世,始终觉得人好比什么都强,可惜她在家里基本没什么发言权。
曼芝不好意思道:“您不用这么客气的,我们……也没打算办酒,只是领个证而已。”
申玉芳拉起她的手,疼惜道:“那怎么行,你是我们邵家第一个儿媳,怎么能随随便便了事。”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声,说:“等等吧,等他们父子两个和好了,我来好好的操办。”
曼芝不忍打击她,含混的糊弄了过去。
等所有资料都收集齐了,两人找了个日子,一起去民政局。
快到门口,邵云猛地收住脚步,回头瞅瞅走得极慢,且心事重重的曼芝,“你真的想好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曼芝脸上呆了一呆,继而倔强道:“谁说我想反悔。”心里却抑制不住隐隐的彷徨。
邵云仔细的盯着她的脸审视,目光中逐渐泛起一丝柔和,两手往裤袋里一插,低头笑笑,然后对她一扬头,“进去吧。”
曼芝闷头跟在他身后往里走,觉得自己简直不是进婚姻登记所,而是去赌场。
非年非节,人不多,手续很快办好,红艳艳的小册子拿在手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走出登记处,邵云随手翻开结婚证,端详了一会儿,嗤笑道:“你怎么这么老土?”
曼芝也在看,听他又在讥笑自己,正想反驳几句,然而见到照片上自己呆头呆脑的样子,确实有点木讷,大凡证件照,似乎很难拍得如人心意。再看看旁边的邵云,却是眉目清俊,且眉宇间有股说不出的逼人气质,的确比她像样多了。
她习惯性的对邵云一伸手,“给我罢,我来保管。”对于保管证件,她已经是一种本能反应了,总觉得放在别人那里不安全。
邵云却扬了扬眉,根本不听她的,把册子往上衣袋里一塞,道:“这本是我的。”然后大步流星的走到了前面。
曼芝怔怔的站了一会儿,才又跟了上去。
领完了证,日子过得和从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曼芝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的提防邵云的脸色了。她对萌萌的爱也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从今往后,这就是她名正言顺的女儿了。
曼芝一直在考虑要选个怎样合适的时机跟父亲和哥哥挑明自己结婚的事,她没有事先跟两人说起,因为一早就猜出他们会如何激烈的反对。
她还在斟酌得肝肠寸断的时候,他们却已经知道了,街道办给曼芝开未婚证明的大妈偶遇金宝时向他道喜,终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曼芝面对家人怨愤的质问,感到无言以对。
海峰始终以为曼芝对萌萌的执着只是恢复疼痛的一个缓冲,万没料到她竟然当了真,要将这件事长久的执行下去,甚至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怎能不痛心疾首!
“曼芝,你怎么跟曼绮一样糊涂,你这样做等于毁了自己!”
曼芝低了头不吭声,说什么都是徒劳,任何理由在父兄面前都是不被理解和接纳的,不如沉默是金。
海峰是真的急了,话也越说越重,劈头盖脸的砸向曼芝,令她的头垂得更低。
金宝终于沙哑着嗓子在一旁开了口,并不象海峰那样急怒交加,有些倦怠,“曼芝,你忘了从前说过的话了罢?”
