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透过玻璃屋顶直洒下来,穿越层层交叠的枝叶,在浅灰色的地面上映射出轮廓清晰的静态投影,仿若一幅简洁的素描。
花房里很暖。曼芝蹲在地上,埋着头拨弄一株君子兰。据说这是兰花中最难养的一种,土壤,养料,阳光,水份都有严格的讲究,稍一差池就会夭折,实在是娇弱得很。
因为它的名字,所以爱上了这种兰花。以前曼芝也见父亲养过,但实在是很难伺候,渐渐的就撩开了手。
曼芝照着书上的步骤已经悉心照料到即将开花。天气寒冷,她保护得格外小心。
门半敞着,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入耳朵,旋即听到申玉芳柔和的语调。
“萌萌别急,妈妈一定是在这里呢,不信咱们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一老一小已经蹒跚着进来。
萌萌一眼见到曼芝,就开心的扑了过去,“妈妈!”
曼芝双手沾满了黑泥,但还是笑容可掬的伸开臂膀,小心的搂住了萌萌,在她左右面颊上各亲了一口。
“玩了会儿秋千,吵着要你,没办法,只好找来了。”申玉芳说着,弯下腰,抚摸了一下君子兰的两片宽厚而黑亮的叶子,养得很好,叶筋均匀脉纹突出,表面十分光滑,象上了一层蜡膜。心里暗叹曼芝的耐心。
她又轻触了一下包裹得紧紧的花苞,笑眯眯的说:“哟,快开花了呀。”
曼芝道:“按着书上说的,可能还要有个把星期呢。”
申玉芳低头算了算,“巧得很,到时阿云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邵云被派至日本公干两个月,已经去了一月有余。
曼芝浅浅一笑,没有言语。
邵云不在的日子,一家三口过得还是挺悠闲的,申玉芳天生好脾气,性子也不急,说话做事笃悠悠,很好相处,跟曼芝也愈加合得来。
萌萌午睡之后,两人经常坐在园子里喝茶聊天,通常都是申玉芳说得多,曼芝旁听,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在温煦的日光中悄悄的滑去。
申玉芳谈得最多的还是邵云。
“我这两个儿子,最让我担心的就是阿云,他性子犟,遇到事情爱发急,从小到大,也不知闯了多少祸。以前他爸爸在的时候就不太能管得住。”
曼芝听着,神思不由自主的飘荡开去,那悠悠的过往在眼前轻轻掠过,她多少有些恍惚。
“不过我看他对你倒是挺用心的,也听得进去你说的话,看着你们好好的过日子,我这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
曼芝低头吮茶,温热的茶水带着清香缓缓的从口中流淌到心间,暖暖的,徐徐压住了泛上心头的一缕不安。
申玉芳忽然面露微笑,“我一直希望有个女儿,结果连生了两个,都是男孩。”
她瞟了曼芝一眼,声音格外亲切,“虽然你是邵家的媳妇,可我,一直是拿你当女儿看待的。”
一席话说得曼芝有些唏嘘。她很早就失去了母亲,虽然一路坚强得挺了过来,内心深处并非不渴望母爱。
望着申玉芳怜惜的目光,她终于开口叫了声妈,那一声叫唤发自肺腑,两人都红了眼圈。
某天傍晚,邵俊邦居然携了夫人陈如芬登门拜访。
这是两年多来曼芝第一次重见邵俊邦。寒暄已毕,各自落了座,邵俊邦才嗔怪的对曼芝道:“你是不是该改口叫我二叔了?”
