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勤的葬礼很简单,来的人挺多的,毕竟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少。追悼会上,白静嘉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白露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眼角干干的,流不出什么泪水。白露穿着一身黑色的收腰连衣绒裙,长发绾起,苍白的脸上带着哀伤,双眼通红,眼中含泪,明明是很悲凉的气氛,却依然让来宾无法忽视她的美貌。
周勤的遗体被烧毁得很严重,所以水晶棺材里放的是衣物,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拿着麦克风站在最前面讲着周勤生平的为人,做的好事,对他逝去的惋惜。
追悼会很快就结束了,来宾们一个个地从遗体边走过去,鞠躬,然后走到家属边上轻声慰问几句。白露一直在哭着,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白静嘉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却又想,也许她对周勤还是有些感情的吧,毕竟那男人对她们母女真的挺不错的。
想到这,白静嘉也望了眼灵堂上挂的遗像,其实她挺感谢他的,给了她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给了她一段美梦一般短暂却很好的生活,给了她第一次有父亲的体验,想起这些,她也忍不住有些难过起来,眼泪无声地汇集在眼眶里,却没能掉下来。
人们说,遗体告别的时候,亲属一定要大声哭,这样才能让逝去的人知道自己的不舍与难过。
可她尽力了,却哭不出来。
白静嘉忽然有些讨厌现在的自己,转头看了一眼周寒生。周寒生那天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大哭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哭累了,累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睁开眼,又看见了白露平坦的小腹,有些激动地颤抖了一下,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他张张嘴,哭了太久,嘶哑的声音让他说出来的话都变成破碎的句子,让人听不清,他也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崩溃地嘶吼了一声,又哭了一个上午,那之后整个人都呆呆的,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白静嘉看着神色憔悴、眼神呆滞的周寒生,忍不住握紧了双手,抿了抿嘴唇,最终轻轻探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冰冷的手,用力地握住……
周寒生没有反应,他的手是那样柔软无力,以至于之后捧骨灰盒的时候,白静嘉都总是担心盒子会掉下来。
墓地是周勤活着的时候就买好的,他的父母和前妻都葬在这。骨灰盒入土的时候,一直呆呆的周寒生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泥做的小人偶放在了上面,过了好一会,忽然转头对白静嘉说:“这是我们的弟弟。”
“让爸爸带他走吧。”他的声音特别沙哑,像是扯着嗓子尖锐地说出来的一样,“有爸爸陪着,他会很幸福的。”
白静嘉轻轻点了点头:“嗯。”
跟着周勤这样的老好人,总比跟着她和白露幸福多了。
沙土一点点将骨灰盒和小人偶埋了起来,寒风在山间呼呼地吹着,白静嘉似乎听见周寒生在她身边轻声说着:“小七,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白静嘉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她转头,望着这个胖胖的男孩,特想安慰他,特想对他说:“没关系啊,我可以当你的亲人啊。”
可是她不行,她不能这样说,因为她知道,白露是不会带着他的,就像不会带着那个未出生的男孩一样……
她可自私可自私了,虽然总是和白露吵架,总是看不惯白露的生活态度,却没办法离开白露,因为她也仅有这一个亲人而已啊。
葬礼结束后的日子过得有些混乱,周勤的遗产并没有多少,办厂的时候在银行借了很多贷款,抵押了房产,如果断供的话,房子将被收回,不仅如此,在火灾中受伤死亡的职工家属也一直到周家闹,天天上门来要求赔偿。
白露烦不胜烦,经常躲出去好几天不回来。
要钱的看家里就两个小孩,胆子就更大了,几乎看见什么搬什么,周寒生一开始还阻止,到后来也随便了,坐在大厅的地板上看着他们将自己的家搬空。白静嘉就坐在他边上问:“不报警吗?”
“算了。”周寒生摇摇头,“我爸要是还在,一定会赔他们的。”
“倾家荡产也会赔的。”他肯定地说着。
在周寒生心里,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白静嘉不再说话,也坐了下来,和周寒生一起靠着墙,看着那些人搬着家具、电器,连锅碗瓢盆都不放过,有的人甚至还会为了几个沙发椅争吵,她看着这些人的嘴脸,真的觉得可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其实大家都是一样,活着,就是为了让自己拥有更多东西。
半夜的时候,白露回来了,她哼着小曲,踩着高跟鞋走进房子,打开灯一看,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遭贼抢了啊?”