曼芝怔住,有些不解的抬起头来,望向苍老的父亲。
“你说过,等大学毕了业,要挣好多的钱,让家里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金宝幽幽的说起,他黝黑又满是褶皱的脸已然成了辛劳的象征,令曼芝从心里痛起来,可是更让她心痛的是父亲说的这番话,每个字都象尖利的针一样扎上她的心。
“爸,我没忘,你们……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一定能……”曼芝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金宝叹息一声,打断了她,“你以为,我们真的都在指望你不成?傻孩子,爸不过是希望你不要再跟从前一样辛苦,可以过上好日子……如果——你真觉得嫁给他你能好过一点儿,我也没啥好说的。”
曼芝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可她竭力忍着,她不能让爸爸和哥哥为她伤心,她微笑着说:“爸,我觉得挺好,真的,邵云他……也不是象你们想象得那么坏……至少,因为姐姐的事,他肯和家里断了一切关系……而且,他对孩子,对我……都很好。”
金宝重重的咳起来,一张脸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变得酱紫,海峰给他轻轻的垂着背,面色有些悲哀,为曼芝,也为这个家。可是他终于也不再想说什么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曼芝逐渐的把自己的一些随身物品从家里挪了过来,有时太晚了,她也会留下来过夜。邵云把大房间让给她和孩子,自己乐得去隔壁睡个圆润觉。
起初的一两次,曼芝还有些忐忑不安,毕竟对邵云那日的粗暴反应耿耿于怀,但时间稍长,见他并无异样,两下里都相安无事,曼芝才逐渐放下心来。
不久,曼芝买了些糖给大院周围的邻居发了,也算一个简单的召告仪式,那一声声真切的道喜比薄薄的结婚证更让曼芝有真实的感觉。
寂静的下午,萌萌睡着了,呼吸均匀。曼芝蹲在阳台看着远处高楼的顶层,突然心生凄楚,她竟然就这样把自己给嫁了。
时间向来是最微妙的东西,当你嫌它多时,简直每分每秒都凝滞了似的。一旦忘记了它,忽如一夜醒来,发现已经时过境迁。
三个月一下子就过去了,曼芝所有的心思都在萌萌身上,她夜以继日,悉心的照料着这个孩子。她还买了一堆育儿书籍,没事就看,似乎真的想以一种极为科学的方法来抚育孩子,邵云对此很不以为然。
“她将来能成什么样,多半是命运在安排,你费尽心思,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他斜倚在沙发里,不屑的打击曼芝。
曼芝对他的论调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杵,依旧我行我素。
她渐渐的悟出了一些和邵云相处的门道来,凡事不必跟他顶真,真要恼他,就干脆不理不睬,他也无可奈何,如此以来,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能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况且,他多数时候都不着家,白天要做生意,晚上要应酬,曼芝从不过问他的行踪。他偶尔无所事事呆在家里的时候,她反而会觉得莫名的局促。
邵云说话算话,除了嘴上不甚饶人,倒从来没对她起过那方面的念头,连轻薄的语言都不曾有过。曼芝安心之余,有时不免也会胡思乱想,大概在他眼里,自己都算不上一个女人罢。然而她始终隐隐的困惑,他为什么要娶她?真的仅仅是为了孩子?或是他所说的报复?
曼芝没有觉得他对自己有多恶劣,生活虽然平淡如水,可也不至于象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糟糕。要么她真的是性情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只要能够安稳度日,也能觉得甘之如饴。
曼芝是个闲不住的人,虽然邵云每月都会给她丰足的家用,且只要她开口要什么,钱这方面他并不吝啬,但是她仍然会腾出时间来想方设法挣一点外快,内心深处,她十分排斥被人养着的念头,尽管她的那点外快实在干不了什么,替人踩踩缝纫机,糊些纸盒,最高级也不过是翻译些技术资料。可她依然极认真的干着,还默默的记了本帐,看着纸上的数字从双位升至四位,她感到一丝满足。
当然,这些事都是瞒着邵云偷偷摸摸干的,如果让他发现,不给脸色看才怪。曼芝跟他相处长了,知道他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也是,当初那么风光,出个门都有一帮人前呼后拥,对比现在,真难为他受得了。
申玉芳常常会过来看看她们母女,只是话不多,太多的话题都要避过,只能拣些无关痛痒的事来说说,讲得最多的还是邵云小时候的事,让曼芝听着格外新鲜有趣,在每个母亲的嘴里,孩子再顽劣,也是最可爱的。
偶尔,申玉芳也会委婉的希望曼芝能劝邵云回去看看,唉声叹气间,曼芝知道邵俊康的情况并不好,她从来不接这样的话茬,她还没有伟大到替自己的仇人去当说客。
大院里驻家的女人很多,她们对曼芝又都存着些好奇,一来二去,彼此熟捻起来,经常过来串个门,跟她说说话,打发掉一点无聊。
可是曼芝仍会觉得寂寞,由内心深处生出来的一种寂寥,在伤口逐渐愈合之后,这种感觉日益明显。
她常常会想,如果没有这个变故,她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呢?
