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金宝从门外铁青着脸进门来,草绿色的工作服上还沾着一些土渣,曼芝奇怪的问:“爸,今天回来得倒早,咦,你脸色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
苏金宝把手里的工具一股脑儿卸到后面的储藏间里,气咻咻的对曼芝说:“以后我不去科艺了,你找别人吧。”
曼芝知道父亲的脾气,平常好说话的很,要是惹毛了他,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只得耐心的问:“到底怎么啦,你总得告诉我吧。”
苏金宝其实早已忍不住了,直着嗓门跟女儿发起了牢骚。
原来他去科艺公司维护植物,几次碰到一个保洁员对他指手画脚,今天更过分,因为他不小心把水洒了几滴在地毯上,那清洁工在他身边数落个没完,终于把他的脾气激了起来,两人在诺大的办公室里火拼了一把,他撂下没干完的活儿就回来了。“不过就是个清洁工,她凭什么对我呱啦呱啦的穷叫唤,她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曼芝一听就知道坏了,再怎么受委屈,也不可以在客户的地盘上公然的吵架。她来不及劝父亲,立刻打了电话去科艺行政部,找一直联络的宋小姐。
宋小姐在电话里也是一肚子的苦水,“苏老板,我正要打电话给你呢,你们的花工实在不像样,居然在大办公室里跟我们清洁工大吵大闹,影响实在太坏啦,我刚刚被老板拉去训了一通,说这样的服务商太没素质,要让我退呢,唉,你看你找的这人!”
曼芝只得陪着笑连声道歉,好话说尽,宋小姐才缓和了口气说:“要么你亲自过来一趟,跟我们经理打声招呼吧,我这次也保不了你们了。”
搁了电话,曼芝说要过去一趟,苏金宝瞧她的脸色,知道自己惹了祸端,心里一虚,底气也就泄去一半,但还是耷拉着脸强撑起怒气。
曼芝说道:“爸,咱们是给人提供服务的,受点委屈在所难免,你……”她瞅着父亲苍老的面孔,终于没忍心说下去,叹了口气走了。
宋小姐到前台来接她上楼,一脸幽怨。
“一直好好的,不知这次你们那个浇花的老头是哪根筋搭错了,我们一办公室的人都听见了。”楼梯上,走在前面的宋小姐兀自喋喋不休的抱怨着。
曼芝在她身后匀了口气说:“对不起,他是我爸爸。”
宋小姐象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脚步停在半空,滴答两秒后才尴尬的转过身来道:“哦,他是你爸爸呀。”
曼芝脸上依旧漾着笑,说:“我爸爸平常满好说话的,不过这次听说是你们的保洁员对他说话口气重了些,老人家面子上挂不住,他回去之后,我已经说过他了。”宋小姐始终有些讪讪的,领她到经理室门口,敲了敲,里面一个女声传来,“进来吧。”
曼芝跟在宋小姐身后进去,见到一个打扮俏丽的中年女子端坐在电脑旁,桌上竖着她的名牌,Salinna Wang。脸上是浓重的妆,刻得有些太过清晰,反而添了几分狰狞,曼芝直觉她化淡妆或不化妆反而好看些,但也许职场里的女性,尤其做到一定管理职位的女性,眉目过于柔和大概是镇不住人的。
“小宋,你跟她谈过了吧?”Salinna从一堆忙乱中挣扎出来瞟了曼芝一眼,口气是倨傲的。
宋小姐连连点头,曼芝不敢坐下来,只得站着重复那些抱歉的话,Salinna也许听烦了,举着手里的文件对她挥了挥,示意她坐下。
“苏小姐,我要告诉你,事情不是这么做的,外面想做我们生意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吗?你要珍惜这样的机会。”
曼芝只得点头称是。
“说实话,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我很震惊,还从来没有哪个供应商敢在公共场合这么撒野,他眼里还有客户,还有自己的立场没有啊?”
