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会,曼芝被邵俊邦请进了总裁室,他直接了当的说:“会上提出的承建商一事,我看阿云很有些情绪,怎么说也是他推荐的,我刚才也许说得有些直白了,可能伤了他的自尊。”
曼芝忙道:“二叔不必自责,我也认同您的看法,邵云他……还是孩子气了点儿。”
邵俊邦宽慰的笑笑,叹道:“但凡他能有你一半的明事理,我也就放心不少呃。唔,不如,还是你去跟他再沟通沟通,做做思想工作,无论如何,我们邵氏的供应商不能胡乱任命,我不希望他开这个先河。”
曼芝很为难,现在让她去劝邵云,大概效果跟邵俊邦自己去劝差不多,甚至,会更差。
“能……找别人去吗?”她犹豫的问了句。
邵俊邦狐疑的瞥了一眼她的神色,“你是运作部助理,这件事还得你出面协调才行,怎么,你们……吵架了?”
曼芝勉强扯出了个笑,她不想跟邵俊邦谈这种事情,于是掩饰道:“没什么。”
怕他再盘问,曼芝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去试试吧。”
邵俊邦何其敏锐,早已会意,笑道:“小夫妻闹别扭是常有的事,我年轻那会儿也跟你二婶吵过,不用放在心上,过一阵就好了。”
出了总裁室,曼芝在走廊上徘徊了好一会儿,还是咬咬牙往邵云的办公室去了。她没有把握可以说服他,但她从来都不怯懦,该是自己的职责,她不会逃避。
到了门口,曼芝遵循礼节,还是让秘书先去通报了一声,而不是象从前那样直接进门。
小秘书很快出来,恭谨的说:“副总请您进去呢。”
一推开门,就听到邵云朗朗的笑声,然后,曼芝又看见了那位孔小姐,两人皆带着笑,面对面坐着,似乎在谈论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见了曼芝,邵云立刻挑起眉毛,扬声道:“如果猜得没错,你一定又是代表邵总裁来的吧?”
曼芝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走到两人跟前,对那孔小姐礼貌的说:“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出去一下,我有事和他谈。”
邵云立刻出言制止,近乎挑衅的望住曼芝道:“不必,孔经理是我的得力助手,没什么事她不能听的,除非——你想跟我谈私事。”他耸了耸肩,笑得有些无赖,“不过现在是工作时间,私事也得等回了家才能谈。”
孔小姐十分尴尬,她夹在两人当中,左右为难,最后识趣的站起来,微笑着道:“我还是出去吧,你们慢慢谈。”
曼芝表情僵硬的对她说了声,“谢谢。”
就剩了两人在屋里,邵云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口气也低沉了许多,“如果是为了承建商的事,我劝你免开尊口,我会直接和二叔谈。”
曼芝见他答的这样爽快,便点了点头。这样最好,省得她为难。没什么可说的了,曼芝转身欲走。可能适才还是有点紧张,骤然放松,忽觉一阵晕眩袭来,几欲作呕,手习惯性的去捂住了嘴巴。
邵云看在眼里,眉宇间不觉一凛,冷冷道:“我就这么让你恶心?”
曼芝此时已经有些不受控,只想找个盥洗室去痛快发泄一番,顾不上睬他,脚步匆匆的往外走。
邵云蓦地无名火起,狠狠的将她拽回来,随手往沙发里一摔,咬牙切齿道:“苏曼芝,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学着他的样子,就可以有朝一日平步青云了?简直是愚蠢!”
曼芝全然没有提防会被他粗鲁的搡进沙发,顿时昏头涨脑,而邵云的怒吼更如疾风骤雨般铺面而来,心中怨积多日的愤懑再也按耐不住,在刹那间爆发了出来。
“是!我是愚蠢!可我愚蠢不是因为妄想平步青云,而是——我为什么会怀上你的孩子?!”喊出这番话来时,曼芝同样的咬牙切齿。
那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焦雷在邵云耳边隆隆的滚过,他猛地瞪住曼芝毫无血色的脸蛋,陷入了极大的错愕之中,骇然发问,“你说什么?”