勿庸置疑,一定是在某家公司里勤勤恳恳的上班,或许会被老板骂,或许会和同事磕磕绊绊,但不管怎么假设,她都觉得是那样奢侈的美好。
还有小冯,她大概会和小冯在一起,他们也许正筹划着买房。她曾经说过,要买一间大大的房子,把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把家人全部接过来,让他们从此舒舒服服的住下去。她说这些话时,方竹韵就笑她不切实际。
“你这种想法真是幼稚透顶,那小冯的家人如果也要住过来怎么办?你的房子又不是耶稣手里的那块饼,老也吃不完!”
曼芝也知道自己不现实,可是人总有需要做梦的时候,没有了梦想,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就象现在的她,虽然身体健康,可是在精神世界里,几乎等同于行尸走肉。她私底下已经想好,再过两年,等萌萌上了幼儿园,她无论如何要出去找份事做,每天拘束在这样狭小的环境里,曼芝觉得自己也快发霉了。
天气渐热,萌萌好动,吃过了饭就是一身汗,曼芝总是在午睡前先给她洗个澡,这样躺在床上不至于粘糊糊的难受。
小孩子许是都爱玩水,一个澡下来,地上湿秃秃的,曼芝也是一身的汗,感觉腰都快断了。正给萌萌穿着衣服,门锁响了两下,邵云回来了。
曼芝着实意外,他很少在这个钟点出现在家里,不免问了一句。
“跟几个厂商在附近吃饭,有点不舒服,回来歇会儿。”
邵云说话间,有微微的酒气飘过来,曼芝注意到他的脸果然是红的。
“你喝醉了罢?”
邵云笑笑,往沙发上倒下去,“谁说的,想让我喝醉可不容易。”
曼芝收拾好了萌萌,把她放在邵云身边,嘱他看一下,自己俯身去端水盆。
她穿着很家常的一件无袖连衣裙,领口有点低,弯腰下去时,角度正好对着邵云,几缕发丝散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飘荡摇曳。
曼芝在卫生间里清理完澡盆出来,见邵云左手拈了根烟,右手举着打火机正要点,赶紧出声阻止,“哎,别在屋里抽呀。”
邵云似乎有点发怔,听她这么说,也没反驳,起身往阳台上去了。
曼芝把萌萌安置在床上,她还没玩累,咿咿呀呀的不肯就范,曼芝只得耐心的哄着她,用手轻轻拍着她藕段一样的小腿。她拍的慢且有节奏,渐渐的,萌萌安静下来,眼皮沉重。
还是闻到了烟味,曼芝对这刺鼻的味道极为敏感,她皱起了眉,心里甚为恼怒,待萌萌睡着,她就往阳台里走。
邵云倚在栏杆上,若有所思的抽着烟,初夏的暖风徐徐吹来,酒有些上头。
曼芝上前直接夺过他指间的烟,往地上一扔,抬脚踩灭。
邵云愕然的回身望着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拜托你以后不要在这个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点烟,否则,萌萌就等于在吸二手烟,你作为父亲,就不能考虑的周全些?”
邵云瞪眼看着她,曼芝虽然一脸愠意,可那张脸却是无比生动的,白皙的面庞,红润的唇,还有那双剪水般的眼眸,此刻因为生气,格外的明亮。
他蓦地心浮气躁,竟然对她发不出脾气来,只低低说了一句,“不要惹我。”就迅速转过身去,心里那久违的异样又升腾起来,丝丝缕缕的占遍周身。
曼芝本来是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的,就吸烟这件事,她忍他很久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不接招,好似一拳打在空处,有点没着没落的。
“你也别惹我。”她小声嘟哝了一句,仿佛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扭头欲回屋里。
邵云听到了她那句挑衅的低语,猛然间返身,一把将她拽回来,“你说什么?”
