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尔王(莎士比亚经典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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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李尔王(9)

高纳里尔 不中用的懦夫!你让人家打肿你的脸,把侮辱加在你的头上,还以为是一件体面的事,因为你的额头上还没长着眼睛;正像那些不明是非的傻瓜,人家存心害你,幸亏发觉得早,他们在未下毒手以前就受到惩罚,你却还要可怜他们。你的鼓呢?法国的旌旗已经展开在我们安静的国土上了,你的敌人顶着羽毛飘扬的战盔,已经开始威胁你的生命。你这迂腐的傻子却坐着一动不动,只会说:“唉!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奥本尼 瞧瞧你自己吧,魔鬼!恶魔的丑恶的嘴脸,还不及一个恶魔般的女人那样可怕万分。

高纳里尔 哎哟,你这没有头脑的蠢货!

奥本尼 你这变作女人的形状、掩蔽你蛇蝎般心肠的魔鬼,不要露出你的狰狞的面目来吧!要是我可以允许这双手服从我的怒气,它们一定会把你的肉一块块撕下来,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折断;可是你虽然是一个魔鬼,你的形状却还是一个女人,我不能伤害你。

高纳里尔 哼,这就是你的男子汉的气概。——呸!

【一使者上。

奥本尼 有什么消息?

使者 啊!殿下,康华尔公爵死了,他正要挖去葛罗斯特第二只眼睛的时候,他的一个仆人把他杀死了。

奥本尼 葛罗斯特的眼睛!

使者 他所畜养的一个仆人激于义愤,反对他这一行动,就拔出剑来向他的主人行刺;他的主人大怒,和他奋力猛斗,结果把那仆人砍死了,可是自己也受了重伤,最终不治身亡。

奥本尼 啊,天道究竟还是有的,人世的罪恶这样快就受到了诛谴!但是啊,可怜的葛罗斯特!他失去了他的第二只眼睛吗?

使者 殿下,他两只眼睛全都给挖去了。夫人,这一封信是您的妹妹写来的,请您立刻给她一个回音。

高纳里尔 (旁白)从一方面说来,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是她做了寡妇,我的葛罗斯特又跟她在一起,也许我的一切美满的愿望,都要从我这可憎的生命中消灭了;不然的话,这消息还不算顶坏。(向使者)我读过以后再写回信吧。(下)

奥本尼 他们挖去他的眼睛的时候,他的儿子在什么地方?

使者 他是跟夫人一起到这儿来的。

奥本尼 他不在这儿。

使者 是的,殿下,我在路上碰见他回去了。

奥本尼 他知道这种罪恶的事情吗?

使者 是,殿下。就是他出首告发他的,他故意离开那座房屋,为的是让他们行事方便一些。

奥本尼 葛罗斯特,我永远感激你对陛下所表示的好意,一定替你报复你的挖目之仇。过来,朋友,详细告诉我一些你所知道的其他的消息。(同下)

第三场 多佛附近法军营地

【肯特及一侍臣上。

肯特 为什么法兰西王突然回去,您知道他的理由吗?

侍臣 他在国内还有一点未了的要事,直到离国以后方才想起;因为那件事情有关国家的安全,所以他不能不亲自回去料理。

肯特 他去了以后,委托什么人代他主持军务?

侍臣 拉·发元帅。

肯特 王后看了您的信,有没有什么悲哀的表示?

侍臣 是的,先生。她拿了信,当着我的面读下去,一颗颗饱满的泪珠淌下她的娇嫩的颊;可是她仍然保持着一个王后的尊严,虽然她的情感像叛徒一样想要把她压服,她还是竭力把它克制下去。

肯特 啊!那么她是受到感动的了。

侍臣 她并不痛哭流涕;“忍耐”和“悲哀”互相竞争着谁能把她表现得更美。您曾经看见过阳光和雨点同时出现;她的微笑和眼泪也正是这样,只是要动人得多;那些荡漾在她的红润的嘴唇上的小小的微笑,似乎不知道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客人,他们从她钻石一样晶莹的眼球里滚出来,正像一颗颗浑圆的珍珠。简单一句话,要是所有的悲哀都是这样美,那么悲哀将要成为最受世人喜爱的珍奇了。

肯特 她没有说过什么话吗?

侍臣 一两次她的嘴里迸出了“父亲”两个字,好像它们重压着她的心一般;她哀呼着,“姐姐!姐姐!女人的耻辱!姐姐!肯特!父亲!姐姐!什么,在风雨里吗?在黑夜里吗?不要相信世上还有怜悯吧!”于是她挥去了她的天仙一般的眼睛里的神圣的水珠,让眼泪淹没了她的沉痛的哀号,移步他往,和哀愁独自做伴去了。

肯特 那是天上的星辰,天上的星辰主宰着我们的命运;否则同一对父母怎么会生出这样不同的儿女来。您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吗?

侍臣 没有。

肯特 这是在法兰西王回国以前的事吗?