然后,无需她回答,他就蓦地明白过来,周身仿佛有电流通过般麻栗的震颤。
他飞快的俯身蹲在曼芝面前,用劲擒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曼芝疼得暗暗嘶气,可她忍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邵云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几分钟前的矜骄,他嘶哑的追问,“你……是说真的?”
片刻间,狂喜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曼芝有了他的孩子!这个孩子是属于他们俩的,从今往后,他们之间终于有了一条紧密联系的纽带,真正的密不可分!
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也从心头一闪而过,快得他几乎没有察觉:有了这个孩子,曼芝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曼芝忽然觉得乏力,由内心深处漫溢出来的那种倦怠之意,紧紧的包拢住了她。
近一个月了,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不断的争吵,冷战,无休无止。她也曾想过退让,可是退让之后呢,就能保证两人相安无事的共处下去吗?
也许对邵云来说,一个乖乖听话,木偶人似的妻子是最合他心意的,什么也不用想,只要按着他的吩咐去做就好了。可是曼芝绝不是这样的人,他的要求她永远都达不到。
直到此时,曼芝都说不清自己对这个尚在萌芽中的小生命到底是欢迎还是排斥,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有了这个孩子,这辈子想跟邵云撇清,估计是不可能了,她的心上悄然落下一声叹息,既是遗憾,也是认命。
邵云欣喜的望向曼芝,期待她眼中能够流露出同样的欢愉之情。
然而,她根本不看自己,苍白的面庞上布满了厌烦和疲倦,连眼眸都是寒的!
顷刻间,他象被人从头顶淋下一盆水,彻底从饱满的喜悦中惊醒了过来。
他被高兴冲昏了头,差点忘了,面前这个女人并心甘情愿的要替自己生孩子,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离开自己,孩子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累赘!
一霎那,他的心也被严冰层层的包裹了起来,散发着白茫茫的冷气,冻得他周身哆嗦。
过去的种种在眼前迅速翻过。
他们二人之间,一直是他主动,而曼芝只是被动的承受,他用半强迫的方式得到了她的人,却永远无法得到她的心!即使她对着自己笑,似乎也永远含了三分委屈,因为这一切均非她自愿!
这个念头令他几欲发狂!
然而,更令他惊惧的是,他悚然发觉,自己的生活似乎越来越以曼芝为中心,她笑了,他就开心,她烦恼了,他就跟着焦躁。她用那种看似毫无目的的方式将他彻底俘虏,她操控着他的喜怒哀乐,现在又要一脚把他踹开,而他竟然无能为力!
一直以来,从来都只有他拒绝别的女人,还没有哪个女人象曼芝这样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在她的面前,哪还有自尊可言?!
他的心顿时强烈的扭曲起来,仿佛被狠狠的折成几节,疼痛与屈辱交缠,就在这一瞬间,他痛恨起曼芝来!
可是这种恨又跟从前截然不同,以前他只是怨曼芝搅乱了自己的生活,可是现在,他恨她,是因为她让他失去了自我!
这样的邵云,连他自己都不齿,这样的自己,凭什么去将叔叔手里的权利争回来?
冻过的心已然坚硬,邵云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男人,他的血管里毕竟根植着与他父亲一样残酷的血性。
邵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父亲去世一年以后体会到他曾有过的心境,他作决断时的一贯原则,虽然狠辣,但是没有别的选择,那就是:无论在何种情境下,首先都要学会保全自己。
此刻,他要保全的便是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或许他很喜欢曼芝,然而,当这种喜欢已经成为伤害他的利器时,那么挥剑斩断便是唯一的出路。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曾有的甜蜜,暧昧,欢畅,幽怨,他统统都可以舍弃!
他,不能被一个女人束缚了手脚,从前不能,现在不能,将来更不能!
邵云终于缓缓的起身。
没人知道,此时的他和适才蹲下去时的那个邵云已是判若两人,那个喜形于色又心痛欲碎的自己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悄然死去了!
这一刻,站在曼芝面前的邵云,只是邵俊康的儿子。
邵云开口了,语气不疾不徐,“真糟糕,我想,这对你来说实在不是个好消息。”曼芝在倦怠和矛盾中愕然抬起头来,望向已然背对着自己,正往窗边而去的邵云,带着迷惘喃喃的问:“你什么意思?”