曼芝吃了一惊,完全没有提防他会突然之间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可是后悔也没有用了。
她的后背紧紧的挤在阳台粗陋的水泥墙上,细碎的沙粒摩擦着皮肤,有点麻麻的难受。
邵云的脸近在咫尺,深邃的眼里星火闪烁,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整个的包拢住她,曼芝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失却心跳,她努力镇定自己,沉声道:“放开我。”
邵云没有放手,相反,他伸出右手捏住曼芝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迫她与自己对视。
他此刻的目光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又隐约似有两簇火焰在跳动。刹那间,曼芝疑心他也许是想起了曼绮,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她就觉得如此可信,同时又令她有一丝莫名的怅然。
他目光渐移,转落在她鲜嫩的唇上,长久的凝住那里。曼芝意识到了什么,骤然间慌乱起来。
眼看他带着火热的温度缓缓的俯下脸来,他的整张脸笼罩在曼芝的上方,似乎形成一个巨大的阴影,让曼芝心惊肉跳,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可是她不能由着他,慌乱之间低呼了一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邵云乍然闻听,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顿在那里,他的唇几乎就要碰触到她的,可是他终于还是停住了。然后慢慢的直起腰来,紧盯住她,目光逐渐冷去。
他往后退了一步,放开了她,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我差点忘了,你是要当贞女的。”他讥讽的说完,几步踏进屋去。
曼芝还怔忡的立在阳台里,呆成一尊木雕。
其实并没有在想什么,她只是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仿佛缺氧一般。
等她进去,邵云已经不在屋里。
那个晚上,他通宵都没有回来。
夜里,曼芝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白天的镜头象电影回放一样在眼前不断的过,搅得她心烦意乱。
最终,她强迫自己认定,他只是喝醉了。
萌萌满了周岁后,渐渐的会开口说话了。
许多关于孩子的缤纷回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模糊,可是曼芝始终忘不了第一次听到萌萌叫自己“妈妈”时的情景。
那一声稚软的呼唤让她整个人当场呆住,仿佛被电流击中一般,那一刻,她甚至觉得是曼绮的灵魂附在了自己身上,她激动得几乎要流泪。所有的辛劳,所有的委屈顿时化为灰烬,乘风而去,曼芝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萌萌最先学会的一句完整的话语是“妈妈,萌萌要。”
每当她饿了,渴了,要嘘嘘,或是想玩,脱口而出的总是这样一句话。
曼芝对她的这句话特别着迷,每次听到她这样喊,哪怕手边有再急的事也会停下来,性急慌忙的过去满足她。
自从有了曼芝,邵云对萌萌几乎可以说是敬而远之,这并不表示他不爱孩子,只是他真的害怕被一个小孩时刻缠住的感觉,他没有多少经验,常常搞得手忙脚乱。当萌萌开始使用起语言后,她的世界一下子丰富起来,在邵云眼里,她似乎到此刻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人”,有思想,也会表达,而这之前,她和一只小动物没有太大的分别。
然而萌萌跟他并不亲近,邵云偶尔来了兴致,去逗弄她,萌萌总是一副不耐的表情,那样子跟邵云象极了。发生了状况,她依旧是回头找曼芝,“妈妈,萌萌要。”
好在邵云并不介意,有得必有失,而他也非经常会心血来潮的人,只要萌萌在自己身边就好,她跟谁亲并不重要。
