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特 您瞧我像干什么的,我就是干什么的;谁要是信任我,我愿意尽忠服侍他;谁要是居心正直,我愿意爱他;谁要是聪明而不爱多说话,我愿意跟他来往;我害怕上帝和良心的审判;逼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会跟人家打架;我不吃鱼[1]。
李尔 你究竟是什么人?
肯特 一个心肠非常正直的汉子,而且像国王一样穷。
李尔 要是你这做臣民的,也像那个做国王的一样穷,那么你也可以算得上真穷了。你要什么?
肯特 我要讨一个差使。
李尔 你想替谁做事?
肯特 替您。
李尔 你认识我吗?
肯特 不,大爷,可是在您的神气之间有一种力量,使我愿意叫您做我的主人。
李尔 是什么力量?
肯特 一种天生的威严。
李尔 你会做些什么事?
肯特 我会保守秘密,我会骑马,我会跑路,我会把一个复杂的故事讲得明白,我会老老实实传一个简单的口信;凡是普通人能够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我的最大的好处是勤劳。
李尔 你年纪多大了?
肯特 大爷,说我年轻,我也不算年轻,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会唱几句歌而害相思;说我年老,我也不算年老,我不会糊里糊涂地溺爱一个女人;我已经活过四十八个年头了。
李尔 跟着我吧,你可以替我做事。要是我在吃过晚饭以后还是这样欢喜你,那么我还不会把你撵走。喂!饭呢?拿饭来!我的跟班呢?我的弄人呢?你去叫我的弄人来。(一侍从下)
【奥斯华德上。
李尔 喂,喂,我的女儿呢?
奥斯华德 对不起——(下)
李尔 这家伙怎么说?叫那蠢东西回来。(一骑士下)喂,我的弄人呢?全都睡着了吗?怎么!那狗头呢?
【骑士重上。
骑士 陛下,他说公主生病了。
李尔 我叫他回来,那奴才为什么不回来?
骑士 陛下,他非常放肆,回答我说他不高兴回来。
李尔 他不高兴回来!
骑士 陛下,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可是照我看来,他们对待您的礼貌,已经不像往日那样殷勤礼貌了;不但一般下人仆从,就是公爵和公主也对您冷淡得多了。
李尔 嘿!你这样说吗?
骑士 陛下,要是我说错了话,请您原谅我;可是当我觉得您受人欺侮的时候,责任所在,我不能闭口不言。
李尔 你不过向我提起一件我自己已经感觉到的事;我近来也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有点冷淡,可是我总以为那是我自己多心,不愿断定是他们有意怠慢。我还要仔细观察观察他们的举止。可是我的弄人呢?我这两天没有看见他。
骑士 陛下,自从小公主到法国去了以后,这弄人老是郁郁不乐。
李尔 别再提那事了,我也注意到了。——你去对我的女儿说,我要跟她说话。(一侍从下)你去叫我的弄人来。(另一侍从下)
【奥斯华德重上。
李尔 啊!你,你过来,大爷。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奥斯华德 我们夫人的父亲。
李尔 “我们夫人的父亲”!我们大爷的奴才!好大胆的狗!你这奴才!你这狗东西!
奥斯华德 对不起,我不是狗。
李尔 你敢跟我当面顶嘴瞪眼吗,你这混蛋?(打奥斯华德)
奥斯华德 您不能打我。
肯特 我也不能踢你吗,你这踢皮球的下贱东西[2]?(自后踢奥斯华德倒地)
李尔 谢谢你,伙计;你帮了我,我喜欢你。
肯特 来,朋友,站起来,给我滚吧!我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尊卑上下的分别。去!去!你还想用你蠢笨的身体丈量土地吗?滚!你难道不懂厉害吗?去。(将奥斯华德推出)
李尔 我的好伙计,谢谢你;这是你替我做事的定金。(以钱给肯特)
【弄人上。
弄人 让我也把他雇下来。这儿是我的鸡头帽。(脱帽授肯特)
李尔 啊,我的乖乖!你好?
弄人 喂,你最好还是戴我的鸡头帽吧。
肯特 傻瓜,为什么?
弄人 为什么?因为你帮了一个失势的人。要是你不会看准风向把你的笑脸迎上去,你很快就会着凉的。来,把我的鸡头帽拿去。嘿,这家伙撵走了两个女儿,却赐福于第三个女儿,虽然也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要是你跟了他,你必须戴上我的鸡头帽。啊,老伯伯!但愿我有两顶鸡头帽,再有两个女儿!
李尔 为什么,我的孩子?
弄人 要是我把我的家私一起给了她们,我自己还可以存下两顶鸡头帽。我这儿有一顶;再去向你的女儿们讨一顶戴戴吧。
李尔 嘿,你留心着鞭子。
弄人 真理是一条公狗,它只好躲在狗洞里;当母狗站在火边撒尿的时候,它必须一顿鞭子被人赶出去。
李尔 简直是揭我的疮疤!
