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唐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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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婆媳关系

唐三妹的婆婆叫董银花,才五十多岁的人,两条腿先是瘸,后就瘫了。

董银花的丈夫也就是唐三妹的老公公丁跃进,年轻时就在海上驶船,现在是连云港一艘海轮上的三副,听说老婆腿疼得站不起来了,特地请假回家,带她到镇上的医院检查。结果是,腿上的病,是风湿性关节炎,还检查出别的病,是更加讨厌的糖尿病和高血压,这可是富贵病啊。拿了很多药,吃了两个月,不顶事,又到市里的医院复查,糖尿病和高血压确诊无疑,而腿上的毛病更为严重,专家说,要换骨头,骨头是从美国进口的,贵,没有十五万块钱住不了院,而且,还要先把糖尿病和高血压治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丁跃进把头抱在腿裆里,想了半天,对唐三妹说:“我拿不出十五万,等长波从科威特回来再说吧。”再说,其实就是放弃了。唐三妹也只能点点头。唐三妹知道十五万是个什么概念。就这样,董银花的腿,就不是她自己的了,就像别人硬安排给她的多余的物件了。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前,唐三妹的丈夫丁长波去科威特才半年。两年前,唐三妹肚子里的胎儿因为不小心小产才两个月,本来她已经养好了身体,也准备出去打工的,因为婆婆突然患病,她走不了了,想等婆婆的病好好再出去。可婆婆的病一直不见好,她也就断了出去的念头,觉得,弄点饭给婆婆吃,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觉得,打打小牌,赌赌钱,跟女人们说说笑笑,日子飞快,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唐三妹走进婆婆董银花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股霉酸味和恶臭味,还有几只老鼠在董银花的床头打架。这些大着胆子欺负董银花的老鼠,看到唐三妹来了,突然散去。有一只灰老鼠,比筷子还长,躲闪不及,失足掉到床下,摔得“哇叽”一声。

董银花躺卧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唐三妹,仿佛在说,看看,老鼠都欺负我。

董银花比没生病前胖多了,鼻子都被挤短了,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一条缝,眼缝里挤出两堆眼屎,分别堆在鼻梁的两侧。她挤一下眼,对儿媳妇半晌不到就回来,产生了狐疑,仿佛在说,怎么这时候回来呀?怎么没赌钱啊?怎么没看牌啊?

以往,唐三妹看小牌玩,都要到晌午才回家。

董银花观察着唐三妹的脸,问:“没看小牌?”

别看董银花一副痴呆相,心眼却一点也不少,她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能看好这个儿媳妇——儿子长年不在家,儿媳妇类似于守活寡,她知道这种日子不好过。但是,为了儿子,她要把这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牢牢地握在手掌里,只要她不死,她就要把儿媳妇的一举一动了解得清清楚楚。

“今天没看。”唐三妹可不想把吵架的事告诉婆婆。

“想看就看,赌纸牌,耗时间……多少时间都不经耗,我少年时也喜欢赌纸牌……怪啊,你没看牌,死哪疯啦?赶集啦?逛超市啦?”

“相一阵眼。”

唐三妹给她掖掖被子,又说:“也不放心你。”

“死不了!我不用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

唐三妹没有吭声。董银花前半句说“死不了”,其实她自杀了好几次。她抱着两条腿,看着多余的两根肉棍,觉得日子真没奔头,心里一懊恼,抽出裤腰带就上吊。她把自己吊在床头上,吊得直翻白眼,吊了半天也没有吊死,吊得她都不想死了。幸亏看牌回来的唐三妹,不然,吊不死,也冻死了。董银花后半句也是气话,她说“不用你操心,你自己管好自己”,其实就是警告——其实就是说,死了就死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死不了,就得操这份心!唐三妹也知道婆婆的心思,无非担心她年轻,守不住,找男人。前一阵,唐三妹对婆婆的担心,还怪对不住她,还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才让婆婆起了疑心。可最近,唐三妹不这样想了,要是有男人要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实上,她的心里,充满着对男人的向往和依恋。不过她在婆婆面前,却不敢这样想。婆婆的眼睛亮晶晶的,很毒,很尖,怕把她看穿了。她只好自己对自己说,还说不要我操心。要不是我操心,你早就没命了。

但是,董银花就像唐三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想什么。董银花恶狠狠地说:“我也想死呢,有什么活头啊,就落糟蹋粮食了,就落讨人厌了!”

唐三妹最烦她这样说了:想死还不容易,只要不把自己吊半死,吃包老鼠药,腿就理直了,比活着容易多了。

“去,看牌去吧,别管我。”看来,董银花一心要把唐三妹的心思诈出来。

唐三妹朝她身边一坐,说:“今天没人看牌,人都死绝了!”

话说到这儿,董银花心里有了数,她知道儿媳妇心里真有“事”了。

董银花长叹一口气,自己跟自己说话了,她滔滔不绝的,一句赶一句,也不让唐三妹插嘴,说着说着就开骂了:“驴日啊丁跃进,一走就没了音信,你死在城里过好日子,把我留在家里活受罪,你以为我会死啊,我就是不死,我就要活着,我就要等你回来。今天是阴历二月二十七,明天是二月二十八,二月是小月,后天就是三月初一了,驴日啊丁跃进,驴日……是正月初三走的,三月初三要是不死来家,就两个整月了。你要是再不来家,我就咒死你,我就是死了也要咒你不得安生!”