邵云没有回头,径直走到窗前,站定。隔着蓝色玻璃,他想象着外面的阳光何其灿烂,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仿佛感到耀眼。
他出其不意的对着玻璃镜面笑了笑,能够看到自己淡淡的轮廓,棱角分明,清俊不减。然而,一丝笑挂在嘴角,竟使他整张脸现出了一分狰狞。
他慢条斯理道:“没别的意思,我纯粹是替你担心——有了这个孩子,十八年以后你该怎么办,还走的了么?”
曼芝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好不容易平息的眩晕又开始侵袭上来,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虚弱,紧咬牙关,低声问道:“这孩子也是你的,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在乎?”
邵云悠然转身,对她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反正,我们的协议里唯一涉及的孩子只有萌萌,不包括你的这个意外。所以,生不生由你决定,用不着征询我的意见。”
神态自若的说完这番话,连邵云自己都惊愕了,他多少有些彷徨,是否他的骨子里根本就是邵俊康的翻版?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成型,他的心还是狠狠的抽搐了一下,曼芝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惨白如纸,他明白自己终于击中了她的要害,可是他没有预期中的愉悦,一颗心不断的沉下去。
曼芝的胸口象被重重的捶了一拳,再也无法通畅的呼吸!
她不奢望邵云会对自己温柔,但她以为,这个消息至少可以缓解彼此紧张了多日的关系。可是没有,一切不过都是她“以为”而已,曼芝在他的脸上读到的只有可怕的冷漠,令她陷入无边的绝望!
她终于明白,自己跟邵云是真的完了。
在如此痛彻心扉的时刻,曼芝的心头居然会涌上来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是曼绮坐在这里告诉邵云同样的消息,他会怎样反应?如果是曼绮听到他这样一番冷酷的言论,她又会怎样反应?
人生多么奇妙,类似的情景总在不断的重复,只是主角换了又换。
令曼芝悲哀的是,在自己参与的这两场“戏”里,男主角始终是邵云,而女主角却是姐姐和自己!
命运的脚步如此狡猾,它深藏不露的把曼芝引到如此尴尬的情境,可是还不满意,最终让她步了姐姐的后尘!
而她此刻所受到的“待遇”,远比姐姐还惨!邵云,根本就不屑要这个孩子!难道这就是老天对她过错的惩罚?!
尽管浑身抖得厉害,可她还是努力挺直了脊梁,她和曼绮不同,永远不习惯用眼泪来代表语言。
“为什么要碰我?”她苍凉的质问,带着难掩的憎恨,也只是在破碎的残片里找回一点可能的尊严。
邵云几乎就要冲过去,他终是受不了曼芝凄楚的神色,他忽然不想要自己的骄傲了,他宁愿用这骄傲去换她一个温暖的微笑,如果可以。
脚还没有迈过去,曼芝却已经恢复了常态,她的神态冰冷绝情,眼里却是释然后的放松。
原来她只是在等自己给一个裁决,她不想独自承担罪过,把这个棘手的难题推给了自己!看来,他的答复令她满意!
邵云面庞的肌肉抖动了一下,沉下去的心也渐渐浮了上来。
挑了挑眉,他继续残忍,“你不知道男人会有那方面的需求么,这不代表什么。”曼芝已经彻底心灰意冷,她甚至不再觉得疼痛,邵云从来都是这样一种人,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开始,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改变。
变的人只是自己,在对错间徘徊犹豫,然后自己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这怨不得旁人!