弄人 (向肯特)喂,让我教你一段话。
李尔 你说吧。
弄人 听着,老伯伯——
多积财,少摆阔;
耳多听,话少说;
少放款,多借债;
走路不如骑马快;
三言之中信一语,
多掷骰子少下注;
莫饮酒,莫嫖妓;
待在家中把门闭;
会打算的占便宜,
不会打算叹口气。
肯特 傻瓜,这些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弄人 那么正像拿不到诉讼费的律师一样,我的话都白说了。老伯伯,你不能无中生有,探求出一点意思来吗?
李尔 啊,不,孩子,没有就是没有。
弄人 (向肯特)请你告诉他,他那么多的土地的租金最终不也等于没有;他不肯相信一个弄人嘴里的话。
李尔 好尖酸的弄人!
弄人 我的孩子,你知道弄人是有酸有甜的吗?
李尔 不,孩子,告诉我。
弄人 听了爵爷话,
土地全分光;
我傻你更傻,
两傻相并立:
一个傻瓜甜,
一个傻瓜酸;
甜的穿花衣,
酸的丢王冠。
李尔 你叫我傻瓜吗,孩子?
弄人 你把你所有的尊号都送了别人,只有这一个名字是你娘胎里带来的。
肯特 陛下,他倒不全然是个傻瓜哩。
弄人 不,那些老爷大人们都不肯答应我的;要是我取得了傻瓜的专利权,他们一定要来夺我一份去,就是太太小姐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不肯让我一个人做傻瓜。老伯伯,给我一个蛋,我给你两顶冠。
李尔 两顶什么冠?
弄人 我把蛋从中间切开,吃完了蛋黄、蛋白,就用蛋壳给你做两顶冠。你想你自己好端端有了一顶王冠,却把它从中间剖成两半,把两半全都送给人家,这不是背了驴子过泥潭吗?你这光秃秃的头顶连里面也没有一点脑子,所以才会把一顶金冠送了人。我说了我要说的话,谁说这种话是傻话,让他挨一顿鞭子。
这年头傻瓜供过于求,
聪明人个个变了蠢猪,
顶着个没有思想的头,
只会跟着人依样葫芦。
李尔 你几时学会了这许多歌儿?
弄人 老伯伯,自从你把你的女儿当作了你的母亲,我就常常唱起歌儿来了;因为当你把棒儿给了她们,拉下你自己的裤子的时候——
她们高兴得眼泪盈眶,
我只好唱歌自遣忧伤,
可怜你堂堂一国之王,
却跟傻瓜们做伴嬉游。
老伯伯,你去请一位先生来,教教你的傻瓜怎样说谎吧;我很想学学说谎。
李尔 要是你说了谎,小子,我就用鞭子抽你。
弄人 我不知道你跟你的女儿们究竟是什么亲戚:她们因为我说了真话,要用鞭子抽我,你因为我说谎,又要用鞭子抽我;有时候我闭嘴,你们也要用鞭子抽我。我宁可做任何一样东西,也不要做个傻瓜;可是我宁可做个傻瓜,也不愿意做你,老伯伯;你把你的聪明从两边削掉了,削得中间不剩一点东西。瞧,那削下的一块来了。
【高纳里尔上。
李尔 啊,女儿!为什么你的脸上满是怒气?我看你近来老是皱着眉头。
弄人 从前你用不着看她的脸,她皱不皱眉头都与你不相干,那时候你也算得了一个好汉子;可是现在你变成一个孤零零的圆圈圈儿了。你还比不上我;我是个傻瓜,你却什么都不是。(向高纳里尔)好,好,我闭嘴就是啦;虽然你没有说话,但我从你的脸色知道你的意思。
闭嘴,闭嘴;
你不知道积谷防饥,
活该啃不到面包皮。
他是一个剥空了的豌豆荚。(指李尔)
高纳里尔 父亲,不但您这一个肆无忌惮的弄人,还有您那些蛮横的卫士,也都在时时刻刻寻事骂人,种种不法的暴行,实在叫人忍无可忍。父亲,我本来还以为要是让您知道了这种情形,您一定会训诫他们的行为,可是照您最近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看来,我不能不疑心您有意纵容他们,他们才会这样有恃无恐。要是果然出于您的授意,为了维持法纪的尊严,我们也不能不采取断然的处置,虽然也许会令您难堪,可是眼前这样的步骤是必要的。
弄人 你看,老伯伯——
那篱雀养大了杜鹃鸟,
自己的头也给它吃掉。
蜡烛熄了,我们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李尔 你是我的女儿吗?
高纳里尔 算了吧,老人家,您不是一个不懂道理的人,我希望您想明白一些;近来您动不动就动气,实在有失一个做长辈的体统。
弄人 蠢驴怎会知道马儿何时颠倒过来给车子拖着走?“呼,噢!我爱你。”
李尔 这儿有谁认识我吗?这不是李尔。是李尔在走路,在说话吗?他的眼睛呢?他的知觉迷乱了吗?他的神志麻木了吗?嘿!他醒着吗?没有的事。谁能够告诉我我是什么人?