曼芝很是不好意思,申玉芳含笑道:“是啊,曼芝,以后跟二叔就是一家人了。”萌萌在旁边瞪起眼睛好奇的望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陈如芬一见赶紧将她抱过来,大惊小怪道:“呀,这是萌萌吧,长得跟邵云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呢。”
她点着萌萌的鼻子道:“这下可好了,有爸爸妈妈疼你,有奶奶疼你,将来还有个小叔叔回来,也一样的喜欢你。”
申玉芳呵呵笑着走过去,把因为不自在而浑身扭动的萌萌接了过来,“可不么,女儿大都长得象爸爸呢!连脾气都差不多,阿云小时候也是这样,见了人不肯叫的。”
邵俊邦的目光迅速掠过曼芝,见她神色如常,眼神不觉深邃了些。
陈如芬道:“邵云在日本怎么样?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申玉芳道:“是啊,再有一个多星期。倒是常打电话回来,说事情八九不离十了,想早点回来呢。”
陈如芬听了,立刻笑道:“结了婚真是两样了,以前是恨不能天天泡在外面呢。”说着,不免对邵俊邦丢过去个白眼,“瞧你这个叔叔当的,哪里有硬生生拆散人家小夫妻的道理?”
在座的都笑起来,曼芝又是脸红又是尴尬。
邵俊邦呵呵笑着辩解道:“我不是为了让他锻炼锻炼嘛!阿云太年轻,经验也不多,如果不好好学学,将来怎么掌管大局。”
申玉芳接茬说:“二叔说得对,是该乘现在让他多干点儿,从前总是吊儿郎当的,让人不放心。”
“嫂子别担心,阿云现在懂事了不少,做事情也踏实起来了。”邵俊邦笑容满面道。
几个人闲扯了一通,邵俊邦夫妇又留下来吃了晚饭。
天色渐黑,邵俊邦还有公事在身,于是要先走,问陈如芬的意思。
“你忙你的,我再跟嫂子说会儿话。”
邵俊邦不再勉强,先行告辞。
曼芝很主动的站起来道:“二……叔,我送送您吧。”
邵俊邦扯动眉毛,微微一笑,“好。”
步出门外,两人并肩走在弯曲的小径上,邵俊邦率先道:“我早就听说你随邵云搬回来住了,本该早些来看看你的,无奈实在太忙了,直到今天才抽出点时间。”
曼芝有些受宠若惊,“瞧您说得,应该是我和邵云去看您才是。”
邵俊邦苦笑笑,“我可不敢奢望邵云登门……他为了你姐姐的事,始终对我心存误会,认为……是我撺掇了你才害你姐姐出事。”
毫无提防的,曼芝的心上恍如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脸色发白,不觉低下头去。
按照邵云的逻辑,那么害死姐姐的人岂非他们二人莫属?那久已麻木的伤口仿佛又被撕开,星星点点的痛起来。
邵俊邦继续道:“不过他天生就是那样的脾气,我也由他去……只要你不这么想,我就心安了。”
曼芝沉默了半晌,才缓过气来,轻声说:“都已经过去了。”
邵俊邦慨然道:“是啊!都过去了,不提也罢。我本来一直很担心你,没想到咱们居然也成了一家子,呵呵。”
曼芝再也提不起情绪来,只木木的强笑了一声。
走到车库门口,邵俊邦突然停住脚步,侧过身来瞅着她,沉吟了一下道:“曼芝,回来帮我吧。”
看着他一脸严肃的表情,曼芝一下子愣住了。
邵俊邦直视着她道:“你应该清楚,我一直很器重你,出了那样的事你离开公司,我很理解,但同时也觉得可惜。现在,你的心愿也了了,是时候为自己作些打算了。”
曼芝嚅嗫着,“我……”
“难道,你希望一辈子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当个家庭主妇么?曼芝,你的能力绝不止于此呃。”
曼芝当然不甘心永远窝在家里,她也有过计划,只是仓促之间,尚未成型,此时邵俊邦的一番话不能不说令她心动。
重新回到以前希冀的轨道里去,那是她憧憬已久的事情。然而,如果是回邵氏,她似乎总觉得有些别扭。
仿佛读出了她的疑虑,邵俊邦微微一笑,“你可以选择去别的公司,但机会不见得比在邵氏多。很多人辛辛苦苦打了几年工,还是在原地踏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啊。”
曼芝低下头不作声。
邵俊邦扫了一眼她犹疑的脸色,笑道:“看来,在你心里,还没有真正把自己看成是邵家的一份子啊!”
