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紫苏再次被迫搬家,是春天的一个雾霾天。
北京的春天来得比较突然。往年是昏天黑地的沙尘暴引导着春天一路狂奔而来,今年却没了沙尘暴,接班的是连续几天的雾霾,比沙尘暴恐怖得多,整个世界灰扑扑的像个密封不透明的瓶子,沉闷而压抑得让人绝望,这种压抑和绝望若是再持续几天,很多人会崩溃的。还好没等人崩溃,在某个烦躁的夜晚突然刮了一场大风,一大早,太阳猛然钻出来,热情得过度,红得有些夸张。春寒瞬间就失去了料峭,街道旁的枯枝败叶像得了暗示,在温暖炽热的阳光下蹿出了点点绿星,有张扬些的草地,已看出昂扬的气势。随后,柳枝披了绿,不几日,迎春花高调地吹响了这个春天的号角,玉兰则很收敛地吐出花苞,羞羞答答。风暖了——原本行动迟缓的春意一下子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春意盎然得不知所以。
秦紫苏却没能在这盎然的春意中感受到温暖——她又一次被房东赶了出来。那个一脸麻子的包租婆连电话都懒得给她打,只发了条短信,说房子不租了,要装修给亲戚的孩子结婚借住。秦紫苏非常生气,她又不是傻子,找这样的借口太拙劣,这么小套的房子,进门差点就上床,多出一人转身都困难,怎能作为婚房让一对年轻力壮的男女施展手脚?瞎眼了不是!她打麻脸租婆的电话,一接通,麻脸租婆没了之前的唠叨,连那仅存的不好意思都没了,不耐烦地说:“不是已经跟您说不租了嘛,合同到期几个月没涨你房租已经很宽待您了,我又给了您半个月找房子的时间,您还想怎样?”没等秦紫苏说一个字,电话已经挂断。再打,关机,迫不及待的躲闪。
秦紫苏很懊悔,当时租房合同到期,她提出再续签一年,麻脸租婆说反正房子是自己的,又没有通过中介,她信得过秦紫苏,租房条件延续原来的,啥都不变,懒得走那一道虚枉的过程,不签算了。秦紫苏也没往心里去,房子临近通州,样子是有些年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公寓房,厨房挤在阳台上,也就一个多平方米,卫生间还算宽绰,但搁进一台老式的转筒洗衣机和一些鸡零狗碎后,“宽”就变得轻飘了,洗澡基本上是坐在马桶上完成的。屋内按说还说得过去,摆张双人床,一张桌子,外加一个立式衣柜,地方本来就逼仄,问题是进门的地方还有个通道,类似于玄关,却狭长了些,放上鞋架后就只能侧身通过,这个无用的玄关让屋里可使用的面积变得拥挤起来。秦紫苏当时来看房时,尤其是看到那张占去大半空间的双人床有点犹豫,但架不住麻脸租婆的热忱,主动又降了点房租,又允诺配备空调,最后使出一招来,说秦紫苏的面相好,是大富大贵之人,非要给她介绍男朋友……到底没能绷住,秦紫苏便把这套房租了下来。其实也不是一点都没动心,房子太小不见得好,但是独户啊,如果在市区,地下室只租一张床位还好几百呢,一个屋里上下六个床位,夜晚人回来全了,却谁也不搭理谁,互相都防备着,有稍贵重点的物品都不敢放屋里,谁都不认识谁,有些人化妆出去卸妆回来,完全两张面孔,而且今天这张床上躺着的人是不是昨天那个人都搞不清楚,谁敢放松地把自己的所有坦担荡荡的撂在哪里?这个地方虽说偏远了点,但离地铁站近,不到二十分钟路程,交通方便。最重要的是房租相对便宜,一套公寓房,一千二百块钱房租,要在公司周围的三环边上,要你四千块钱都不知道沾了多大便宜呢。秦紫苏犹豫着,却没敢让自己犹豫太久,就如到小商品市场买东西,再想要的东西,也要做出不满意的样子来才有条件砍价。看完房,在麻脸租婆热情无比的呱噪声中,她捂着装钱的口袋自然地松开了。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秦紫苏已在北京混了三年。刚开始工作时,她与同学王紫晶在南三环合租过一套公寓房,王紫晶来自山东,家里在当地有个不大不小的食品企业,家境自是她没法比的。虽然王紫晶打着出来闯荡世界的旗号,但家里每月固定的零用钱从没断过,若非一心想要帮衬一下秦紫苏,想必是连合租这样的事也是不肯的。除了房租均摊,其他开销几乎都是王紫晶来出,秦紫苏内心不安,却不能让这种不安在王紫晶跟前太明显。大学期间她一直忙于学业和打工,几乎没有时间和其他同学论友谈情,唯一就是合租的王紫晶,跟她同宿舍上下铺,因为名字里面都有一个紫字,对她就多了一份关注。