她慢慢的从沙发里站起来,低低的说,“我明白了。”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停留得太久,是时候离开了。
邵云眼睁睁的看她走向门口,心软的潮水再一次涌了上来,他不得不紧紧抓住沙发的靠背,以忍住追过去的冲动,就那样看着她一点点的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一走出总裁室,邵云就长长的呼出了一口久已憋在胸腔里的闷气,他终于以无比强硬的态度压倒了邵俊邦,继续留用冯涛作为西宜楼盘的承建商之一。
邵俊邦想在公众面前营造一个“好叔叔”的形象,邵云就成全他,这一次会让他当得更彻底,因为一走出门,邵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以权谋私”的骂名是背定了。当然,邵云不是傻子,他非常清楚二叔之所以肯让步,也是因为事件本身并没有触犯他的底线。
谁都明白,能进邵氏的供应商名单,多多少少都得带些裙带关系,邵俊邦自己就未见得少做过这一类引荐的事情,虽然他完全可以推托说是时局所需,不得已而为之,可是时间长了,谁分得清楚?更何况,那些手里有些权利的员工,又有几个不在做些小动作,为自己谋一二福利?只要不出格,公司上下谁不是睁一眼闭一眼?只是大家心知肚明,并不言语罢了。
邵俊邦虽然屡屡挤兑邵云,但对他还是有几分忌惮的,毕竟,邵氏的经济核心还掌握在申玉芳手里,也就变相的等于在邵云手里。他对这个脾气火爆,性子耿直的侄儿子时不时玩一把猫捉耗子的游戏,无非是想激他在人前暴露弱点,降低他有朝一日成为集团首脑的可能性,当然,如果能一劳永逸的逼他自动退出公司的运营,是再好不过。但照目前看来,邵云已经绝非三年前那个屁事不懂,只知玩乐的浮夸子弟了,因此,邵俊邦不敢逼得太急,张驰有道,该缓手的地方也要缓手,切忌贪小失大。
邵云没有邵俊邦那么多的顾忌,他厌恶那些虚头滑脑的政治花枪,也不在乎个人形象的得失,他只重结果,因此在手段上远比二叔来得直接,两人一个圆润,一个激进,凭着各自手里的底牌,过招数次,倒也勉强打了个平手,彼此都没沾到对方太大的便宜。
看着邵俊邦乐此不疲的朝自己发来的明枪暗箭,邵云也发了狠,老家伙,我就陪你玩,看咱们谁能扛到最后!
两点钟,秘书进来提醒他,有关度假村开发的事宜,还需要和运作,地产开发等多个部门的责任人作进一步讨论。
一周前,这个方案终于在董事会上顺利通过,成为今年度邵氏投资的最大地产项目。
邵俊邦极其重视,短短几天工夫,大会小会开了数次,且只要他有时间,基本都会到场。邵云作为度假村计划的总策划之一,也是必临会场,参与各种细节问题的讨论。
一旦步入正轨,邵云也是个极有头脑的人,他具备了同邵俊康一样清晰的条理和敏锐的洞察力,在会上屡次提出了独到的见解,连邵俊邦都不得不语气微酸的对他表示嘉许。
会议室里,人到了大半,邵云目光粗粗一扫,没有见到曼芝,眉心顿时一拧。他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随手捻过一支铅笔把玩,以掩饰内心袭来的一丝不安,上午在自己办公室吵过一轮后,他始终没再见到曼芝。
还有两分钟就正式开始了,负责会议协调的小刘四下望了望,嘟哝道:“怎么运作部的人还没到?”
话音刚落,运作部的秦芳就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胸前抱着一叠资料,看到会议室里码得齐齐的人头,立刻不停致歉,然后在曼芝的位子上坐下。
裴经理好奇的问:“苏助理怎么不来?今天上午还看见她的。”这个项目一直是曼芝亲自参与的,这时候忽然易人,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秦芳解释道:“哦,她忽然身体不适,下午去医院了,临走才把这事儿交待给我。我也就是来旁听听,做做笔记,回头再如实汇报给苏助理就行……”
“啪”的一声,用力过猛,邵云手上的笔被折成了两截,他死死盯住秦芳,阴冷的发问:“她哪里不舒服?”
秦芳见他忽然变了脸色,仿佛是自己害了曼芝一样,顿时惴惴不安起来,嗫嚅着道:“她没跟我细说,好像……好像是胃疼罢。”
邵俊邦最后一个进门,在主席位上落了座,小刘立刻在他身旁轻语了一句:“邵总,人都齐了。”
邵俊邦点点头,还没说出第一句话,就见邵云猛然间从椅子上弹起来,招呼也不打,径直朝门外冲去。他又是惊诧又是恼怒,这小子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邵云,你要去哪里?”他不得不沉脸喝问。
一室的人都跟他一样错愕,眼看着邵云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众人的目光又齐齐转向邵俊邦。
他的脸阴沉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恢复常态,对大家一摆手道:“我们开始吧。”语气里含了一丝无奈。
邵云一口气狂奔到停车场,跳上车,发动,打方向盘,然后驶出厂区。
这个时间段,空旷的园区路上来往车辆极少,他不断的拉档,加速,车子快得象要飞起来。
开得如此疯狂,可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岂止他的人不知该何去何从,此刻,连他的心都已然失去了方向!