曼芝让他道破心思,顿时面呈赧色。她硬生生的插进了这个原本没有她位置的环境,的确无法做到毫无嫌隙,理直气壮。
正在思维混乱间,邵俊邦的声音复又响起,“还记不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工作的时候,我不看员工的资历,背景,只认他的能力。”
他定定的望着曼芝,郑重道:“所以,我请你回来,绝不是因为你嫁进了邵家,而是因为我真的看好你。”
曼芝感到心头有热流涌动,她的眼里情不自禁的堆积出感激,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从前两人主仆相称的时候。
邵俊邦冷眼看着,知道她已经心动了。
“那我……跟邵云商量一下再说吧。”她终于语气松动下来。
“好。”邵俊邦应着,又禁不住幽幽的提醒了她一句,“不过,我相信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旁人的意见可以参考,但主意还得你自己拿呃。”
曼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下午四点,邵云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家中。
七个小时的路程,当中几乎没有任何休息,不可能不累,但他精神很好。
车子尚未完全停稳,邵云就迫不及待的推门下来。
老张实在忍不住,笑着道:“悠着点儿,都到家门口了,不急在这一时。”
老张三十多岁就开始给邵俊康当司机,开了十年的车,与邵家走得很近,和邵云也相当熟捻。能够一直留在邵家,完全是源于他忠厚老实的为人,平日极少议论是非,深得邵俊康的赏识。然而今天,打从机场接到邵云,一路上,虽然两人有说有笑的过来,老张还是看出了他眉心中焦虑的期待,一眼便洞穿了他的心思。
邵云顾不上回应他善意的玩笑,脚步匆匆的往车库外走。
申玉芳系着围裙还在餐厅里忙碌,桌上摆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听到叫唤声,她抬头一望,立刻面露喜色,迎了上去。
到了近前,她有点心疼的扶着儿子仔细打量,“好像瘦掉了。”
邵云嘻嘻一笑,“妈,生鱼片哪有您做的饭菜好吃啊!”可是眼睛并不看桌上诱人的食物,却在客厅内外来回的穿梭。
申玉芳看在眼里,不觉嗔道:“曼芝带萌萌散步去了。”
邵云被母亲猜中了心事,笑了笑,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稍顷,老张拖着行李箱进来,礼貌的跟申玉芳打了招呼。申玉芳邀他一起用晚餐,老张婉言谢绝,搁下箱子就告辞了。
邵云随着他一起向外走,老张回头看看他,笑眯眯道:“刚才从草坪上绕过来,看到萌萌和她妈妈在荡秋千。”
邵云止不住泛起微笑,目光撞上老张诙谐的眼色,不由轻轻给了老张一拳,老张哈哈笑着走开了。
别墅的左手,是一片草坪,原先只放了些桌椅,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在露天喝喝茶,享受一下阳光。
当邵云终于愿意搬回来,申玉芳欣喜之余,颇动了些心思,还特意在草坪上修建了一些儿童游乐设施。最得萌萌青睐的莫过于秋千了。
此时,她整个人都飞扬在半空,短短的小腿肆意乱蹬,咯咯笑着尖叫:“妈妈,再高一点儿嘛!”
曼芝看着她小小的身体越荡越高,心里早已揪作一团,嘴上嚷道:“已经很高了哦,萌萌手上要抓紧!”