曼芝庆幸在这里接受王女士训导的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否则,她不敢担保自己的反应会不会失了仪态,失去一个供应商应谨记的卑微。
“王小姐,能听我说两句么?”曼芝不得不打断Salinna越来越亢奋的措词,她脸上那惯有的温和的笑也已消失了大半。
“我承认我们的人今天在这里的言行有失妥当,但贵公司为什么不花时间去查查引起这个事端的根本原因呢?难道你们平常做事不论对错,只要是涉及供应商就肯定是供应商来承担吗?你们自己的人是不是也有问题呢?”
Salinna被她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一下弄懵了,抬眼看了看宋小姐,仿佛她们是合谋来揭竿起义的,五秒之后,她回过神来,口气仍旧是严厉的,“我本来以为你过来是诚心诚意谈问题的,既然这样,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曼芝立刻接下去说:“我想也是。”本来还想说几句重话,思忖一下,又觉得无此必要,她毕竟不是初出茅庐,当下只是笑了笑,站起身来,“那么,我改日过来清帐。”
宋小姐照例引着她走出来。
这次曼芝走在了前面,径自朝着笔直的走廊的尽头走去。两人都无话,曼芝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却是有些倔强的,生意丢了可以再找,可是颜面上的事,她必须要争回来,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家人。
跟在后面送客的宋小姐对她却生了些敬畏,生意肯定是做不成了,可是刚才的情景,赢的那个好像是曼芝。
走廊的右手是一排办公室,全玻璃的门窗和隔断,里外通透,彼此都能看得很清楚。曼芝走路照样是目不斜视的,可是有间办公室里,一个人偶尔抬起头,看到她的身影从眼前掠过,心头突的一跳,立刻起身快步追了出来。
“苏小姐。”他在曼芝的身后喊。
曼芝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十分意外,于是停住脚步,转过身去。
常少辉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仿佛怕她逃掉。曼芝在这短暂的瞬间忽然想起她遭受意外的那个早晨,他也是这样在身后唤她,然后追过来,同样的情形,不同的场景,令她恍若置身梦境。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常少辉终于立定在她面前,脸上有一丝抑制不住的欣悦。
曼芝柔和的笑起来,“是啊,这么巧,原来你在这间公司。”
宋小姐先是很恭敬的唤了一声,“常先生。”然后在一边颇为诧异的审视起他们来。
“去我办公室坐坐吧。”常少辉说,又对宋小姐道:“苏小姐是我的朋友,一会儿我送她出去。”
宋小姐终于解脱了,尽管离开时,眼神里还闪着疑问。
曼芝踏进常少辉的办公室,打量他干净得令人有些拘谨的环境,笑道:“好像少了一点绿色。”
常少辉以为她职业习惯使然,微笑着说:“他们原来也想给我摆盆植物的,我嫌累赘,没有要。”他瞟了一眼四处观望的曼芝,继续说道:“其实,看到这里到处都是和你店里一样的花盆,我就该猜到了,呵呵。早知道是你们在服务,我就要了,也可以替你多挣一份生意。”
曼芝莞尔一乐,“说得我好像财迷一样。”
常少辉只顾盯着她微笑,竟毫不掩饰满眼的温柔之色,曼芝莫名的感到一丝紧怯,她故作轻松的扬了扬眉,问:“对了,上回送女朋友的花,她喜欢吗?”
常少辉脸上的笑略微迟滞了一下,慢慢的说:“嗯,她很喜欢,谢谢!”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依旧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曼芝,眼里泛起淡淡的怅然,可还是那样望着她,不肯挪开目光。
曼芝不得不转头去看别的地方,常少辉的凝眸让她感到窒闷,心头平静的池水被无端搅乱,一股难言的情绪逐渐涨满了胸怀。她是向来稳得住局面的人,可是到了他面前,总是感到局促,连手和脚都象怎么摆都不自然似的。
陆续的有人敲门进来。
常少辉实在是个很忙的人,即使有客人在,似乎也不足以抵挡公事的汹涌。他只得引曼芝在靠窗的椅子里坐下。
曼芝反而暗松了口气,静静的退在一边,看他和下属们慢声细语的交待细节。
来的人都爱称他“常先生”,常少辉也是泰然处之,丝毫不觉得别扭,曼芝倒感到有趣起来。
“你要喝水吗?”常少辉忽然从文件里抬起头来,望着她问。
曼芝见他读文件那么认真,没提防会骤然问自己这么一句,倒是一怔,忙摆手,“不用,你忙你的。”
面上有轻微的红隐隐漾开,因为刚才她过于专注的瞧他。
瞅了个空,曼芝及时的起身要告辞,常少辉抱歉的笑笑,没有强留,只说:“我送送你罢。”
常少辉负着手踱在曼芝身边,眼角的余光扫到她的侧影,他喜欢跟她走在一起的这种感觉。
曼芝先开口,轻松的打趣,“为什么他们叫你常先生?而不是……常经理或常总?”