曼芝常常会带萌萌回苏家去。金宝和海峰在万般无奈中也不得不逐渐接受这个事实。不管怎么样,曼芝的生活已经恢复了正常,虽然不尽如人意。
海峰到了三十岁,终于谈着一个稳定的女朋友,和他一个厂的,叫刘淑珍,人极爽快,长得也很周正,跟海峰很谈得来,彼此来往了一年,终于打算在这年的新春结婚。
曼芝真心替哥哥高兴。她把自己打零工一分一分攒下来的钱全都拿了出来,给海峰置办婚娶物品,从锅碗瓢盆到床上用品,简直是当自己的事情在操办。海峰虽然工作多年,但积蓄不多,光为翻修房子就花了一大笔费用。
内心深处,她不是没有遗憾的,哪个女孩没憧憬过做新娘的梦,穿着白色的婚纱,款款步上红地毯,对面站着自己心仪的那个男人。
曼芝自己已经不可能了,可是她愿意看到哥哥伴着他喜欢的女孩,幸福的经历她曾幻想过的一切。
到了婚礼前一天,曼芝犹疑的问邵云去不去,他当然说不去。
他很少去苏家,每次去也是坐一会儿就急着想走。
那里是曼绮生活过的地方,他本能的怕着,怕那好不容易驱散掉的噩梦再重新归来。
更何况,苏家的亲戚鲜有不知道曼绮事情的,他去了,徒增谈资。
邵云封了个特别厚的红包塞给曼芝,嘱她带去了事。她多少明白他的心思,所以也不勉强。
亲戚们很多都是久未谋面的,曼芝这样惹眼的抱着个孩子去,窃窃私语的人甚多,连海峰都担忧起来,生怕曼芝受不了,然而她坐在主桌上谈笑自若,周到的主持着男方家里应尽的事宜,丝毫没有怯懦之色,令亲朋好友刮目相看。
心里并非不难过,只是她明白,要想过得正常,就不能再逃避,不是说生活是一面镜子么,你对它微笑,它会回报以微笑,你对它哭泣,它也只能还你一张哭丧的脸。
曼芝要好好的微笑着生活,为了萌萌,也为了自己。
忙过了新年,日子过得特别快。曼芝不再彷徨,她把时间分割成几块,分别做了计划,有条不紊的实施。除了继续做些零活,她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萌萌的教育上,教她念诗,陪她玩智力游戏,甚至有些操之过急的教起了简单的数学。
两周岁不到的孩子,注意力极其有限,曼芝觉得自己够耐心了,可还是今天教明天忘,她不无遗憾的发现萌萌并非天才。
邵云虽然不干涉她的行为,却也很留意,见她偶尔流露出失落的表情,就会讥讽她在“拔苗助长”。
他对曼芝依然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自从“阳台事件”后,他似乎刻意回避跟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们之间,没有多少交流的空间,但因为磨合久了,也不再频繁的发生口角,从表面上看,和所有家庭和睦的平常夫妻无异。
偶尔天气晴朗,邵云也肯陪她推着萌萌的童车出去走走。一家三口漫步在街上,颇能引来路人艳羡的目光。每逢此时,曼芝总有些惶然,她天生不爱虚假的东西。有时又忍不住会恍惚的想,如果是曼绮跟他们相伴着,该是多么完美,一念藉此,心里又开始咝咝的痛起来。
以后即使有这样三人行的机会,她也会借故避开。
饭局才刚开始,邵云的手机就响了,他正在给张昆斟酒。
冯涛说:“阿云,赶紧接电话,不会是姓童那小子打来的吧,价钱开得太低,他反悔了不成?”
邵云从容不迫的取出手机,冷哼道:“字都签了,还反什么悔。”
张昆乐道:“我们云少现在压价的手段越来越厉害了,真正是虎父无犬子啊!”
邵云听了他这句话,很不舒服,一边皱起眉头,一边扫了眼手机屏上的号码,很陌生。
他按通了,不耐的“喂”了一声。
“是我。”电话里传来曼芝的声音,却有点怯怯的。
邵云很少接到她的电话,心头不免跳了一跳,语气却是极懒散的,“什么事?”
听她的口气,他也猜得出不会是好事。
果然,曼芝慢吞吞的说道:“吃过晚饭,我带萌萌下去转转的,回来时,发现钥匙拉在屋里了……我在刘姨这里打的电话。”
邵云深深吸了口气,冷淡的质问:“那你要我怎么样?现在就回去?”
“不,不用。”曼芝哪敢劳他大驾,顿了一顿问:“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罢。”
邵云沉默了一会儿,也不想挪步,遂告诉她饭店的地址,又道:“你打车过来吧,快一点。”
挂了电话,古超早已从洗手间出来,一屁股在邵云身旁坐下。
冯涛奚落他,“就你最熊,酒还没喝呢,就开始跑厕所了,是不是肾有什么问题啊?”
一群人里,古超是最惯常被取乐的一个,全源于他那张口没遮拦的嘴和比较简单的脑子。
古超呸了他一口,“扯淡吧你!”