周寒生看了她一眼,没作声,转身上楼了。
白静嘉有些有气无力地说:“嗯,抢了一天,刚走。”
“啧,连张椅子也没给我们剩下,这可怎么住呀。”白露在客厅转了转,四处看了看之后,一脸嫌弃地说着,“还好,我也没打算继续在这住了。”
白静嘉抬眼看她,走楼梯走到一半的周寒生也停下了脚步。
白露抬手,理了理精心烫卷的长发说:“我找好下家了。”
白静嘉没搭腔,看白露这几天一天打扮得比一天漂亮,她就看出来了,白露每次都是这样,没男朋友的时候一脸素颜憔悴地抱怨着,有目标的时候立刻长发飘飘、烈焰红唇,美艳不可方物。
“什么时候走?”白静嘉问。
“本来叫他明天早上来接我的,不过看看这里……”白露指了指空荡荡的四周,啧了一声道,“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吧。”
白露拿出包里的手机开始打电话,周寒生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们两个。白静嘉低着头,不敢回视他的眼神,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白露都不会带上周寒生的。
白露和电话里的人说得火热,那人似乎刚走没一会,马上就能掉头回来。
白静嘉听到这些,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急地对白露说了一声:“我去收拾东西。”就急匆匆地往楼上跑,她有几本书和一些衣服要带着,那些东西不值钱,应该没被人拿走。
白静嘉从楼下冲上去,和周寒生迎面的时候,低着头不敢看他,当她从他身边擦身过去的时候,似乎看见了他胖胖的脸上的不安和惊慌,他似乎在轻声叫着:“小七……”声音里带着哭腔,白静嘉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紧紧地握着拳,背着身子说:“对不起。”
“我要跟我妈走了。”
“哦。”周寒生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阻止,也没有哭闹,就像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
这是白静嘉第一次扔下他,那时的他太小了,只是觉得很害怕,明明害怕却好像没有理由开口留下她,而且也留不住。他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是那么卑微,他拿什么和她的妈妈比,也许她从外面捡一只流浪的小猫小狗,今天都有可能带走,却不可能带走他。
白静嘉回到房间,房间里一片狼藉,打开衣柜,里面零星挂着几件衣服,一年了,她刚刚从地毯上睡到沙发上,刚拿了几件经常穿的衣服挂在了外面,就要离开了呢。
还好,她本来也并没有期待在这里待太久。
白静嘉抬手,迅速将本来就很少的行李整理好,拎着小箱子毫无留恋地往楼下走。下楼的时候,楼梯上已经看不见周寒生了,可能他不愿意看到家里最后的人离开,所以躲起来了吧。
这样也好……
毕竟,她也没学过道别。
(二)
冬天的夜晚,黑得特别深,临近春节,周边会零星地响起几声爆竹声。白静嘉拎着行李走到门口,白露正在台阶下抽烟,烟头一明一灭,似乎抽得有点急。她看见白静嘉走过来,便扔了烟头,用脚踩灭。
室外的温度很低,母女俩谁也没说话,呼出来的空气在眼前变成白色的雾气。白静嘉把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装作不经意地回头望了眼住了一年多的房子,除了一楼大厅的灯之外,二楼一片黑漆漆的,似乎连一个人都没有。
白静嘉低下头来想,真奇怪,明明什么也没看见,为什么心里这么内疚呢?好像就是感觉到那个胖子正躲在黑暗里偷偷地看着她们,那家伙和他父亲一样,心肠好得一塌糊涂,却是一个爱哭鬼呢。
没一会,黑暗中两道车头灯照了过来,一辆轿车缓缓开过来,车里坐着一个男人,天色太黑,看不清样貌。
白静嘉在这最后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争取一下,她轻声开口问:“妈妈,周寒生……不能带着一起走吗?”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儿子。”白露的声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白静嘉有些艰难地开口:“其实周叔叔对我们挺好的。”
“所以呢?我要替他养儿子吗?我连自己亲生的都不想养。”白露有些嘲讽地笑着,“小七,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什么?”白静嘉抬头奇怪地问。
白露深吸了一口手中的烟道:“这次,我没打算带你一起走。”
白静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什么?”
