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好久说不出话来,甚至也落不出一滴眼泪。半晌,独角兽用蹄子跺着大地,摇晃着鬃毛,开口说话了。“陛下!”他说,“现在没什么可商量的了。无尾猿的阴谋藏得比我们想的还要深。毫无疑问,他已经长期和提斯洛克秘密来往了,估计在他找到了狮子皮毛时,他就给提斯洛克捎话,叫他去部署海军,随时准备攻陷凯尔帕拉维尔和纳尼亚王国全境。现在我们七个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回到马厩山,宣布事情的真相,并且冒险说是阿斯兰派我们去的。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我们或许会打败无尾猿以及与他狼狈为奸的三十个卡罗门士兵,之后我们就重新转过头去,迎战不久将从凯尔帕拉维尔开过来卡罗门大部队,直到战死沙场。”
蒂莲点了点头,艰难地转过身来跟孩子们说道:“啊,朋友们,你们该回到你们自己的世界里了。很感谢你们的帮助,你们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你们的任务。”
“然……然而,我们没有做什么呀。”吉尔说,她哆哆嗦嗦,说她害怕可不确切,也许是因为她对刚才的消息感到震惊与愤怒。
“这话不对,”国王摇了摇头说道,“你把绑在树上的我救了下来,昨夜又在我前边像条蛇似的在树林中潜行,而且逮住了驴子帕兹尔;而你,尤斯塔斯,杀死了那卡罗门士兵。但你们都太年轻了,不必像我们一样去参加这样一场血腥的战斗,而我们其他人,今夜,或者三天以后,必须要面对这个惨烈的结局。我恳求你们——不,我命令你们——回到你们自己的世界去!如果我让这样年幼的战士在战斗中倒在我的身旁,我会羞愧得无地自容的。”
“不,不,不,”吉尔摆着手说道(她刚开口说话时,脸色十分苍白,然后又突然涨得通红,接着却又重新发白了),“我们不愿回去,你所说的那些情况,我们不在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忠于你,同你站在一起,尤斯塔斯,你说是吗?”
“是的,否则我们会对不起我们的良心。”尤斯塔斯肯定道,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他忘记了自己穿着锁子甲,这个姿势看上十分古怪),“其实,你瞧,我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们根本没有魔法,怎么回去?这样空谈回去也没有用!”
这话说得有道理,但是此时此刻,吉尔痛恨尤斯塔斯说出这番话来,因为这话的意思好像是他们自己想回去,只是苦于没有魔法回不去,当别人激动的时候他总喜欢就事论事。(这样的性子真是讨厌,特别是这个时候。)
当蒂莲明白了两个陌生人无法回家(除非阿斯兰突然把他们带走),他第二步棋就是要他们穿过南部崇山峻岭进入阿钦兰,说不定那儿可能安全些。但他们不认识路,也派不出人陪他们去。正如波金所指出的,一旦卡罗门军队占据了纳尼亚,他们差不多第二个星期就一定会攻占阿钦兰,提斯洛克野心勃勃,早晚要并吞这些北方国家,占为己有。最后,尤斯塔斯和吉尔苦苦恳求。蒂莲便说他们可以跟他一起去碰碰运气,或者,就像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的那样“看看阿斯兰会不会对他送来的人撒手不管”。
国王第一个主意是:在天黑以前,他们不应该回到马厩山去——现在他们听到这山的名字就感到厌恶了。但小矮人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在白天到达山上,他们就很可能发现那儿寂寥无人,也许只碰到个把警卫。野兽们被无尾猿和金格所说的阿斯兰——或塔什神——的愤怒吓坏了,他们不敢走近马厩去,除非被叫去开那些可怕的午夜大会。卡罗门人从来不是善于在森林里活动的好手。波金认为,在白天里他们更容易绕到马厩山背后,也不会被人看见的。黑夜来临,无尾猿就要把野兽召集过来,所有的卡罗门兵都要值班上岗,那时倒难办得多。大会开始时,他们可以把帕兹尔留在马厩背后,藏得完全看不见,直到他们要牵他出来示众。这显然是件好事:因为这是他们唯一取胜的机会,只要突然把帕兹尔拉出来示众,纳尼亚野兽们就会大吃一惊的。
大家都同意这个方案,于是整个队伍朝着西北方前进,向那让人厌恶的山头进发。老鹰有时在他们的上方飞来飞去,有时坐在帕兹尔的脊背上休息。没有人会妄想骑一头独角兽走路的——除非是非常有必要的时候,否则连国王也不敢让独角兽成为他的代步工具。
这一回,吉尔和尤斯塔斯一起并排行走。当他们恳求国王要一起参加作战时,还为自己的勇敢无畏感到十分开心与骄傲,但现在他们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勇敢了。
“吉尔,”尤斯塔斯贴近吉尔的耳朵悄悄地说道,“我还是告诉你吧,我已经心惊肉跳了。”
“啊,斯克罗布,你行的!”吉尔赶紧给他鼓劲说道,“你能打仗!但我正在发抖,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
“啊,发抖不算什么,”尤斯塔斯说,“我现在感觉我快要生病了。”
“算了,别想那么多了。”吉尔说。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两分钟。
“吉尔。”尤斯塔斯不久又开口了。
“什么事?”她说。
“如果我们在这儿被杀死了,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想,我们就成了死人了。”
“但我的意思是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那火车里了?或者我们干脆消失了,永远再见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的消息了?或者,我们在英国也成了死人了?”