看秦紫苏总是一副无暇顾及身边的匆忙样子,王紫晶心生了好奇,居然死缠烂打地跟着秦紫苏须臾不离一个礼拜,最后竟抱着秦紫苏哭得一塌糊涂,说这样的生活太辛苦,秦紫苏这般瘦弱的女孩每天这样的紧张怎么受得了。王紫晶不光性子好得出奇,心地也良善,从此就明里暗地帮衬着秦紫苏。毕业后分别找了工作,一听和秦紫苏离得不远,就要和她一块儿租房,说是和同学一块儿租房有安全感,不必老是防备着。秦紫苏开始还真以为是王紫晶缺乏安全感,所以不曾犹豫就同意了。合住以后,才明白王紫晶的心意来。秦紫苏只有努力地多做些事,比如打扫屋子,比如做饭,比如其他需要跑腿的事,她都一概应承下来,以此来回报王紫晶的善意。但这互帮互助的日子也只过了半年多,回家过春节的王紫晶在父母的安排下相了次亲,结果与对方在饭桌上眉眼相对,彼此就将对方入了心。可能应了一见钟情!王紫晶这样说时脸上桃花纷飞。她也管不得曾经所谓的理想、信念之类,对更多的女孩来说,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纵然不说物质至上,但那些太虚渺的精神最终都只会是落花流水随风去。王紫晶一下没了以前那份心气儿,一门心思就想嫁与对方妇,再不肯在北京做一个没着没落、什么都不是的京漂了。离开北京时,王紫晶泪水朦胧地看着秦紫苏,像看定一个让人担忧的孩子。紫苏把紫晶推进车厢,含泪目送着列车渐渐远去。
王紫晶的撤离,秦紫苏要独自抵挡每月一千八百块钱的房租和水电煤气费,这对当时每月只有两千块出头,毫无积蓄又毫无家庭援助的她而言,自然是不堪承受。她也试图再找一个人合租,可是招租一个陌生人,都来自天南地北,她不敢随便轻信,同样别人又哪敢轻信于她?找了一个月,来相看的人也过了两三个,彼此合心意的却仍是没有。她依然一个人在公寓房里形影相吊。
迫于独自承担一套公寓房租的压力,秦紫苏不得不东奔西走去找相对便宜点的房子。可是,北京几百万的流动人口,有多少人像她一样为了生存不得不盯紧手中每一块钱的流向,住所则是所有如她一样京漂们最为关心、也是最大的一项支出,若真有便宜又好住的地方,哪里还能空着?疲于奔波的秦紫苏把自己的家当收拾停当,搬进了单间出租的地下室。几个月后,住在她隔壁、一个来自贵州的女孩——那女孩儿秦紫苏偶尔遇见过,模样儿比她还小,脸色黧黑,经常一脸舒展不开的惊慌样子。有人说她是暗娼,秦紫苏总是不信,那没长成的模样,那似乎褪不却的、让人心里也无法舒坦的惊慌,没有一点妖媚,更无风情可言,怎么会是暗娼——别被人勒死在屋里……秦紫苏又惊慌失措地再次忙着找房子。
在通州她已住了一年多,每天都起早赶乘地铁,再倒次一号线,在拥挤的地铁中她已习惯站着都能睡着的地步,而且练就了对报站声音的敏感,从没有坐过站。想想之前在地下室租住的日子,她已经非常满足有这样独居着而且还能有阳光晒进来的处所了。她对这样似乎毫无尽头的奔波也有疲倦和厌烦的时候,但她却不能让自己的这种情绪伸延,总是在瞬间就把塌下去的腰板挺直,她知道,一旦厌烦的情绪伸延,她的生活或许再也没有阳光了。一个人在北京打拼,为了什么?就是不想失去阳光的心态。
麻脸租婆的电话就在秦紫苏挺直腰板的时候打了过来,还是如之前,叨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来了个紧急拐弯,直奔目的。麻脸租婆说,该涨点房租了,从下月开始,涨六百吧。像从土里冒出来似的,这句话与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一点关联都没有,却速度极快,冷箭似的嗖嗖嗖射进秦紫苏的心里,把她扎蒙了。紧接着,她就捂着伤口愤怒了,想说这破房子还一涨就六百,想钱想疯了吧。张口却变成了“这……房……”居然语无伦次。