弄人 李尔的影子。
李尔 我要弄明白我是谁;因为君权、知识和理智都在哄我,要我相信我是个有女儿的人。
弄人 那些女儿们会教你做一个听话的父亲。
李尔 太太,请教您的芳名?
高纳里尔 父亲,您何必这样假痴假呆,近来您就爱这么胡闹。您是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家,应该懂事一些。请您明白我的意思;您在这儿养了一百个骑士,全是些胡闹放荡、胆大妄为的家伙,我们好好的宫廷给他们骚扰得像一个喧嚣的客店;他们成天吃喝玩女人,简直把这儿当作了酒馆妓院,哪里还是一座庄严的宫殿。这一种可耻的现象必须立刻纠正;所以请您依了我的要求,酌量减少您的扈从的人数,只留下一些适合于您的年龄、知道自处、也明白他们自己身份的人跟随您;要是您不答应,那么我没有法子,只好勉强执行了。
李尔 地狱里的魔鬼!备起我的马来,召集我的侍从。没有良心的贱人!我不要麻烦你,我还有一个女儿哩。
高纳里尔 你打我的用人,你那一班捣乱的流氓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胆敢把他们上面的人像奴仆一样呼来叱去。
【奥本尼上。
李尔 唉!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向奥本尼)啊!你也来了吗?这是不是你的意思?你说。——替我备马。丑恶的海怪也比不上忘恩的儿女那样可怕。
奥本尼 陛下,请您不要生气。
李尔 (向高纳里尔)袅獍不如的东西!你说谎!我的卫士都是最有品行的人,他们懂得一切的礼仪,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愧于骑士之名。啊!考狄利娅不过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怎么在我的眼睛里会变得这样丑恶?它像一座酷虐的刑架,扭曲了我的天性,抽干了我心里的慈爱,把苦味的怨恨灌了进去。啊,李尔!李尔!李尔!对准这一扇装进你的愚蠢、放出你的智慧的门,着力痛打吧!(自击其头)走吧,走吧,我的人。
奥本尼 陛下,我没有得罪您,我不知道您为什么生气。
李尔 也许不是你的错,公爵。——听着,造化的女神,听我的吁诉!要是你想使这畜生生男育女,请你改变你的意旨吧!取消她的生育的能力,干涸她的繁殖的器官,让她的堕落的肉体里永远生不出一个子女!要是她必须生产,请你让她生下一个忤逆狂悖的孩子,使她终身受苦!让她年轻的额角上很早就刻下皱纹;让眼泪流下她的面颊,磨成一道道的沟渠;让她的鞠育的辛劳,只换到冷笑和白眼;让她也感觉到一个负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齿还要尖刻的痛楚!走吧,走吧!(下)
奥本尼 凭着我们敬奉的神明,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纳里尔 你不用知道什么原因;他老糊涂了,让他去使性子吧。
【李尔重上。
李尔 什么!我在这儿不过住了半个月,她就把我的卫士一下子裁撤了五十名吗?
奥本尼 什么事,陛下?
李尔 等一等告诉你。(向高纳里尔)吸血的魔鬼!我真惭愧,你有这本事叫我在你的面前失去了大丈夫的气概,让我的热泪为了你这样的人而滚滚流出。愿毒风吹着你,恶雾罩着你!愿一个父亲的诅咒刺透你的五官百窍,留下永远不能平复的疮痍!痴愚的老眼,要是你再为此而流泪,我要把你挖出来,丢在你所流的泪水里,和泥土拌在一起!哼!竟有这等事吗?好,我还有一个女儿,我相信她是孝顺我的;她听见你这样对待我,一定会用指爪抓破你的豺狼一样的脸。你以为我一辈子也不能恢复我原来的威风了吗?好,你瞧着吧。(李尔、肯特及侍从等下)
高纳里尔 你听见没有?
奥本尼 高纳里尔,虽然我十分爱你,可是我不能这样偏心——
高纳里尔 请别说了。喂,奥斯华德!(向弄人)你这七分奸刁三分傻的东西,跟你的主人去吧。
弄人 李尔老伯伯,李尔老伯伯!等一等,带弄人一块儿去。
捉狐狸,杀狐狸,
谁家女儿是狐狸?
可惜我这顶帽子,
换不到一条绳子;
追上去,你这傻子。(下)
高纳里尔 不知道是什么人替他出的好主意。一百个骑士!让他随身带着一百个全副武装的卫士,真是万全之计;只要他做了一个梦,听了一句谣言,转了一个念头,或者心里有什么不高兴不舒服,就可以任着性子,用他们的力量危害我们的生命。喂,奥斯华德!
奥本尼 也许你太过虑了。
高纳里尔 过虑总比大意好些。与其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害怕人家的暗算,宁可爽爽快快除去一切可能的威胁。我知道他的心理。他所说的话,我已经写信去告诉我的二妹了;她要是不听我的劝告,仍旧容留他带着他的一百个骑士的话——
【奥斯华德重上。
高纳里尔 啊,奥斯华德!我叫你写给我二妹的信,你写好了没有?
奥斯华德 写好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