邵云一见到她们的身影,脚步便不由自主的停顿。
夕阳正在悄悄的往下坠,边沉边将日光一点一点的收拢回去,白昼的锐利已丝毫不剩,只留下柔和的余晖,恋恋不舍的铺洒过来,目光所及之处,都染上了一层奢侈的金色,泛着淡淡的光芒,美得象油画。
曼芝和萌萌是画中唯一跳跃的音符,她们的欢笑流淌成一首美丽的乐曲,温软的从邵云的心间淌过,划开一道道暖流,将他整个人都包拢了起来。
邵云看得有些痴了,他从没见过如此美好的画面,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是想叹息,眼里逐渐泛起溺人的温柔。
很久以后,他依然能清晰的记得冬日傍晚的这幕景象,仿佛早已深深烙在心上,即使蒙尘,那些纹理和印记还在,今生今世都无法轻易抹净。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只在一瞬间。
萌萌心野,还想接着荡下去,曼芝却再也不肯了,小家伙玩的高兴,于她实在是提心吊胆的煎熬,不由分说将她抱了下来。
萌萌嘟着嘴想发作,可是一抬头,看见父亲远远的站着,顿时什么烦恼都忘了,撒欢一样扑过去。
邵云蹲下身子,张开双臂,把小鸟一般的女儿迎入怀中。
曼芝微笑着踱过来,四目相对,她能感到邵云眼里的炙热,可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掩饰着举手摸了摸萌萌的胳膊,淡淡的问:“一切都顺利罢?”
“还好。”邵云嘴上答着,凝眸专注的盯视她,很想将她拥入怀中,可是萌萌已经不耐烦起来,拍着邵云的头嚷:“爸爸,我要礼物,礼物!”
邵云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曼芝身上调过来,乐呵呵道:“当然有礼物,不买礼物,我敢回来见我的宝贝么。”
等不及吃晚饭,邵云就在萌萌的强烈要求下开始分配起礼物来。
除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迪士尼玩具,他还特地给宝贝女儿买了一条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项链,坠子是一枚晶莹剔透的hellokitty的小猫。
可惜萌萌对玩具的兴趣远比项链来得高,邵云只得怏怏的交给曼芝收好。
申玉芳笑呵呵道:“吃了饭再看也不迟,萌萌乖呃,爸爸已经很累了。”
在曼芝的劝说下,萌萌总算勉强坐到桌上,一边用小勺掘着饭往嘴里塞,一边心不在焉的去瞟几案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邵云问母亲,“小雷是不是也该放寒假了?”
“早放了,不过暂时不会回来,导师布置了个什么项目,要乘假期做完呢。”
申玉芳突然摸摸萌萌的脑袋瓜说:“过了年,萌萌又大一岁了,到九月份可以正式上幼儿园了。”
邵云笑起来,“是呃,萌萌快成大姑娘了。”
申玉芳瞅着他的脸色继续道:“你们这一回来,曼芝就有时间了,整天闷在家里只怕要捂出病来,不如……让她去公司做点事情也好。”
邵云闻听怔了一怔,出了会儿神,目光扫向曼芝,“你自己怎么想的?”
曼芝迎视着他,低声道:“我也希望能出去做事。”
邵云思忖了一下道:“好吧,我回头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职位再说。”
曼芝用眼瞅了瞅申玉芳,她立刻会意。
“阿云,这件事还是得跟你二叔打声招呼,不要擅作主张,怎么说他现在也是公司的头儿,你要越过他,底下人会瞎议论的,对曼芝也不好。”
曼芝眼见邵云眉头一皱,面色微沉,心里顿时有些紧张。
她考虑了几天,终于决定接受邵俊邦的建议,重返邵氏。但是如果邵云不答应,她也不能太过强求,毕竟不想为了自己的事情破坏好不容易赢来的和谐局面。
邵云凝神思虑了良久,面色逐渐缓和下来,继续如常的吃着饭,淡淡道:“就按妈的意思办吧。”
申玉芳和曼芝相视一笑,同时舒了口气。申玉芳尤其感到欣慰,邵云是真的懂事了,脾气也比以前收敛了不少。
细细密密的水流从颈部冲涮下来,暖暖的罩住了曼芝的全身,睁开眼,只看得见白茫茫的一团水气。
置身在这样的迷雾中,那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不真实感又丝丝缕缕的缠绕上来,她悚然间自问,我这是在哪里?思绪顿时惶惶然,犹如水中的浮木随波逐流,忽上忽下的由不了自己。
