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晴朗的一天,预示着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按部就班进行,航班,自然也不会因为天气的关系延迟。
常少辉坐在熙熙攘攘的国际出发候机大厅的一角,静静的等着曼芝。
他来得早,周围乘坐同一航班的旅客尚且稀稀落落,他的手里捧了一本刚买的杂志,目光却始终流连在进口处,每隔几分钟,他都会下意识的抬手去扫一眼腕表。
他以为自己很耐心,其实,很焦灼。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身边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金发碧眼的欧美人,黄肤黑发的亚洲人,或悠闲,或急切,或茫然的在他身旁走过来又走过去。空气里弥漫着各色味道,浓郁的香水味,各色人种的体味,被空调的冰冷镇压下去,又抵不住大气候的炎热,固执的蒸浮上来,一个真正的国际型场所。
常少辉蓦地心浮气躁,他把杂志往身边的行李箱上一撂,又去看表,离起飞还剩40分钟,曼芝却仍未见踪影。
昨天晚上她在电话里对着他哭泣,他也觉得心疼,可是,除了难过,他未尝没有生出一点恨意。
常少辉向来苛刻,对工作如是,对生活亦如是。遇到曼芝,他才明白,一个人除了追求完美,还要学会包容。他喜欢她,所以他愿意去包容她,包容她的过去,也包容她的犹豫跟摇摆。
他是第一次放低姿态去迁就一个女人,也正因为是第一次,他有些不清楚分寸拿捏,他只是希望能凭借自己的耐心带走她,跟她在新的环境里重新开始。
他以为就要成功了,却发现,一切似乎还遥不可及。
如果她不来,他会恨她吗?
他从没想过要去恨一个人,更何况这个人是令他那么动心的曼芝,然而此刻,他独坐在这满是路人的地方,等着她,那个犹豫不决的女人,他头一次体会到这样一种陌生的滋味,带着一点哀怨和苦涩。
他忽然对自己的情绪发出嘲笑,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脆弱了?他从小到大,唯一不缺乏的就是信心。一件事情,如果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不会轻易言输!
无事可做,他只能继续一遍遍的观望,忍受煎熬。
一个熟悉的身影蓦地撞入眼帘,他的心头重重一跳,仔细端详,又有轻微的失落,不是曼芝,而是——孔令宜。
原来,期待得太用力也会产生错觉!
孔令宜身上连个背包都没有,仅在手上拖了只轻便的小箱子,一身轻松的走进来,目光很容易就瞟到目不错珠望向自己的常少辉,于是她含着笑,很自然的走过来。常少辉少不得起身相迎,孔令宜飞速的扫了他身旁一眼,没有看到曼芝,心里一时也分辨不清是失落还是欣慰。
她不急于坐下,笑着道:“你来得还真早。”
常少辉又一次看表,也笑道:“不算早了。”他把右手自己的背包拎到身上,招呼孔令宜道:“坐会儿吧。”
孔令宜没有推辞,搁好了行李箱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苏曼芝呢?”她不得不这样问一句,毕竟常少辉之前向她透露过。
她注意到他脸上飞快的掠过一丝虚弱,转瞬即逝。
“她还没到。”他淡淡的说,语气稍稍上扬,又加了一句,“大概路上堵车。”
孔令宜没有多言,只是顺应的点了点头。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然而,总是这样不说话,又显得有些怪异,常少辉先找到了话题。
“你不是说新公司在旧金山么?怎么现在又改道去洛杉矶了?”
“我有个姨母住在洛杉矶,好多年不见了,听说我去美国,高兴得什么似的,非要见见我。反正新老板也不急着用人,晚个几天过去没有问题。”
开了个头,接下来的话题就容易了许多,他们之间还是挺有些共鸣的,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
然而,孔令宜渐渐的注意到他虽然面上还保持着镇静,眼里却流露出忧虑来,心神不宁间,她说了什么,他都没怎么在意。
广播里传来他们航班登机的通告,周遭的旅客立刻蠢蠢欲动,携了行李,缓缓的向检票口移去。
常少辉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焦灼显而易见,孔令宜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料定会是这个结果,因为她对邵云太了解了,知道他哪怕是动用武力,也会把曼芝绑在身边。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向来镇定自若的常少辉的神色,她开始后悔,刚才进来时应该避开他,好过现在跟他一起煎熬,而“罪魁祸首”还是她自己。
“给她打个电话吧。”她有些无力的提醒他。
他的手本能的向一旁伸去,即将触到背包,却停了下来。
“还是……算了。”他近乎疲倦的回答,随着这低沉的语调,他眼里的焦虑开始一点点的转为冰冷。
他的手机就在背包的最外层袋子里,唾手可取,然而,他却能忍住不打。他固执的想,如果曼芝愿意跟他走,就一定会来;如果她动摇了,倾斜了,那么,他挽留住她又有何意义?
常少辉不得不承认,骨子里,他的完美主义其实从未走远,他始终不能忍受自己爱的人象钟摆那样摇摆不定,他要的,是全心全意的守候!