他在极度恐惧中直觉的猜到曼芝会去干什么!
邵云承认自己始终不了解曼芝,她喜欢什么,渴望什么,她的理想是什么,他都不明白。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她,用自己的方式去给予她。
他唯独了解曼芝的一点就是她的倔强!
她完全可能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那番绝情的话而作出令邵云后悔终生的举动。因为他清楚,曼芝并不爱他!
在一个红绿灯前紧急刹车,他及时停在了左手横穿过来差点与他相撞的一辆货车面前。货车司机探头出来,隔着玻璃对他狠狠扬了扬拳头。
邵云清醒了一些,额上有密密的冷汗。他将车倒到路边,茫然的望着前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又该去哪里找曼芝。
良久,脑子才重新开始运转,他左手微颤的摸出手机,搜到曼芝的号码,呼叫键却迟迟按不下去。
他这辈子从来没向谁低过头,即使是他高高在上的父亲!
现在,难道要他向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去求情?求她留下来,求她保全那个孩子?
邵云近乎恼怒的将手机甩开,他痛恨自己这样的懦弱!
然而,两分钟后,他还是近乎屈辱的弯腰把手机拣了起来,重重的按下那个键,不无悲哀的想,自己大概真的无药可救了。
“您拨的号码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甜美的女声款款的传入耳朵,一连说了好多遍,他似乎陶醉的听着,咧开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曼芝比他更狠,她连缓冲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手机终于从掌心滑落,他无力的伸出双臂趴在方向盘上,然后缓缓的将脸伏上去,就这样静静的,长久的埋坐着,有如默哀。
曼芝在门庭若市的妇产科门诊室外木然的坐了很久。
护士又在唱号,她无意识的扫了眼手里的纸片,才如梦初醒的起身,过去。
医生完全是流水线作业,简单询问过后,罗列了数项检查项目,递给曼芝,“做完检查再来。”
手里捏着数张化验单,曼芝又一次坐到了医生面前。
是个中年女医生,脸上透出世故和干练,她核对了一下曼芝的资料,不免多看了她一眼,“第一胎哦,为什么要拿掉啊?”
曼芝语结。
“跟家里商量过了?”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怎么,一直坚强的挺到现在,答这一句时喉咙竟有些哽咽。
医生便不再多话,流畅的作着记录,然后从桌上的一个小方盒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曼芝。
“这是干什么用的?”
“药片,手术时会需要。”
听到她冰冷的这一句,曼芝的心陡然颤了一下,“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很快的,先在那边坐着等一会儿吧。”医生指了指手术室门外空着的一排木凳,旋即又去看其他病人的单子。
曼芝只得依言走过去,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那医生早已开始下一轮的盘问,不再有人理她。
曼芝原来以为自己会紧张,会感到痛苦彷徨,可到了这热闹的诊室里,全然没有了任何诱发哀伤的因素,女人们唧唧喳喳的谈话声充斥耳边,间或还有笑声传来。
她手上紧紧捏着那个白色的纸袋和自己的病例卡,茫然的望着对面的白墙,有一瞬间,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就这么一恍惚,时光就在眼前悠悠的荡开去,她仿佛又见到当年陪着曼绮坐在诊室外的情景。
曼芝能清晰的看见姐妹俩脸上焦灼不安的神色,伸出手,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能触摸到她们。
她看到那个凛然的自己对着姐姐苦苦相逼,也看到了曼绮脸上摇摇欲坠的泪花。
曼芝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她的手失控的向空中探去,似乎想抓住一点精神依托,喃喃的叫唤,“姐姐!”
所有的幻觉都在霎那间消失,只有她的手无助的伸在半空中。
曼芝赫然苏醒,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惶惧的将手缩回,手掌却不听使唤的游走到了小腹,那里没有任何异常,静如止水,她更加觉得浑噩。
遥遥的远处,似乎传来曼绮的声音,带着低低的忧伤和叹息。
“曼芝……你真的想好了?”