侍臣 不,这是他去后的事。

肯特 好,告诉您吧,可怜的受难的李尔已经到了此地,他在比较清醒的时候,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事,一定不肯见他的女儿。

侍臣 为什么呢,好先生?

肯特 羞耻之心掣住了他;他自己绝情地剥夺了她的应得的慈爱,使她远适异国,听任天命的安排,把她的权利分给那两个犬狼之心的女儿——这种种的回忆像毒刺一样蜇着他的心,使他充满了火烧一样的惭愧,阻止他和考狄利娅相见。

侍臣 唉!可怜的人!

肯特 关于奥本尼和康华尔的军队,您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侍臣 是的,他们已经出动了。

肯特 好,先生,我要带您去见见我们的陛下,请您替我照料照料他。我因为有某种重要的理由,必须暂时隐藏我的真相;当您知道我是什么人以后,您绝对不会后悔跟我结识的。请您跟我走吧。(同下)

第四场 同前。帐幕

【旗鼓前导,考狄利娅、医生及兵士等上。

考狄利娅 唉!正是他。刚才还有人看见他,疯狂得像被飓风激动的怒海,高声歌唱,头上插满了恶臭的地烟草、牛蒡、毒芹、荨麻、杜鹃花和各种蔓生在田亩间的野草。派一百个兵士到繁茂的田野里各处搜寻,把他领来见我。(一军官下)人们的智慧能不能恢复他的丧失的心神?谁要是能够医治他,我愿意把我的身外的富贵一起送给他。

医生 王后,法子是有的。休息是滋养疲乏的精神的保姆,他现在就是缺少休息;只要给他服一些药草,就可以阖上他的痛苦的眼睛。

考狄利娅 一切神圣的秘密、一切地下潜伏的灵奇,随着我的眼泪一起奔涌出来吧!帮助解除我的善良的父亲的痛苦!快去找他,快去找他,我只怕他在不可控制的疯狂之中会消灭了他的失去主宰的生命。

【一使者上。

使者 报告王后,英国军队向这儿开过来了。

考狄利娅 我们早已知道;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他们到来。亲爱的父亲啊!我这次掀动干戈,完全是为了您的缘故;伟大的法兰西王被我的悲哀和恳求的眼泪感动。我们出师,并非怀着什么非分的野心,只是一片真情,热烈的真情,要替我们的老父主持正义。但愿我不久就可以看见他!(同下)

第五场 葛罗斯特城堡中一室

【里根及奥斯华德上。

里根 可是我的姐夫的军队已经出发了吗?

奥斯华德 出发了,夫人。

里根 他亲自率领吗?

奥斯华德 夫人,好容易才把他催上了马;您的姐姐才是个更好的军人哩。

里根 爱德蒙伯爵到了你们家里,有没有跟你家主人谈过话?

奥斯华德 没有,夫人。

里根 我的姐姐给他的信里有些什么话?

奥斯华德 我不知道,夫人。

里根 告诉你吧,他有重要的事情,已经离开此地了。葛罗斯特被挖去了眼睛以后,仍旧放他活命,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失策;因为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激起众人对我们的反感。我想爱德蒙因为怜悯他的苦难,是要去替他解脱他的暗无天日的生涯的;而且他还负有探察敌人实力的使命。

奥斯华德 夫人,我必须追上去把我的信送给他。

里根 我们的军队明天就要出发;你暂时耽搁在我们这儿吧,路上很危险呢。

奥斯华德 我不能,夫人;我家夫人曾经吩咐我不准误事的。

里根 为什么她要写信给爱德蒙呢?难道你不能替她口头传达她的意思吗?看来恐怕有点——我也说不出来。让我拆开这封信来,我会重赏你的。

奥斯华德 夫人,那我可——

里根 我知道你家夫人不爱她的丈夫,这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她最近在这儿的时候,常常对高贵的爱德蒙抛掷含情的媚眼。我知道你是她的心腹之人。

奥斯华德 我,夫人!

里根 我的话不是随便说说的,我知道你是她的心腹;所以你且听我说,我的丈夫已经死了,爱德蒙跟我曾经谈起过,他向我求爱总比向你家夫人求爱来得合适些。其余的你自己去意会吧。要是你找到了他,请你替我把这个交给他;你把我的话对你家夫人说了以后,再请她仔细想个明白。好,再会。假如你听见人家说起那瞎眼的老贼在什么地方,能够把他除掉,一定可以得到重赏。

奥斯华德 但愿他能够碰在我的手里,夫人;我一定可以向您表明我是哪一方面的人。

里根 再会。(各下)

第六场 多佛附近的乡间

【葛罗斯特及爱德伽着农民装束同上。

葛罗斯特 什么时候我才能够登上山顶?

爱德伽 您现在正在一步步上去。瞧这路多么难走。

葛罗斯特 我觉得这地面是很平的。

爱德伽 陡峭得可怕呢。听!那不是海水的声音吗?