麻脸租婆想是也不愿与秦紫苏费口舌,麻索索地把话接了过去:“咱也没续签合同,您看周围的房租都疯了涨,八百一千的,我想您一个姑娘家不易,但我也指望着房租过日子,老这么亏着也不是事儿。我想要不就涨,要不您再找寻个更便宜的人家?”秦紫苏长出一口气,缓过神来,口齿这下清楚了。在北京上了几年学,又工作过几年,她入乡随俗学会了京腔,吵架都得用“您”了,她说:“当初是您说不用再签合同的,就按以前的走,您总不能出尔反尔呀。就算涨房租吧,您也不能这么突然,说涨就涨吧,而且这涨的幅度跟火箭似的,就这房子,能跟得上吗?”麻脸租婆笑了:“房子跟不上,您再找其他能跟得上的啊。您自己考虑吧。多余的话就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麻脸租婆收了线,这种利索劲与她往日的做派一点都不衔接,不像一个人似的。秦紫苏愤怒却又无奈,租房也好比买东西,侃侃价是自然的,可若是对方无心跟你过招,你就拿着刀也无用啊。何况房子是人家的,合同到期又未续签,相当于拿着刀也让人收了,她只能任了对方横切竖割。
那次电话之后,麻脸租婆再没打过电话,秦紫苏倒是主动给她打了几次,期望与麻脸租婆再沟通一下,房租可以涨些,但也不要涨得这么离谱啊!阶梯式涨,心理上总是易于接受的。麻脸租婆压根儿不接秦紫苏的茬,用拒接电话不回短信来表明她的坚决态度。眼看着就要月底了,秦紫苏拿不准到底还能不能跟麻脸租婆再通融。但她又悲哀地发现,麻脸租婆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她连让人通融的机会都没有。秦紫苏不相信麻脸租婆不会再出现,她打定主意不搬,也不加房租,看她还怎么隐匿。
没想到,麻脸租婆还真打算一匿到底,不跟秦紫苏再碰面,她只用了一条短信,算是借口,却纯粹是通知。过了几天,天空又出现雾霾时,一下来了两个人,说是来给房子搞装修的,先看看户型,看怎么设计让小户型装得更合理。这下,秦紫苏彻底没辙了。
这次的雾霾来得急,去得也快,仅待了一天就还京城晴朗的天空了。站在春天哗哗啦啦晃着声响的阳光里,秦紫苏心酸得像在醋缸里泡过,北京是多么庞大的城市,到处都是钢筋水泥构建的高楼,各种功能,各种形态。而她,不过是粘连在这些庞然大物上的一粒微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跌落在茫茫世界里。但在跌落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沾性更强一点,颗粒更丰满一些。但她又似乎太微小了,微小到已近失去沾附的能力,她感觉已经支撑不住了。北京,多少繁华如梦,而她,虽也曾梦想过盛开在这繁华之中,但也仅仅是梦想而已。现在,她只要在这无尽繁华之中能偏安一隅,平凡琐碎,却能安静地生活。只是生活欺软怕硬,已经低微如此,仍不肯将就于她。
在大街上涌动的人潮中,她这粒微尘,该何去何从?
二
一声刺耳的破碎声音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地上一堆碎瓷片,一家三口愣在这些碎裂声中,谁都没想到那被高高举起的花瓶真的会跌落下来,在他们面前碎得如此纯粹。夏忍冬和妈妈同时看定爸爸。这个面目清瘦的男人还没缓过神来,一个清代光绪年制的青花瓶被他愤怒地举在手中的时候,他的头脑其实还是清醒的,他一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中学老师,怎么可能是那种靠摔物件来发泄的粗俗男人呢?何况还是那么喜欢的一个青花瓷瓶。那可是他爷爷在世时瞒着叔叔伯伯们偷偷送给他的,怎么就碎在了他的手上呢?
夏忍冬不忍看爸爸那一脸泛起的绝望,她垂下眼睑,拧过身,准备去厨房拿扫把扫碎片,却听到妈妈有些悲凉的声音:“行啦,这下可真的清静了。”话音刚落,就听到爸爸发出一声干号,蹲下身子,用手扒拉着地上的碎片。锐利的瓷器薄片划割着爸爸的手,殷红的血沾染到薄薄的瓷片,在一片青白相间中有惊心动魄的红,刺得夏忍冬心里一颤,扑过去拉住爸爸的。可她哪里拉得住,失去愤怒力量的爸爸又被悲伤的情绪击倒,他简直是拿命来维护他的尊严啊。夏忍冬忍不住,眼泪淌得满脸都是,她看到爸爸的眼泪也是,一滴一滴,落在那些碎片上,竟然砸出清亮而寒冷的声音。
终于收拾完青花瓷碎片,又让妈妈找出半瓶酒来,好说歹说给爸爸用药棉蘸酒擦拭着割裂的伤口,怕深些的伤口里藏着细瓷,她将伤口轻轻掰开,倒上酒冲刷。印象中这个拿惯粉笔的羸弱男人,看见什么惊险刺激的事都会受到惊吓似的男人,这会儿由女儿握着手,任酒精在他满手的伤口上蜿蜒爬行,连正常被酒精蛰痛的反应都没有,木偶一般。夏忍冬心疼得两眼泪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