原来不安从不曾远去。
她甩了甩头发,强压住这令人不快的念头,至少现在,一切都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冲完澡走出来,见邵云倚在床上,手里摆弄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余光扫到她,立刻手掌一收,把东西藏好,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同房,晚饭过后,申玉芳就巧妙的把萌萌哄到自己房间去了。“干嘛傻站着,过来。”他对她扬了扬眉。
明知走过去他会对自己怎么样,曼芝有点期待,又有些羞涩,矛盾交织间,又发了一会儿愣。或许从前他们彼此都防范得太紧,而曼芝在意识上又过于跟他撇清,猛然间亲昵至此,总是有些不适应。
邵云等得不耐烦起来,索性下床,走到她面前站定,郑重的审视着她的脸色,“曼芝,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曼芝一下被他问住,又说不上来,只得强笑了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点怕你。”
邵云挑起眉毛,似乎啼笑皆非,“你怕我?你可真会开玩笑,忘了从前你怎么把我逼得暴跳如雷了?事实上——应该是我怕你才对。”
想起了过去的种种,曼芝嫣然而笑,适才那些莫名的情绪也在瞬间消散。
邵云见她笑了,嘴角也不禁上扬,伸出双臂把她搂住,习惯性的低头去亲吻她散发体香的颈脖。
“为什么不问我要礼物?”他流连在她身上,含糊的发问。
“既然是礼物,哪有自己伸手要的?”曼芝反驳道,身上被他搅得有些热起来。邵云一边吻她,一边道:“萌萌就主动问我要的。”
曼芝失笑,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偶尔,他会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一丝孩子气的任性,虽然他比曼芝足足大了四岁。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口气无奈。
邵云忽然停了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命令道:“闭上眼睛。”
“为什么?”
“闭上。”他不解释,又重复了一遍。
曼芝只得照办。
她感觉邵云抓起了自己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然后,指间有凉凉的触觉传递过来。
“现在可以睁开了。”他凑近她的耳边,笑吟吟的说。
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精巧的铂金戒指,点缀着一颗小钻,灯光下,折射出灼目的光彩,高贵又不张扬。
她赫然抬头望着邵云。
“一直欠你的,现在补上。”他柔柔的说着,眼里充满了爱怜。
曼芝埋首在他怀中,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邵云把厚厚的资料呈到邵俊邦的桌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邵俊邦接到手里,掂了掂,道:“看来你这趟日本之行收获不小呃!”
邵云沉稳的笑了笑,娓娓道来,“我仔细对比过了,我们的机械加工能力不比日本本国的差,但劳动力成本要低很多,更重要的是,在国内采购金属材料的便利以及价格优势都是日本所不能比的。这对日本公司来说是最致命的吸引力。在我接触的几家企业中,富之达的合作意向最高,他们的总经理井田跟我有过三次接触,有关数据我也一一给井田先生做了展示,他对我们很有信心。”
邵俊邦点头,“虽然机械加工已经不再是邵氏的重头,但作为传统行业,我们也曾经算领军人物,如果可以打入国外市场,或许还能再走上一步。”他徐徐的说着,赞许的目光投向邵云,缓缓道:“阿云,你真的长进了,做事也开始用心,这很好。”
邵云只笑不语,在心里对邵俊邦道:“这算不了什么,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把屁股底下的这张位子让出来。”
谈到差不多的时候,邵云才提及曼芝想回公司的事。