唐三妹其实就怕她这一招。她万一真急出别的病来,气死在家里,唐三妹就脱不了干系了,她的秃虺蛇的恶名就弄假成真了。唐三妹赶快讨好地说:“我今天头晕,不想看小牌了,天天看小牌,我都烦了。今天太阳好,你瞧外边的太阳,大大的,热烘烘的,把你架出去晒太阳啊?”

“啊啊……”董银花流着鼻涕,“我都一春天没出去了。我再不出去就生蛆了我!”

唐三妹揭开董银花的被子。一股怪味差点熏倒唐三妹。唐三妹立即屏住气,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还用手扇一下。

唐三妹的动作没有逃过董银花的眼睛。董银花在心里说:“嫌我啦?我就是不死!”

董银花张开两条胳膊,报复一样地死死圈住唐三妹的脖子,拖着一根拐棍,让唐三妹连拖带拽地把她弄到院子里,坐到石台上。

“中午想吃什么啊?你说一声,我去买。”唐三妹继续讨好她。

董银花坐在阳光里,顿时有了精神,说:“想吃什么啊,我这张嘴,什么也不想吃……不吃我是傻瓜啊,吃,吃吃好死!到簖上去,买鱼!”

“你坐好,别滚下来,我去买鱼,煨汤给你喝。”

董银花说:“煨汤好还红烧好啊?那就煨汤吧,可是……你去买鱼,要很长时间……你先扶我上茅厕,我都三天没上茅厕了,算上今天,就是四天,我再不上茅厕,我就憋死了。快啊,憋死我你省心啊!”

唐三妹知道她便秘,她说三天没上茅厕,就是三天没排泄了。唐三妹觉得这是大事,解决不好,就会乱套。因为董银花从前也有过这个毛病,夜里喊,白天叫的,说肚子里都发酵了,臭气从嘴里冒上来。唐三妹只好买通便露帮她通。

唐三妹听她说要上茅厕,不敢怠慢,赶快架她到西墙根的茅厕里,让她坐在小缸上。唐三妹对她说:“你莫急,慢慢来,我在外面等你喊我。”

唐三妹先是站在枣树下,听董银花在茅厕里哼。唐三妹堵了堵耳朵,到屋里转一圈,还是又站回到枣树下。唐三妹张开两只手,把耳朵死死地堵着——她尽量让婆婆的哼唧声远一点。唐三妹仰头看看枣树的枝杈。枣树的枝节上,已经要有发芽的意思了,毛茸茸的,泛着青色。唐三妹想起紫云英骂她的话,说是没有男人要操她。唐三妹想想,也是的,枣树又要发芽了,唐三妹的心里还没有一点动静。唐三妹感觉有些窝囊。她下意识地又走回屋里,站在穿衣镜子前看那张略显灰色的年轻的脸,还有苍白的嘴唇。她的嘴唇很丰满,弧线很优美,要是涂上口红,很适合和某个男人温情一番。唐三妹被自己的新想法弄得耳热心跳,不敢再照镜子,自己跟自己做个鬼脸,溜出了屋。

董银花在茅厕里大声喊道:“架我出去,架我出去!”

唐三妹快步走过去,问:“好啦?”

董银花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唐三妹知道她没解下来,说:“再蹲一会儿。”

“没用没用……快扶我出去,我累死了!”董银花的脸跟下蛋的母鸡一样憋紫了。

唐三妹说:“那怎么行……”

董银花说:“行,行了……我现在没有,没有了你还叫我蹲啊?你安什么心啊?我蹲着等死啊!你想我死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清静了是不是?我死了,你好找野男人是不是?快……快,我腿麻了……”

唐三妹架起她,帮她煞好裤子,把她架出了茅厕。

董银花重新在太阳地里坐好之后,便呼哧呼哧地喘。

唐三妹看她喘息不停的样子,心里的怒气便又转化成怜爱,说:“歇歇,等有了再解。我先去买鱼啊,再买几只萝卜。你多吃点鱼汤里的烂萝卜,上茅厕就方便了。坐好了啊,别掉下来摔坏了。”

董银花说:“摔死了拉倒……”

唐三妹知道她怄气,不理她了。

“摔倒就是死……也就是死……狗日的丁跃进!狗日的……狗日……陈大呆……”

唐三妹一惊,董银花怎么骂起陈大呆啦?

董银花也一惊,她脱口说出了陈大呆,显然让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脸青一下,想掩饰,可说出去的话,又怎么能遮盖得了呢?她索性说个明白了,“陈大呆……我操你全家,你把我这腿害的!”

唐三妹不解地想,她的腿,怎么会是陈大呆害的?

唐三妹想起村里的传言,说陈大呆年轻时就花一遍柳一遍的,搞了好几个女人。特别是陈大呆当大队民兵营长的时候,和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宣传员董银花好得要死要活。唐三妹对这些传言一直都是将信将疑的。

现在,唐三妹还是将信将疑的。不过,她觉得婆婆太好笑了,都到这会了,还想起陈大呆,是真骂呢?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