常少辉解释说:“我是开发部的总工程师,刚来的时候,他们都称我常工,我听了两天觉得别扭,好像古时候的‘长工’一样,可是我又不想让人直呼我的名字,总觉得人跟人之间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既安全又留有余地。”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带着点悠扬的清亮,跟他整个人完美契合着。
曼芝笑道:“总工程师?难怪你这样忙。”
常少辉笑笑,并不否认。
“有时候为了开发一个新产品,可以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那时候唯一想念的只有一张床。等到终于躺倒在床上,真想永远不起来了。”
“这样是不是太辛苦了?”
“习惯了。好在老板很人道,只要不赶时间,由着我睡到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曼芝想了一想,说:“我真感到荣幸。”
常少辉疑惑的看她。
曼芝抿起嘴认真的说:“因为你总是用补觉的时间来光顾我们的店。”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曼芝始终没有提及自己的事情,她想常少辉是忙人,自己拿那样的小事去麻烦他未免有些自私,丢了也就丢了罢。
到了楼外,曼芝跟他挥手道别,转身去停车场取车。
待她打开车门的霎那,目光不经意的瞥向公司大门,却见常少辉还伫立在那里远远的望着这边,神情怔仲。
曼芝的身子僵了一僵,下意识的挤出些笑对他点头示意,也不知他看没看清楚。
然而他却飞快的转身朝门内走去,留给她一个过于决绝的背影。
曼芝新招了两个人,一个花工,专门跑单位的,不常在店里呆,另外又新添了个男孩子,会开车,可以代替自己去拉货,闲时就在店里守着。有了足够的人手,曼芝就把时间分成早晚两班,她和李茜各带一班,轮流着上,这样就轻松了许多。
这一阵,一直是曼芝和那个男孩当晚班。初冬的天,晚上黑得早,天一凉,出来闲逛的人就少了,曼芝把打烊的时间朝前提了提,做伙计的当然很高兴,一听结束了,立刻拔腿就溜,剩曼芝一个人在那里关灯,关门。
心里是不太满意的,跟李茜比,确实差着不止一个档次,可是如今招人不容易,她横挑竖拣才谋定的,只能靠自己慢慢调教了。
自从抢劫事件后,曼芝就拒绝把车停到地下车库去,她跟物业交涉了好久,又花了些钱,才在小区里面的停车场找了个泊车的位置,路走得有点绕,但毕竟不用再那么胆战心惊了。
曼芝没想到这么快又会遇见常少辉。他扒拉在一棵树边,半佝偻起身子,吐得翻江倒海,气喘吁吁。曼芝在距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见了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很是吃惊,几乎以为认错了人,于是在边上谨慎的观望。路灯离他们都有些远,隐隐散射过来的幽幽的光线下,曼芝看清了一张惨白而僵硬的脸,确定是常少辉无疑,不觉惊异的唤他,“常先生。”
常少辉此时已经吐得掏心掏肺,不剩什么了,脑子蓦地清醒过来,听见曼芝的声音,愕然的回头。
曼芝走到近前,嗅到一股浓重的酒气,脸上是关切的神色,“你喝酒了?”