邵俊邦欣悦道:“我也一直希望她能回来。唔……刚好运作部有个助理的位子空出来,我替她留着,你跟她好好商量商量,尽快就位吧。”
邵俊邦的爽快在邵云的意料之内,怎么说,曼芝也曾经是他的助理,而且颇得他的赏识,但同时也有些惊诧,因为他适才提到的这个职位并不低。
运作部是集团的指挥部,为了行驶高效,人员极其精简,部长是邵俊邦兼的,邵俊邦平时要照顾的方方面面太多,因而运作部的常规事宜基本都是助理在拿主意。
邵云迟疑了一下道:“曼芝她太年轻,恐怕不一定能做得下来。”
邵俊邦很有信心的说:“阿云,你小看曼芝了,她虽然年纪不大,做事却相当老练,也很有头脑,我绝对放心。况且,跟运作部交流最多的就数你们企划部了,你作为部长,以后很多方面的沟通就通畅多了,两个人上班来不及做完的事情,下了班还可以接着开会讨论嘛,哈哈。”他说到后面竟然诙谐的笑起来。
邵云哼笑了一声,也没在意。想起自己和前一任运作助理的确颇多过节,换了曼芝,自然可以免去很多麻烦,当下也没觉得不好。
邵俊邦一时高兴,去一旁的酒柜里取出两只高脚杯,分别注入红酒,抬手递了一杯给邵云,“来,预祝你的计划早日成功。”
酒柜是邵俊康留下的,邵云眼见他轻车熟路的这番操作,心中不太是滋味,他没有将酒饮下,而是搁回了桌上,扯动嘴角,淡淡道:“等签完合同再说吧。”
邵俊邦的神色略略僵硬了一下,但瞬间就恢复了自然,呵呵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说得对,那么,我等你的好消息。”
邵云站起来,礼节性的对他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日光从蓝色玻璃外面投射进来,桌面上倒映出一个浓密的剪影,有点狰狞。邵俊邦冷眼望着并没觉得可怕,而是朝它狠狠的笑了两声,仿佛出气一般。
曼芝终于回到了她朝思暮想的职场,成了一名标准的上班族。当然,比起其他同事来,她要幸运得多,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上了相当高的位置。
在任何一个集团中,总会有特权阶级,以及与之相伴的特殊待遇和权利。从前曼芝与它对立的时候,只能仰望,总觉得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如今一下子成了其中的一员,除了最初进入时感受到的无功受禄的局促外,随着时间渐移,更重要的是工作本身带给她的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也就潜移默化的接受了这一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理所当然。
也许是向往得太久,她完全适应,甚至可以说是高度响应着邵氏高节奏的工作效率。能够重新在邵俊邦的手下供职,并得到他的悉心指点,这对曼芝来说无疑是最值得欣喜的一件事了。
邵俊邦没有食言,他果然非常看重曼芝,除了给她一个大的发展空间外,更多的是和她作一些具体案例的分析和交流,几乎是手把手的在教她该如何圆润周全的处事。曼芝再一次找回了从前跟与他共事时的默契和信任。
曼芝天生没有傲慢的细胞,即使现在做了邵云的夫人,高级指挥部的助理,她待人依旧谦和有礼,和从前无异。
她全神贯注的工作,效率也高,渐渐的,能力得到了与她合作的同事及部门的认可,那些原本把她视为附属物或者花瓶的声音低了下去,人们开始习惯称呼她苏助理,哪怕是在背着她的场合,而不像刚开始那样总爱偷偷唤她邵云的太太。
企业的流动一向是频繁的,两年多的时间,办公室里早替换成了一批新面孔,包括邵云从前的秘书陆芳,总秘小乔以及行政部,人事部的一群年轻女孩,基本都走了七七八八,几乎不剩什么她认识的人了。唯有几个主要部门的领导,曼芝瞅着仍有些眼熟,只是从前来往甚少,彼此并不相熟。他们对曼芝估计已经完全没印象了,即使有,也是从最新流行的八卦新闻中听来的传闻而已。
新鲜血液对曼芝来说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不必被旧识捉住盘问两年里的前尘往事,那些都是她不敢说,不想提的伤疤,只想永远掩盖着,小心的绕过。
曼芝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年轻女职员心目中的偶像,一个成功的灰姑娘。