葛罗斯特 不,我真的听不见。

爱德伽 哎哟,那么大概因为您的眼睛痛得厉害,所以别的知觉也连带模糊起来啦。

葛罗斯特 那倒也许是真的。我觉得你的声音也变了样啦,你讲的话不像原来那样粗鲁,那样疯疯癫癫啦。

爱德伽 您错啦。除了我的衣服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变样。

葛罗斯特 我觉得你的话像样得多啦。

爱德伽 来,先生,我们已经到了,您站好。把眼睛一直望到这么低的地方,真是惊心炫目!在半空盘旋的乌鸦,瞧上去还没有甲虫那么大;山腰中间悬着一个采金花草的人,可怕的工作!我看他的全身简直抵不上一个人头的大小。在海滩上走路的渔夫就像小鼠一般,那艘碇泊在岸旁的高大的帆船小得像它的舢板,它的舢板小得像一个浮标,几乎看不出来。澎湃的波涛在海滨无数的石子上冲击的声音,也不能传到这样高的所在。我不愿再看下去了,恐怕我的头脑要昏眩起来,眼睛一花,就要一个筋斗直跌下去。

葛罗斯特 带我到你所立的地方。

爱德伽 把您的手给我。您现在已经离悬崖的边上只有一英尺了,谁要是把天下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我也不愿意跳下去。

葛罗斯特 放开我的手。朋友,这儿又是一个钱囊,里面有一颗宝石,一个穷人得到了它,可以终身温饱;愿天神保佑你因此而得福吧!你再走远一点,向我告别一声,让我听见你走过去。

爱德伽 再会吧,好先生。

葛罗斯特 再会。

爱德伽 (旁白)我这样戏弄他的目的,是要把他从绝望的境界中解救出来。

葛罗斯特 威严的神明啊!我现在脱离这个世界,当着你们的面,摆脱我的无边的痛苦了;要是我能够再忍受下去,而不怨尤你们不可反抗的伟大意志,我这可厌的生命的余烬不久也会燃尽的。要是爱德伽尚在人世,神啊,请你们祝福他!现在,朋友,我们再会了!(向前仆地)

爱德伽 我去了,先生,再会。(旁白)可是我不知道当一个人愿意受他自己的幻想的欺骗,相信他已经死去的时候,那种幻想会不会真的偷去了他的生命的至宝;要是他果然在他所想象的那一个地方,现在他早已没有思想了。活着还是死了?(向葛罗斯特)喂,你这位先生!朋友!你听见吗,先生?说呀!也许他真的死了;可是他醒过来啦。你是什么人,先生?

葛罗斯特 去,让我死。

爱德伽 倘使你不是一根蛛丝、一根羽毛、一阵空气,从这样千仞的悬崖上跌落下来,早就像鸡蛋一样跌成粉碎了;可是你还在呼吸,你的身体还是好好的,不流一滴血,还会说话,简直一点损伤也没有。十根桅杆连接起来也不及你所跌下来的地方那么高;你的生命是一个奇迹。再对我说两句话吧。

葛罗斯特 可是我有没有跌下来?

爱德伽 你就是从这可怕的悬崖绝顶上面跌下来的。抬起头来看一看吧,鸣声嘹亮的云雀飞到了那样高的所在,我们不但看不见它的形状,也听不见它的声音;你看。

葛罗斯特 唉!我没有眼睛哩。难道一个苦命的人,连寻死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去吗?一个苦恼到极点的人假使还有办法对付那暴君的狂怒,挫败他的骄傲的意志,那么他多少还有一点可以自慰。

爱德伽 把你的胳臂给我;起来,好,怎样?站得稳吗?你站住了。

葛罗斯特 很稳,很稳。

爱德伽 这真太不可思议了。刚才在那悬崖的顶上,从你身边走开的是什么东西?

葛罗斯特 一个可怜的叫花子。

爱德伽 我站在下面望着他,仿佛看见他的眼睛像两轮满月;他有一千个鼻子,满头都是像波浪一样高低不齐的犄角;他一定是个什么恶魔。所以,幸运的老人家,你应该想这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在暗中默佑你,否则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奇事。

葛罗斯特 我现在记起来了。从此以后,我要耐心忍受痛苦,直等它有一天自己喊了出来:“够啦,够啦。”那时候再撒手死去。你所说起的这一个东西,我还以为是个人;它老是嚷着“恶魔,恶魔”的,就是他把我领到了那个地方。

爱德伽 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忍耐。可是谁来啦?

【李尔以鲜花杂乱饰身上。

爱德伽 不是疯狂的人,绝对不会把他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

李尔 不,他们不能判我私铸货币的罪名,我是国王哩。

爱德伽 啊,令人伤心的景象!

李尔 在那一点上,天然是胜过人工的。这是征募你们当兵的饷银。那家伙弯弓的姿势,活像一个稻草人;给我射一支一码长的箭试试看。瞧,瞧!一只小老鼠!别闹,别闹!这一块烘乳酪可以捉住它。这是我的铁手套;尽管他是一个巨人,我也要跟他一决胜负。把那些戟手带上来。啊!飞得好,鸟儿;刚刚中在靶心里,咻!口令!

爱德伽 墨角兰。

李尔 过去。

葛罗斯特 我认识那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