曼芝心里一阵慌乱,可是理智却不容她退缩,逼着她点头,“……嗯,我要还清所有他的东西。姐姐,我不想跟你一样——把一辈子都交付在他手上。”
……
手术室的门忽然洞开,一个全副武装的医师走到门边喊了一声,“下一个,苏曼芝!”
白色的口罩悬在耳朵边,险险的晃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会掉下来。
曼芝惊惧的回头,本能的向后缩了缩。
医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有些不耐烦起来,“苏曼芝!在不在?”
曼芝只得站了起来,头脑眩晕,她苍白着脸,极低的答了声,“在。”
医师朝她望了望,不满的嘟哝,“怎么不早说?”然后将她手里的医疗卡等物麻利的抽过去,仔细辨识过后,对她一扬头,“进来吧。”
浑身的血液已然冻住,曼芝行动得有点迟缓,她的腿甚至在轻微的颤抖,可最终还是咬紧牙关步入了那扇白色的门内。
曼绮,我进去了,我……绝不当逃兵。
院子里,曼芝移植到露天的几株茶花有两天没浇水了,叶边稍见泛黄,申玉芳瞅了一会儿,忍不住将杯子里的茶水一股脑儿倾注了上去。枝叶微微摇晃,沾着晶莹的水珠,如饮甘露。
她怔怔的看着,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
孩子都大了,有什么烦恼也不跟她说,怕她多心,可是象现在这样,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清楚,反而更觉得难受。
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往屋里走。
萌萌在客厅一角新搭建的“娃娃家”里孤独的玩着过家家,大大小小的娃娃被她分门别类的排好,还起了名字,按照她的要求,吃饭的吃饭,上课的上课,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她是最高的统治者。
看见申玉芳进来,她立刻细声细气的问:“奶奶,我现在能不能去找妈妈玩啦?”
申玉芳有些心疼这个乖巧的小女孩,和蔼的笑了笑,柔声道:“再等等吧,妈妈很累,让她好好歇会儿,萌萌不是最疼妈妈吗?”
萌萌听她说不行,先有些不满,但最后那句话起了很大的效果,她重重的点了点头,竟没有瞎闹。
邵云走进来时,被萌萌最先看到,她把手里的玩具饭勺往地上一抛,就欢快的跃起来,“爸爸!你来陪我玩好不好?”
申玉芳有些愕然的回过头去,果然看见邵云踱了进来,一脸的阴郁。
“咦?怎么今天两个人都回来得这样早?”
邵云目光迟滞的在母亲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问:“她人呢?”嗓音沙哑,透出浓浓的倦意。
“你说曼芝?她在房里,好像不怎么舒服,一回来就说要去躺会儿——阿云,你们……没出什么事儿吧?”
邵云被动的搂住扑上身来的萌萌,木然的抚了抚她的小脑瓜,然后将她放回地上,直接往楼梯口走,脚步沉重。
萌萌委屈的站着,小嘴一扁,就似要哭出来。申玉芳几步走过去,搀住了她的小手,紧紧握着,又抬头唤住邵云。
“你们吵架了是不是?”她白而微胖的脸上再也掩饰不住忧虑,直接了当的问。
邵云停住脚步,不转身,也不否认。
申玉芳心里沉甸甸的,语重心长道:“阿云,你是男人,有天大的事也要让着点儿曼芝,知道吗?”
邵云低着头,还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继续艰难的拾级而上。
房间里,曼芝闭着眼睛,合衣倚在床上,毫无血色的脸上干净得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听到响动,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陌生的投向立在门边的邵云,眼里不见任何喜怒。
她平静的神色给了邵云一线希望,也许,她只是累了,也许,她什么都没做,是自己多心而已。
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斟酌着想说两句话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然而,曼芝突然转过头去,抬手取了床柜上的一张纸,然后软软的朝他的方向递着,语气漠然,“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经……做掉了。”
最后那三个字说得极轻,伴随着一丝颤音,邵云还是很清晰的捕捉到了,他的眼眸瞬间暗如死灰,心头悬浮的最后一线虚渺的幻想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崩断了!