这样的故事在这样的世界似乎永远不会嫌多,每个平凡或不平凡的女孩都在做着同样的梦,自己是梦里那个主角,梦的另一头,是骑着白马翩然守候的英俊王子。而现实生活中,等同的例子虽说不少,但发生在身边的却并不多,一旦发现,女孩子们总爱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传一传,感叹一番,甚至在心里跟曼芝自比一下,结果或怅然若失或信心十足。
没有人明白曼芝走到今天付出的沉重代价,包含着血与泪的辛酸过往。也没有人会相信即使是今天的曼芝,内心其实还有着深深的无奈和彷徨。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成功白领形象的曼芝,一个衣着光鲜,永远懂得矜持微笑的曼芝,一个被丈夫照顾得体贴入微的曼芝。
因为在同一家公司,曼芝和邵云难免会很惹眼的出双入对,成为令无数女孩艳羡的佳偶。好在他们均不是那种善于在公众面前展露亲昵的外向型情侣。每天一起到了公司,就分头做事,中间即使偶尔碰面,也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待对方与任何其他同事无异,打情骂俏这种事更是与这对夫妻无缘。有些新来的职员,如果不听老员工的介绍,甚至不知道他们竟然是夫妇。
当然,偶尔两人在偏僻的楼道里狭路相逢,邵云也会心血来潮,乘四下无人之际“非礼”一下曼芝,搞得她面红耳赤,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邵云爱极了她被自己亲昵过后的窘样,完全失去了从前面对着他时的那种犀利和精明,在他看来,这才是一个女孩子该有的模样。
保持这种淡漠的公众形象虽非两人故意所为,但好处还是有的,不至于招惹来太多的闲话和嫉妒。在公事上,人们也愈加能将两人分得很清,邵副总是邵副总,苏助理是苏助理。
曼芝加班的时间远比邵云多,她狂热的爱着这份工作,常常做到天色渐黑仍不自知。
办公室内人烟稀少的时候,邵云就会去敲她的门,“小姐,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曼芝抬头见到他不耐的表情,就明白该回家了,于是歉然的笑笑,起身收拾了东西,乖乖跟他回去。
有一天,他对她说:“你应该学会开车。”
然后直接代她向邵俊邦请了假,逼她在三个月内学完。生活方面,她不太跟他顶牛,他说什么,只要自己不觉得为难,通常都依着去做了。好在她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三个月后果然全部考过。邵云通过关系帮曼芝把驾照提前领了出来。那天到家,车库里停了一辆崭新的VolvoS40,是给她准备的。
邵云对她好,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是那种喜欢时常把甜言蜜语挂在嘴边的人,想到什么,他会直接去做,而不是征询她的意见。
他带她去高级餐厅,教她如何恰当的使用西式餐具,如何分辨红酒的优劣;给她指点衣服样式,颜色的搭配;给她配了健身卡,每周再忙都会拖她去俱乐部健身一次;兴致好的时候,他去打网球,也会拉上曼芝一起去,他教她怎么发力,如何接球,可她依旧打得很烂,她觉得自己天生与这些时髦玩意儿无缘,置身其中,也不觉得享受,不像他,玩什么都应付自如。几次之后,就赖着不想去了,他也不勉强她,只是对她睥睨。
唯有两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会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迷恋,然而曼芝总会觉得他贪恋自己的身体胜过喜欢她这个人,有时候,她想跟他谈点公事或是其他,邵云却不甚爱听,只是腻着她,常常纠缠得她喘不过气来,每当此时,她才发现他仍是那个霸道且蛮横的人。
她的生活在外人眼里几乎算得上完美,然而背着人的时候,曼芝心里也会隐约怅然,如果让她自己选,她大约是不会嫁给邵云这样的人的。
他们天生不是一路人,只是被命运开了个玩笑,绑到一起,她无法真切的融入他的世界,就如他也无法真正懂得她的心思一样。
夜深人静之时,内心常有一股不受控制的虚空和不踏实感袭来,仿佛绝症一般,挥不去,也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