常少辉往后退了退,脚步并不稳,曼芝见状,上前扶了他一把。
常少辉这才笑着说:“刚完成了一个项目,老板搞庆功宴,结果喝多了点儿。”
曼芝听着他沙沙的嗓音,心里却泛上来一个念头,他的样子不像是纯粹喝多了,竟似有什么烦恼一样,可她是不便问的,也就泛泛的劝道:“不会喝就少喝点。”
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上去。
常少辉感激的接过,不辩驳,只是望着她笑,仿佛认同她的指责。
曼芝感到一些薄薄的凉意,她见常少辉仅穿了一件棉质的T恤衫,外套还搭在手腕里,显然是刚从的士上下来。
“天凉,早点上楼吧。”曼芝嘱咐着,抬脚要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却见常少辉还站在路边,神情惘然的注视着她的背影,没有挪步的意思。
曼芝心里恻然,有些不忍把他就这么抛下,顿了一顿,竟又折步回来。
“你这是怎么了?”她似颦似笑的问。
常少辉见她居然返回,有点发怔,脑子里糊糊涂涂的,于是说:“好像不认得路了。”
曼芝失笑,想一想,说:“我送你回去吧。”
常少辉没有推辞,只轻轻说了句,“麻烦你了。”
曼芝笑道:“不用客气,上回我有事,你不也帮我了?”
常少辉咧了下嘴,“呵呵,有来有往呃。”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曼芝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常少辉很努力的保持着平衡,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她后面,偶尔踉跄一下,也能不倒。
到了门口,他礼貌的招呼,“进去坐坐吧。”
曼芝忙道:“不用了,我也要赶紧回去了。”
可是她才一转身,就听到一声闷响,扭头一看,常少辉竟跌坐在门边,喝了酒的人原是不能用常理来说服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曼芝无法想象一贯风度翩翩,举止斯文的常少辉也会有这般无赖的举动。
曼芝本来已经按了下去的电梯,门敞开着,她犹豫起来,迟迟的没跨进去,很快电梯门又合上,橙色的数字逐个递减,它悄无声息的下去了。
曼芝踱了回来,居高临下的望着常少辉,此时,他已经闭了眼睛,神情疲惫,就那么靠着门,一动不动。
曼芝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常少辉拖进了门,扶他在沙发里躺下,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一手搭在自己的额上,仿佛就此睡了过去。
曼芝待要走,又有些不放心,常少辉的脸色着实难看。她到厨房找了一圈,想弄些材料做醒酒汤,可是什么也没找到。只得将就泡了杯绿茶,端到沙发前的几案上搁着。
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断定他已经睡着了,于是轻舒了口气,出神的望着壁灯下他俊朗的面容。
曼芝还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研究过他,即使是睡着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也是淡然闲定的,嘴角的弧线微微上弯,让整张脸都变得柔和起来。她记得妈妈在世的时候,曾经跟她们说过,一个人的真面目,在睡着以后会暴露出来,什么也藏不住。
眼前的这张脸,镇定而坦然,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烦恼。曼芝看着看着,心里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安心。鬼使神差一般,她的手竟然向他的脸上伸过去。
即将触到他的面颊时,她才惊觉起来,自己是怎么了,仿佛着了魔似的。
可是那只手没能及时收回来,却被常少辉轻轻扣住了手腕。他缓缓的睁开眼睛,静静的望住她,眼里流过异常清澈的水,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一样。
曼芝的心慌作一团,竟忘了指责他的假寐,强自镇定下来,笑着问:“怎么了?”暗暗用劲,不动声色的收回握在他掌中的手。
常少辉这才开口,说的是不相干的事,让曼芝松了口气。
“那天在我们公司,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他的语气里并不含有责备。
曼芝明白他说的哪回事,只得道:“不是什么大事,况且生意多一家少一家对我来说无所谓。”
“那么,什么样的事对你来说才算大事?”
曼芝一怔,勉强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了,好像我的生活里,碰来碰去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不值一提。”
“所以,你就甘心委屈自己。”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含着一丝怜惜,仿佛洞悉了她的一切,令曼芝无法直视。“……我不觉得委屈。”她本能的回答。
常少辉沉默的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伪装的很好,可是他还是看出了破绽,或许他太过关注她了。她隐忍而内敛的应付着周遭的事,不投入不热衷,她的眼神是一个终结的叹号:一切都没问题,但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曼芝,你快乐吗?”他突然低叹一声。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说过他不喜欢别人叫自己名字,他说过人跟人要保持一点距离才好,可是现在,他居然叫她的名字!