“天哪,我从未想过这些。”
“彼得和其他人,如果他们看到我从车窗里向外挥手,然后火车进站时却哪儿也找不到我们,对他们说来,岂不是件怪事!或者,如果他们找到两具……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在英国那边成了死人。”
“呀!”吉尔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说,“不要胡思乱想了,太可怕了!”
“对我们来说,不会可怕的,”尤斯塔斯继续说道,“我们不该在那边的。”
“我几乎但愿——不,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那样说。”吉尔摇了摇头,否定了心里的想法。
“你在说什么啊?”
“我要说的是,我但愿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是我不能这样说,即使我们被杀死了也不说这种话。我倒宁可为纳尼亚战斗而牺牲生命,却不愿在家乡变得又老又蠢,也许坐在轮椅里转来转去,然后到了末了还是照样死掉。”
“或者被火车撞死了!”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呢?”
“啊,当我们来到纳尼亚的那一瞬间火车发生可怕的震动,仿佛要把我们甩出去了,我以为火车失事了。所以,当发现我们到了这儿,我真是太高兴了。”
吉尔和尤斯塔斯正谈起这档子事时,其他的伙伴正在讨论计划,他们好像都没有之前那样痛苦了。因为他们现在正想的是今夜必须干的事情,至于纳尼亚遭到了什么灾难,至于纳尼亚的光荣和欢乐将会结束,这些想法都被放到了脑后。当他们沉默时,那些想法又会冒出来使他们重新感到痛苦,这些不断涌上心头的想法越发厉害地折磨着他们。于是他们不停地相互交谈着,以此来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对于夜间他们将要采取的行动,波金确实感到十分高兴。他深信野猪和熊,可能所有的狗儿,都会立刻站在他们这一边来的。他也不相信所有的小矮人都会依附格里夫尔。在火光旁作战,出没于树木之间,对于力量较弱的一方是有利的。而且,如果今夜他们能获胜,几天以后,他们果真还需要为迎战卡罗门主力部队而牺牲他们的生命吗?
为什么不躲在森林里,甚至跑到大瀑布外的西部荒原,过着像逃亡者一样的生活呢?他们的队伍便可能像滚雪球似的逐渐强大,因为每天都会有会说人话的野兽和阿钦兰人来加入他们的队伍。最后他们便将从躲藏之地突然冒出来,把卡罗门士兵(那时他们八成会放松警惕,疏忽大意)扫荡出他们的国家,纳尼亚便可复兴了。在国王米拉斯的时代,类似这样的事情毕竟是发生过的!
这一番话蒂莲都听到了,但他想的是:“塔什神在搞什么鬼?”
走近马厩山时,大家都小心翼翼,默不作声。于是,真正的林中活动开始了。从他们第一次望见马厩山那一刻起,到他们都来到马厩背后那一刻为止,他们花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这个过程是无法恰当描述的,除非记下一页页的流水账。从一个掩蔽处到下一个掩蔽处都是一段又一段的冒险,其间还有漫长的等待和好几次虚惊。如果你是个优秀的侦察员或是优秀的向导,你肯定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太阳快落下去时,他们大家都安全进入一丛冬青树里,距离马厩背后十五米左右。现在他们吃了些饼干,坐在地上休息。
接下来是最难熬的阶段——等待。幸亏孩子们抽空睡了两小时,但是他们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而且夜晚天气更冷了。更糟的是,他们醒来时异常口渴,却没有机会弄到水喝。帕兹尔早就站在那儿,因为有点儿紧张,身体发抖。但蒂莲睡得很香,他的脑袋枕在珍宝的肚子上,倒像睡在凯尔帕拉维尔的御榻上一样香甜,一直睡到一阵锣声把他吵醒,他才站起身来,望到马厩远处有火光,他知道时辰到了。
“珍宝,吻我吧!”他说道,“因为这很可能是我们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夜了。如果我曾在任何或大或小的事情上得罪了你,请现在就宽恕我吧!”