这样的结果,无非让他再一次确信,曼芝并不爱他,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连走过去的勇气都没有,浑身无力,不得不死死抵住门背,来支撑住自己。
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整个人象被抛进了汹涌的海里,随着怒潮浮沉,蓦地被激浪抛向至高点,再重重的掼下来,摔打成无数碎片,然后又被硬生生的装回去,如此折腾数回,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四周静得令他无法承受,他以为自己会爆发,会哭泣,可是没有,理智在残忍的复苏,他发现自己仍能好好的挺立着,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所有疯涌的狂潮都被按捺在了胸腔之内,不曾溅出来半滴。
原来,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坚强!
除了,除了心中那肆意漫延的苦涩,将他完全的浸润,淹埋,无处遁逃!
他不想让曼芝看出自己的软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混乱的脑子里抓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
最后他只哑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苍白而无力。
曼芝的脸在一刹那变得僵硬无比,手一松,那张纸便飘落下去,来回的打着摆,象水中的一叶扁舟,无声无息的躺到地上。
她带着强烈的鄙夷睨向邵云,突然咯咯的笑起来,仿佛这是她听到的有史以来最可笑的话!
笑得太厉害,牵动了下身的某个痛处,可她还是忍不住,不得不捂起嘴巴,一直笑到眼泪都掉了下来。
她用自己全身心的痛换来了他这样三个轻飘飘的字!
邵云望着她花枝乱颤的模样,心里渐渐凝聚起惶恐,情不自禁的跨前了一步,“曼芝——”
“别过来!”她突然止了笑,厉声对他喝道。
她瞪着他,眼里似能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的对他道:“滚!”
邵云不动,布满血丝的眼里透着焦灼和痛楚,一瞬不转的盯住她。
曼芝怒极了,随手抄起身后的靠枕向他砸去,“我叫你滚,听见没有?”
邵云狼狈的伸手挡了一下,靠枕闷声掉在地上。
曼芝继而探手去狂扫床柜上的东西,台灯,书本,萌萌的玩具,一股脑儿的抛落到地上。
“滚哪!”她冲着他僵持不动的身影大声的吼,声嘶力竭。
邵云很想走过去制止住她的疯狂,可是脚底仿佛生了锈,钝钝的拔不出来。
绝望象一张黑色的网,铺天盖地的将他捕住,他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再也呆不下去,他飞快的转身,拉门,一声不吭的离开。
尘埃已然落定,他明白,一切终是无法挽回!
楼上巨大的动静让申玉芳心惊肉跳,连萌萌都停下手里的游戏,困惑的望着她。
申玉芳摸了摸萌萌的后脑勺,宽慰的笑笑,“没事。”既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终于看到邵云出现在楼梯的转角平台上,一脸的颓败。
申玉芳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不安的问:“阿云,你们怎么了?”
邵云什么也不说,缓慢的踏步下来,每下一级,都如踩在地狱里,离光明又远了一步。
“阿云……”申玉芳恐慌的盯住儿子,如此仓惶的面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终于踏在了平地上,申玉芳就站在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邵云无神的垂首,凝住地面,语气倦怠的对母亲道:“妈,好好照顾曼芝。”
他说得极慢,仿佛有些吃力,“她……刚做完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
“……流产。”邵云低低的说着,面庞上的肌肉还是抽搐了一下。
申玉芳整个人都懵住了,“曼芝她有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脑子运转的太过迟缓,“有了……又……没了?”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的问,经过短暂的卡壳,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把揪住邵云的胳膊,急急的发问,“为什么要做掉?她可以生下来的!为什么呀?”
邵云任她摇晃着自己的身子,尔后,深吸了口气,涩然道:“是我的意思。”
既然已成定局,他不想作任何推脱,就让自己一力承担了罢。
任申玉芳再好的脾气,此刻也不禁勃然大怒,“你,你还是不是人?曼芝她哪里对不起你,你怎么能……”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模糊了视线。
最痛的时刻已经熬过,邵云的心只剩了钝钝的麻木,他发现最坏亦不过如此。
可是母亲这里,他必须给一个交待。
“我跟曼芝……是协议婚姻,她嫁给我,只是想得到萌萌的抚养权。”他木然的解释着,竟然说得十分顺畅,他并不是在说谎。
申玉芳彻底呆了,她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曾经那样恩爱的两个人竟然还对她隐瞒了如此大的一个秘密!