曼芝浑身一震,有种奇异的感觉从内心不断升上来,升上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明白那样一定是不对的,于是拼着全力要把那股情绪压下去,压下去……
他那样深情的望着她,柔柔的语气带着蛊惑,轻轻的包拢过来,这个人,好像总是要看穿自己,要看到她的心里去,她本能的躲闪,不让他看清自己支离破碎的内里。
曼芝狼狈的站起来,神色仓惶的说:“我,我该走了,太晚了。”
她急急的朝门口走去,喉咙已然哽咽。
她必须要走了,再不走,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他面前流泪,难堪的流泪,然后,所有心事就会倾泄而出,溃不成军。可是她不能,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
常少辉没有追出来,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斜躺在沙发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怔。
曼芝到了楼下,于复杂难言的失落中生出一丝庆幸,他毕竟是个很理性的人,没有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坐在车里,那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耳边,“你快乐吗?”
二十八年来,曼芝第一次意识到有必要正视这个问题,她开始反复的问自己,是啊,我快乐吗?
餐桌上,萌萌嘟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曼芝夹了一筷子青菜给她,只作不看见她赌气的模样,说:“多吃叶绿素。”
萌萌愤忿的指责她,“你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这个周六去郊游的,你不是好妈妈。”
申玉芳拉下脸来,“萌萌怎么可以这么说妈妈呢,妈妈有事才去不了的,又不是故意的,小孩子不可以只顾自己。”
曼芝拍拍萌萌的小脑瓜,漫不经心的说:“别闹了,下个周六再说吧。”她有些心烦意乱,早上开车去挑货,精神不知怎么一恍惚,就跟别人的车蹭了一下,其实也没怎么样,双方的车都刮花了一点而已,然而对方是新车,怒不可遏的缠着她不放,她的倔脾气一下子也上来了,就那样当街争起来,直到交警过来干涉。
一天的心情被破坏殆尽,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萌萌不依不饶,“下周六要是下雨怎么办?要是你又没空怎么办?”
曼芝绷起脸来安慰她,“不会的。”
萌萌还是闹,她突然火了,把手里正舀汤的勺子往桌上一扔,厉声道:“你还有完没完?”
萌萌从没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下子懵了,随即抽抽搭搭的哭起来,申玉芳也唬了一跳,把哭泣的萌萌抱过来,坐在自己怀里,只管安慰着,眼梢不时瞟向曼芝,困惑而狐疑。
曼芝匀了匀气,才勉强开口说了句,“对不起,妈,我……不太舒服。”起身往旁边的沙发走去。
申玉芳无言的望着她,半晌才说:“累了就早点去歇着吧。”
曼芝埋在沙发里,用手撑着额头,只“嗯”了一声,却不动弹。
最近她似乎越来越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脾气,一遇到点麻烦就想发泄,过后又开始后悔,静下心来想想,自己都觉得害怕,怎么会变成这样?
邵云和邵雷同时进来,有说有笑的,一见萌萌在哭,邵雷先就开了口。
“咦,萌萌是不是又被哪个小朋友欺负了?来,告诉叔叔,我找你们老师去。”义愤填膺的口吻。
萌萌把脑袋一拨,钻进奶奶的怀里藏着不吱声。
邵云看了看冷脸坐在一边的曼芝,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
申玉芳这才道:“曼芝的车今天跟人撞了,还在修,明天不能带萌萌出去玩,她正为这事不高兴呢。”
邵云眼神闪烁了一下,边把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灰质的衬衣,边轻描淡写的问曼芝,“你没事吧?”
曼芝这时已经恢复了常态,淡淡道:“没事。”又扬着头对萌萌说:“萌萌,明天我带你去,我们坐的士去,好不好?”
萌萌这才拔出小脑袋,眼睛红通通的盯住曼芝,“真的?”