“亲爱的国王,”独角兽望着蒂莲说道,“你从没有任何地方得罪过我,你更不必要求我的宽恕。再见了,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欢乐。如果阿斯兰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选择我之前的生活,还是会忠于陛下你,还是会迎接即将到来的牺牲。”
这时他们叫醒了老鹰。老鹰把脑袋缩在翅膀下睡觉(这使他看起来仿佛没有脑袋似的)。他们向马厩爬去,然后把驴子帕兹尔留在马厩后面(现在大家对驴子和蔼多了,因为现在谁也不生他的气了)。他们嘱咐驴子必须等到有人来带他再走动,他们自己则在马厩的一头摆开了阵势。
篝火才点亮不久,刚开始熊熊燃烧起来。篝火离他们不过几英尺的距离,而一大群纳尼亚野兽都在篝火的那一边,所以蒂莲一开始看不大清楚,当然他看见十几双眼睛在火光的反射下闪闪发亮,就像你在汽车灯的灯光里看到的野兔或猫的眼睛一般。蒂莲刚站定位置,锣声便停了,三个黑影儿从他左边一个地方飞速地冒出来了。一个是塔坎利什达——卡罗门队长。第二个是无尾猿,他的一个前爪被塔坎抓在手里。他不断地呜咽、咕哝:“不要这样快,别走得这样快,我身体本来就不好。唉,我可怜的脑袋好疼啊!这些午夜大会我越来越吃不消了——无尾猿在夜间是需要睡觉的,无尾猿可不像老鼠或蝙蝠那样夜间活动——唉,我可怜的脑袋好疼啊!”在无尾猿的另一边,猫儿金格正在款款走来,他走得很轻、很庄重,尾巴笔直、骄傲地翘在空中。他们向篝火走去,距离蒂莲很近,如果顺着方向仔细看,他们立刻就会发现蒂莲的,幸亏他们看的方向不对头。蒂莲听见利什达低声对金格说道:
“猫儿,站到你的岗位上去!要注意扮演好你自己的角色!”
“喵,喵。瞧我的!”金格拍着胸脯不以为意地说道。然后他走到篝火外面,在聚集过来的野兽们的第一排里坐下,而且还正坐在群众中间。随着事情发展的态势,整个局面就像在一个戏院里一般。篝火熊熊燃烧着,马厩前一小块草地就像舞台,无尾猿和卡罗门队长站在那儿向群众讲话,纳尼亚的群兽就像坐在座位上的观众,马厩本身就像舞台后面的布景,而蒂莲和他的朋友们,就像在布景背后隐约出现的人们。如果他们之中有哪一个走到火光里来,所有的眼睛就会立刻盯住他们。另一方面呢,只要他们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马厩远处墙头的阴影里,百分之九十九是不会被人注意到的。
塔坎利什达把无尾猿拖到逼近篝火的地方。他们俩转过脸去,面向群众,当然,这就意味着他们正背对着蒂莲和他的朋友们。
“听着,猴子!”塔坎利什达恶狠狠地低声说道,“把之前叮嘱你的话从你嘴巴里讲出来吧,把你的头抬起来!”他一边厉声威胁无尾猿,一边用他的脚趾尖重重地踢了一脚无尾猿的背。
“你放开我。”西弗特喃喃说道。但他把背挺得更直,用更加响亮的声音,说道:“你们大家都给我听好啦!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件邪恶的事情,在纳尼亚发生的最最邪恶的事情。阿斯兰——”
“现在是塔什兰,傻瓜。”塔坎利什达低声纠正。
“我的意思当然是指塔什兰,”无尾猿说道,“塔什兰对此十分愤怒。”
众野兽安静地听着,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新的麻烦,当时草地上寂静得可怕。马厩墙脚边的一伙也屏息静气。
现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是的,”无尾猿说道,“就在此时此刻,这个可恶的家伙就在我们中间,就在我背后马厩里,这头邪恶的野兽竟蓄谋做了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你们都会认为,即使神远在千里之外,也没有人敢做出这样十恶不赦的事。那头可恶的野兽在身上披了一张狮子皮,冒充狮王阿斯兰在树林里跑来跑去。”
听到这里,吉尔感到十分诧异:这无尾猿是否疯了?他要把全部真相讲出来?野兽群中发出一阵恐怖和愤怒的吼声。“该死!”群众怒骂道,“他是什么东西?他在哪儿?让我们用牙齿咬死他!”
“昨儿夜间我还看见过他,”无尾猿尖声叫道,“但他逃走了。他是头驴子!一头普普通通的、老态龙钟的驴子。如果你们有谁看见这驴子——”
“该死!”众野兽咆哮道,“我们一定要咬死他!他最好别碰上我们!”
吉尔瞧瞧国王。国王的嘴巴张开着,脸上充满恐怖的神情。这时他明白敌人是有多么邪恶狡猾了。加了一点儿真相,就使他们的谎言强大有力得多啦。现在,告诉野兽们说一头驴子装扮成一头狮子,来欺骗他们,那还有什么用处呢?无尾猿只要说一句“那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情况嘛”就够了。把披着狮子毛皮的驴子示众,还有什么好处呢?野兽只会把驴子撕个稀烂。“这招就像收掉了我们帆船上的风。”尤斯塔斯不甘心地低声说道。“把我们立足的土地抽掉了。”蒂莲说道。“该死的,该死的小聪明!”波金气愤极了,“我敢打赌,这新的谎言准是金格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