“你们,怎么会……”叫她如何相信,她见证的那些甜蜜全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假象!
“曼芝怀孕完全是意外,她也……根本不想生这个孩子。”
“这不可能!”申玉芳颤巍巍的打断他,“没有哪个当妈的会不疼自己的孩子。”
申玉芳感到寒心,她天天求神拜佛,修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猛地拖住邵云往楼上走。
邵云愕然的抵住脚步,“妈,你干什么?”
“去,跟曼芝说清楚,我不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妈!”邵云蓦地怒了,重重的一甩手,脸色铁青,“不要逼我!”他扭头就朝门外走。
申玉芳僵在楼梯上,只觉得灰心,“邵云,你真让我失望!”
邵云站定在门口,仰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夜幕正在压下来,一点一点吞噬着亮意,天际,已经能看到隐约的星光。
他能想象得出此时市区的街市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再过不久,将会有怎样的喧嚣热闹,繁华如昼。
也许,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他熟悉,且能掌控的一切,都在那里。没有伤害,也没有折磨。醉生梦死又如何,如果能够藉此远离痛苦,又有谁有勇气拒绝?低下头,他苦苦一笑,背对着母亲道:“这不奇怪,连我自己……都很失望。”他就那样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申玉芳牵着萌萌的小手,颤声道:“走,萌萌,咱们瞧瞧你妈妈去。”
萌萌脆生生的答应着,欣喜的跑在了前面,她旋即又扭头困惑的看了奶奶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伤心。
到了门口,申玉芳叩了叩门,“曼芝,是我!”然后推门进去。
曼芝伏在床上,眼睛又红又肿,此时正挣扎着起身,申玉芳看着心疼,赶紧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你躺着罢,别起来了。”
地上凌乱的散着杂物,萌萌一眼看到自己的布老虎,立刻蹦上去拣起来,然后三下两下爬到床上,她瞅了瞅神色异样的曼芝,迟疑的将手里的玩具递过去,“妈妈乖,萌萌把老虎送给你。”
曼芝强笑着接过来,哽咽道:“谢谢萌萌。”眼泪吧嗒吧嗒止不住往下掉。
萌萌刚想对她笑,可是突然见曼芝流泪,又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小脑瓜里始终想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于是只得谨慎的伸出小手,小心的拍着曼芝的腿,用自己的方式聊表安慰。
申玉芳将曼芝揽在怀里,怆然道:“好孩子,别难过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合适,只得象安慰小孩似的轻抚曼芝的后背。
曼芝乖顺的伏在她怀里,想要汲取一点温暖,然而,渐渐的,她的双肩开始抖动,越抖越厉害。
申玉芳觉察到了她的异样,不安的轻唤一声,“曼芝……”
曼芝再也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在她怀里哭开了。
申玉芳也掉下泪来,着急道:“不哭,不哭,这跟坐月子一样,不能伤心,再哭将来会落下病根的。”
她边这样说着,内心边深深的担忧起来,这两个人性子都太强,并非是好事,以后的日子,究竟该怎么过法?
曼芝哪里忍得住,泪水早已决堤一般喷薄而出,她抽搭着低喊,“是我不好,我,我……不该去做掉的!”
申玉芳更加难过,无力的劝道:“怎么能怪你呢,是阿云混帐,不懂得疼人。”
“不,不是!”曼芝拼命摇着头,可是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了泪水,滔滔不绝,无休无止。
此时此刻,她所有懵懂的意识仿佛才彻底苏醒,再也没有了在医院时的那份执着和勇敢,满心充斥着痛与悔!
她不该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的亲生骨肉,是她生命的延续呃!
哪怕邵云不爱她,哪怕以后的日子不再有欢乐,可她还有自己的孩子,那是真正属于她的骨肉至亲!
可是,她为了跟邵云赌气,竟然残忍的毁掉了它!她都做了些什么?!
曼芝伏在申玉芳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可是终于也绝望的明白,一切都为时已晚,这个痛和姐姐的死一样,将永远伴随着她,即使结了疤,也无法彻底消除伤痕。
此生,她与幸福,再也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