末次登机通告在厅内回旋,孔令宜不得不站起身来,有些艰难的开口,“我……先上去了。”
常少辉表情僵硬的对她笑了一下,欠身道:“好。”
她拖起箱子,转身,顿一下,又回头对常少辉嫣然一笑,“一会儿见。”
那笑容近似宽慰和鼓励,常少辉却只是木然的颔首,“一会儿见。”
检票口人丁稀少,可他还是坚持坐在原位上,一动不肯动。
他说过,会等她,一直等。哪怕她不跟他走,他也要等她自己来说,他不能离开得这样不明不白。
孔令宜在入口处又回头看了木雕一般坐着的常少辉一眼,心里涌起一阵怜悯。
执着是因为爱罢,可是爱情带给人们的痛苦往往多于快乐,她体会过,所以,她放弃执着。
……
当曼芝终于出现在他面前时,常少辉竟然有呼吸困难的感觉,他无法辨清是欣喜还是愤怒。
她的手上捏着几张票据,除此之外,身无一物,缓缓的朝他走过来,走过来……
然而,她毕竟还是来了!
常少辉怔忡了几秒,忽然飞快的站起身,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怎么这么晚才到?!知道我等得有多着急吗?”他急促的责怪了两句,故意忽略她脸上的尴尬和愧色,适才所有的激愤和理智的思绪都被抛在脑后,他忽然想,只要她来了就好,只要她愿意跟他走就好!
所有凝滞的时间仿佛一下子又正常运转,且突然变得急迫起来,他拽住她,不由分说就要往入口处跑!
没跑两步,身子就僵硬得停住——他拉不动曼芝。
曼芝终于抬起头来,她的眼里堆满了歉疚,令他的心重重的坠了下去,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的脆弱!
“对不起。”她惴惴的说,“我……不能……”
无尽的失落象涨潮一样肆意冲击着常少辉,他闭起眼睛,耳边甚至能听到胸腔中涌动的激浪!生平第一次,他想发出狠狠的咒骂!
可是,他不知道该骂谁?!
是骂眼前可怜楚楚的曼芝,还是骂他自己?
两人在空旷的大厅里长久的对峙着,他的眼前是黑的,黑过之后,又有橙色的光影晃动,今天的阳光毕竟太过灿烂。
这个结果,他未尝没有预料到,只是,他始终不肯承认罢了。
广播里蓦地传来他们两人的名字,并在一起念出来,他却觉得异常的刺耳!最后一次登机的机会,五分钟后,机舱就将关闭。
常少辉终究什么也没说,当他重新睁开眼时,眼里的潮汐已经无声无息的褪去,唯有宁静,一如既往的宁静。
“你说过,想忘记过去。”他静静的开口,却充满了倦怠。
“……”
“你说过,想重新开始。”
“……”
他的语气里其实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之意,然而,曼芝却依旧羞愧难当。她明白,不管自己怎样解释,她都愧对面前的这个男人,所以,她放弃了一切华丽的辞藻,她宁愿他狠狠的骂自己一顿!
他抬起的右手终于轻轻落在她肩上,她不得不用力撑一下,防止自己跨下来,眼眶已然湿润,原来,一旦诀别,她还是会流泪,会不舍。
“我……离不开他们。”她终于嗫嚅着给了一个解释,这也是她唯一能给出的解释。
常少辉静默了几秒,才淡淡的道:“你的这个‘他们’……也包括邵云吧?”
曼芝的头再一次低下去,她无话可辨。
常少辉便不再多问,手一用劲,重重捏了捏她的肩,哑声道:“多保重!”
曼芝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迅速的弯腰,跨上背包,拖过箱子,决绝的转身,向入口处大踏步走去,那里的两个工作人员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
她流着泪目送他远去,眼睁睁的看着他驻足,检票,进去,消失……
常少辉始终没有再回过头来看曼芝一眼!
经过她身旁的旅客纷纷回首,瞟一眼她肆无忌惮流泪的脸,又奇怪的瞅瞅她手里的登机票据,猜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曼芝怔怔的抽泣了良久,当周围开始涌动下一个航班的旅客时,她才醒悟似的动了一下身体。无论有多么不舍,也已经到了该谢幕的时候了!
她无声的走出来,通过一道道管卡,然后,鬼使神差的来到了一年多以前她来送常少辉的那个大厅。
正中的显示屏上,绿色的字幕还在跃动着航班信息,南来北往的乘客依旧行色匆匆的在她身边穿行而过,仿佛什么都没变过。
然而,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把常少辉送走了,他不可能再回来,连一丝留恋也被她彻底斩断!
即使有朝一日,他重回这个城市,他也不会再来找她,他的脾气,她了解。
生活中到处充斥着遗憾,无论你怎样努力,也不可能尽善尽美,大概,这就是真实而无奈的人生吧……
曼芝在出门前擦尽最后一滴眼泪,她要把所有的遗憾都丢弃在门的这一边,一旦跨过去,她就不会再往后看。
这一次,她必须说到做到。
出了门,已是骄阳似火,又一个灼热的夏日。她不觉扬手搭在额前,往街的两边望一望,看的士会停在哪里。
街对面,邵云正泊了车,火烧火燎的下来,四处张望,要冲过车流往机场这边奔。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扫到站在玻璃门外的曼芝,脸上的焦躁顿时一扫而光!
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他,看到他在那一头重重的舒了口气,悠然的把手抱在胸前。
隔着一条街,两人遥遥相望,在这个热得能蒸桑拿的天气里,彼此露出灿烂而会心的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