张昆哂笑,“那倒说不定,我们这些人里头,数你最色,见个女的就起生理反应。”
几个人暧昧的大笑起来,古超先还瞪着眼,后来撑不住也笑了。
“刚才接谁电话呢?脸上神采奕奕的。”古超也有狡猾的时候,此刻拼命想把话题往邵云身上转。
“嗬,听听,老古现在也会用成语了,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冯涛接着乐。
“保姆。”邵云淡淡的回了句。
“孩子没事罢。”张昆关切的问。
“没什么,钥匙忘屋里了。”邵云说着,不想多谈,举了杯在手里。
都是很熟的朋友,并不觉得拘束,酒喝得格外热闹。
古超是属于越喝嗓门越大的那种,他若是开了口,别人就很难插得上嘴,讲来讲去,也无非是哪个娱乐城的妞儿最靓,哪里的按摩女郎最出挑。旁人听着,只当是下酒菜。
邵云今天有些沉默,边慢慢喝着酒,目光时不时就往二楼的楼梯口瞟。心里有些犹疑,刚才是否不该答应曼芝让她过来,他其实应该回去一趟的,只是不愿意让曼芝觉得自己过于热心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但总也有到头的时候。正心神不宁间,曼芝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嘈杂的环境中,她伸长了脖子在找,娇小的身形在灯光的映衬下单薄了许多,隐隐透出无措。
邵云没有站起来向她示意,只是远远的望着,看她焦灼的目光来回搜寻。
忽然有点恍惚,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她。
曼芝终于看见了邵云,脸上顿时漾起释然的笑意,快步走过来。
“这儿真难找,我绕了几个弯,还问了信才摸过来。”
邵云蹙眉道:“你没打车?”
“嗯,你说在金桂路,我想想有点远,反正出了巷口就是车站。”
邵云无语的瞅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抓出一串钥匙,抖了抖,将大门钥匙解下,递过去。
曼芝接在手里,才发现同桌的几个人都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邵云似乎并不想介绍在座的给她认识,她抬手撩了一下鬓边的散发,出于礼貌,对着一桌人含糊的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
邵云没有留她,只闲闲的说:“你还是打车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
依旧是不耐烦的口吻,曼芝心里到底暖了一暖,“哎”了一声,快步走了。
古超目瞪口呆的看着邵云,“这,这就是你家的保姆?”
邵云不理他,继续喝酒。
古超偏偏是个没眼色的,还在没遮没拦的说着。
“云少,你这个保姆我怎么看着比歌城里的小姐都水灵啊,哪儿找来的?要不,替我也弄一个?”
邵云已经在拧眉,冯涛冷眼旁观,似乎看出了点端倪,赶紧端起杯子重新吆喝着拼酒。
几杯酒下去,古超分外来劲,涎着脸靠近邵云,挤眉弄眼的说:“我刚才看她走路的样子,一准还没被人动过。呵呵,你真够可以的,放着这样的货色在身边居然能忍得住,不太象你平常的为人啊!”
冯涛听他这通胡扯,思忖邵云八九要动怒,他向来圆通,虽然邵云面上始终淡淡的,但凭着直觉,他还是约略掂量出了那女孩在邵云心里的分量。
正待训斥他两句,打个圆场,邵云却已经猝不及防的站起身,左手抓过近前的一瓶红酒,右手一把捏住古超的下巴,将瓶口对准他的嘴,已然狠狠的灌了下去。
古超一蹦三尺高,狂乱的跳起身来,仍是连呛了几口,胸前一片濡湿。他又惊又怒,吼道:“你干什么?”
邵云轻轻笑了笑,手一松,酒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深红的汁液溅得四处都是。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坐下,冷冷的扬起眉道:“你嘴巴太臭,我替你洗洗。”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古超虽然素来惧他几分,终究是当着大家的面,有点下不来台,恨恨的矗立着,双拳紧握。
邵云讥讽的盯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着,还想打架?走呃,我愿意奉陪!”
张昆打着哈哈过来,拍拍古超的肩,又是对他说,同时也是对邵云道:“好啦好啦,都是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何至于要翻脸。云少的脾气是急了点儿,老古你说的那些玩意儿也忒不象话。”
冯涛适时的起身,笑道:“昆子说得没错,有什么误会大家讲清楚就算了,以后还是兄弟。”
彼此都劝了一轮,古超清醒了些,尽管不明白邵云源何发这么大脾气,但总是自己惹出的事端,他虽然粗鄙,倒也拿的起放得下,先过去道了歉。
邵云神色放缓,他也不想太过分,举起酒杯跟古超的杯子碰了碰,算和了。
饭后又换了个场子去散心,权当古超赔罪。
邵云对始终娇滴滴的缠在身上的佳丽突然腻歪起来,感觉兴味索然,随便找了个理由提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