曼芝还没说话,邵云突然道:“明天我来开车,大家一起去。”
申玉芳着实意外,脸上立刻堆了一脸的笑,“那最好不过,小雷,不如把上官也叫上,人多热闹些。”
邵雷听了,也是眉开眼笑,“哟,家庭聚会啊,我一会儿就打电话去约。”
兄弟俩坐下来吃饭,曼芝又坐了一会儿,就上楼了。
邵雷看了看曼芝剩下的大半碗米饭,困惑的问母亲,“大嫂怎么啦?”
申玉芳愣了一愣,只说:“车子出了点事,心里自然不痛快了。”
邵云仔细听着,没有作声,低头扒拉着米饭。
晚饭后,邵云和邵雷带着破涕为笑的萌萌去超市购物,邵雷随口问:“要不要叫上大嫂?”
邵云思忖片刻,说:“不用了,让她歇着吧。”
邵雷挤眉弄眼的想说两句笑话,但邵云依旧一脸严肃,他也就作罢,这个哥哥,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主儿,还是谨慎点儿好。
拣了一推车的吃的东西,萌萌坐在购物车的架子横档上,神气活现犹如一暴发户。因为是周末,结帐的队伍都排得长长的,只能等。
邵雷躲到边上给上官琳打电话去了。
萌萌突然勾住邵云的脖子,俯在他耳边说:“爸爸,我告诉你一件事。”
邵云宠溺的搂住她的小身体,眼里漫溢着慈爱,以为她要撒娇,勾着嘴角道:“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
“妈妈昨天夜里哭了。”
笑容在脸上顷刻间凝滞住。
“我晚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妈妈哭得好伤心,我起初没敢动,后来有点害怕了,才叫她,然后她就抹干了眼泪不哭了。”
邵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一直以来,曼芝都是刚性的,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把她打倒,这些年里,她始终坚强的独撑着自己那半边天,即使跌倒了,也会微笑着爬起来,依旧倔强的往前走,她似乎永远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邵云几乎没怎么见到她哭过,他一直以为她是钢铁一块,硬得让他发冷,生恨。
可是,原来她也会哭,也会软弱,只是,即使伤心,她也宁愿背着自己!她防他竟然如此严密!
他忽然感到惶恐,自己的反应不是得意,而是心疼!你不是希望她柔弱吗?你不是看见她桀骜不逊的样子就恼怒吗?你不是希望见到她哭吗?
胸口有把小刀,钝钝的刺向心脏,想凿开一个洞,痛得象凌迟。
“爸爸,大人也会被欺负啊?”萌萌仰起脸天真的问。
邵云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他不懂得曼芝,她的喜怒哀乐,他全不懂得。曾经,他有过机会可以走进她内心,可是他亲手毁了,他和她已经走得太远!
心里卷过的痛浮到脸上,面庞轻微的抽搐起来。
邵雷蓦地拍了拍他的肩,“哥,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邵云面孔僵硬的回过神来,掩饰着问:“电话打完了?”
“嗯。”邵雷闷闷的回答,“上官说她明天加班,不来了。”
邵云机械的“哦”了一声,根本什么也没听进去。
回到家,曼芝已经睡下了,申玉芳把萌萌接到自己房里,“让你妈妈好好歇歇吧。”
邵云在自己房间洗完了澡,打开电视,孤零零的盯着屏幕,不知所云。心里的躁动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终于翻身下床,推门出去。
曼芝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惊觉自己居然在紧张。
手已经摸到了门把,只需轻轻一旋,就能见到她。可是他忽然犹豫了,他不知道进去之后该说什么,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就这样自我交战了一番。但是,想见她的愿望胜过了一切,他一发狠,先进去再说,手一用劲,按下扳手。
门没被推开,曼芝在里面反锁住了。
邵云茫然的呆在原地,双目空洞的对着粉白的房门,如果他执意要进去,这薄薄的木片压根抵挡不了他。可是,他看清了曼芝对他的态度。
当他终于愿意主动去接近她时,她却疏远的逃开了。
熟悉的冰冷再度溢满心间,他雕像一般定在她的门前,良久,良久……终于,转身,离去,不带一丝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