“我没打算带你一起走。”白露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一直等着我扔掉你吗?现在我成全你啊。”
白静嘉终于听懂了她是什么意思,气红了眼,一下把行李丢在地上:“白露!你发什么神经啊!我是你亲生女儿呀!”
“你要不是我亲生的我早就把你丢了!我还养你这么多年!你那个死鬼爸爸,连一毛钱都没给过我!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还没成年!”白静嘉咬着牙说,“你把我丢了,是要坐牢的!”
“得了吧,我妈也就把我养到十四岁,我报警也没人抓她呀。”白露一脸无所谓地说,“你就别叫了,你跟着我还不如自己过。”
“也许,能过出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白露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白静嘉没听见,她现在有些崩溃,可一直以来的自尊心又让她不允许自己哭,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很在乎的样子,她不要输,不要输给白露,白露既然能这么潇洒地抛弃她,她也要这样,装作一点也不爱白露,一点也不稀罕!
“好啊,你走!你走!我早就受够你了,早就受够了你的那些男人,一个比一个恶心!你就是一个瞎子,白露!你就是瞎子!”白静嘉大声叫喊着,好像这样她的心就能不那么疼一样,好像这样就真的不在乎了一样,好像这样就赢了,好像这样就比白露的心更狠了。
白露看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给她:“拿着吧,我有钱会往里打的。”
“我不要!”白静嘉一把打开她的卡,“你走了就不再是我妈妈,我不花你的钱!我不要受你的恩!你以后老了死了,也别通知我!别想让我去看你!”
白露点点头,眼眶也有些红:“行啊,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轿车的门打开来,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灯光照着男人的脸上,挺眼熟的,似乎在哪里见过,白静嘉瞪着他看了好久才想起来,这个男人是在周勤葬礼上念悼词的人。
白静嘉讽刺地冷笑一声:“就为了这种货色,你就不要我?”
白露没说话,只是冷着脸继续抽烟。
“白露,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他会抛弃你的,就像以前的那些男人一样。”白静嘉含着泪瞪着自己的母亲,一脸的恨意,“只不过那些日子你还有我,以后你就没有了!”
白露转头望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那个样子,有些微微的不忍心。
“卡拿着吧。”白露又一次将银行卡塞了过去,塞进了白静嘉的口袋里,白静嘉掏出来就扔掉。
白露也没捡,也没再坚持,她转身向那个男人走去。
白静嘉咬着牙一声不吭,那男人看见了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白静嘉,油腔滑调地说:“哎,那是你女儿啊?长这么漂亮,一起带着吧,不多一个人。”
“滚蛋吧你。”白露抬手似真似假地打了他一下。
男人嘿嘿地笑着:“我说真的,带着吧,我一定把你们母女俩都照顾好咯。嗯,宝贝……”
“你走不走,不走就算了!”白露的脸上染了一丝怒气与不耐烦。
男人连忙哄道:“好,别生气嘛,开个玩笑。”
他伸手揽过她,扶着往车上走,眼神却还偷偷往后瞟着白静嘉,似乎在可惜着什么。
白静嘉死死地看着地面,用力地绞着手指,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泣的声音被白露听见,她不要输,不要!她可高兴了!终于能摆脱这个神经病一样的女人,终于不用再担心被白露扔掉了!她一点也不喜欢白露!一点也不!
车子发动的声音,让她的哽咽声也变得更大。
讨厌死了!走了更好!恨不得她去死掉才好!白露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哭着回来的,到时候自己会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嘲笑她、讽刺她!
车子掉头的声音终于让她抬起头来,泪水像是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车子开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几步,车子越开越快,她终于慌了,大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追着车子跑着:“妈妈,妈妈,妈妈……”
“你别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