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大一会儿,梁霞抓住赵逸飞的胳膊把他摇醒了:“你往车窗外头看!这咋越来越荒凉了?刚进入G省那一段,感觉跟咱们那边差不多,连房子也半边盖,就像到了咱们省的郊区,可现在你看,山是光秃秃的,偶尔有点农田,地里的庄稼长得有气无力。这是啥鬼地方呀!弄不好咱俩要去的地方比这儿还荒凉。真是这样的话,咱到底待在哪儿呢,还是不待?”
10.难舍难分
与家人告别的时刻已来临,无可回避。
前些日子,赵逸飞要到千里之外去应聘、去工作,对他的父母来讲只是一种说法,两位老人——尤其是母亲——虽然心里排斥,也质疑过,也企图阻止过,但最终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说服儿子,故而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可现在,原先觉得只是个影子的那件事突然变为现实,儿子说了,明天从省城坐火车,要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了!
母亲没能忍得住。把儿子叫到跟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我和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将来得靠你和你媳妇养老送终。你明儿说走就走,到那里站住脚了,过不了多久连媳妇、娃娃都得弄走,我和你爹膝下不光没有儿子儿媳,连孙子孙女儿也见不着影子,叫我老两口日子该咋过?娃呀,你这么一走,是最大的不孝顺呀!说到底我不同意叫你走,你爹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也不愿意。逸飞,你能不能答应妈,咱不去应聘了?你答应我吧,儿呀!”
母亲一番带泪的诉求,弄得赵逸飞诚惶诚恐。他说:“妈呀,您以前表过态,说要支持我外出应聘。我实在没办法才选择走这条路,是为了咱一家人将来能有起码的生活保障。我爹也说过支持我。如今我跟招聘方约好了,人家给开了介绍信,等着我去呢,这边也把学校工作辞掉了,咱再说反悔的话已经来不及了。我从来没说过将来只把媳妇娃娃带走,留下您二老孤孤单单在家里。等我站住脚了,有条件了,咱全家人都搬到城里去,还在一起生活,永远也不分开。不管到哪里,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子孙女儿,都是您二老永不分离的亲人。我一个人先出去闯,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好在我这么大年龄了,也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出门在外我会小心谨慎,妈您就放心吧……”
后来幸亏父亲站出来说话,劝母亲要有长远眼光,要支持儿子有远大理想和积极改变现状的奋斗精神,只有这样才能改变一家人的生活处境。“咱作为老人,不能束缚孩子的手脚。何况咱身体还好,能跑能走能干活儿,有啥愁的?我相信咱儿子是个有良心的,到啥时候也不会置父母双亲于不顾。娃明天就要出远门,你连哭带闹的,叫他出门去怎么安心?”父亲说。
赵逸飞内心万分感谢父亲深明大义,也充分理解母亲对儿子难舍难分以及对他出远门的不放心。
媳妇周雅凤更舍不得让赵逸飞走。
缠绵是必须的。不管怎样,暂时分开不可避免,不像原先,哪怕教书的地方离家有十多里路,每到星期六总能回来团聚。尤其到了农闲,周雅凤偶尔也到赵逸飞工作的学校小住,体味一下当家属的感觉。可是今夜一别,便有了千里之遥的空间阻隔,恐怕到不了寒暑假,夫妻将难以团聚,何况去了之后能不能站稳脚跟?能不能去掉代课教师、民办教师的旧身份?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将老婆孩子带出去,转为城市户口?这些都还是未知数。越是对未来有一种未知的恐惧,越觉得丈夫离去仿佛掩盖着一份危险,人放走了,今后一段时间,夜里能抱在怀里的到底是沉甸甸的希望呢,还是没完没了的空空荡荡?这些都是周雅凤作为妻子不能不有所顾虑的问题。
想又有什么用?缠绵带来的快乐是一种麻醉剂,先忘掉担忧和烦恼,先抓住眼前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缠绵过后是无尽的絮语。周雅凤不让赵逸飞睡觉,说:“等上了火车你再睡吧,我觉得今天憋在心里的话说不完。”
“明天赶到省城火车站才买票,我估计能不能有座位很难说。弄不好上了火车我得一直站着,怎么睡觉?我早就困了,你咋一点儿都不瞌睡呢?”赵逸飞说。
“我就不困,没有一点点瞌睡。不管火车上能不能睡,到省城的汽车上,你靠着睡一觉。反正今晚上我不想让你睡。”
妻子有说不完的话,赵逸飞听着听着迷糊劲儿也熬过去了,天快亮的时候,周雅凤终于熬不住,睡着了,赵逸飞却全然没有了睡意。看着媳妇的睡态,想到面临着难以避免的别离,他也觉得心中不舍。好在眼下出去,距离学校放暑假不算太久,两个月时间,熬一熬就过来了。
第二天在前往省城的班车上,赵逸飞实在难以抑制打瞌睡,不小心竟然将眉棱骨位置磕在前排座位靠背上方作为扶手的钢管上,受了伤,止住血之后稍稍有点肿胀。
“完了完了,我到祁北公司应聘,给人第一印象是个青肿眼眶,像刚刚跟人打过架似的。唉,初来乍到如此尊容,不好不好。”眉棱骨磕了一下,小小不言的疼痛弄得赵逸飞没了睡意,他这样对送行的妻子说,有点自我调侃的意思。
“都怪我都怪我,昨晚上只顾说话,让你没有睡成觉。疼得厉害不厉害呀?”周雅凤一脸的歉意,不住地朝丈夫受伤的部位看,伸手去摸又怕触到伤口给丈夫增添疼痛感,心中很不忍,“你眉棱骨上有个伤,到了那里真的会让人笑话?哎呀,这事情,真是的,都怪我。”
“没事没事。这咋能怪你呢?怪我不小心。这点小伤,坐一天一晚火车,就长好了,到了应聘的地方,估计别人看不出来了,有什么要紧?”赵逸飞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为了不让妻子担忧。
“不要紧最好,但无论如何不像你说的那样,哪儿能长得这么快呢?”
“咱不说它了,我这会儿不困,你靠我肩膀上睡一会儿。”
“我哪儿能睡得着?你今天晚上就要上火车,至少几个月不得见。”
“你不要一直等到我晚上坐坐火车,送到省城你赶紧坐车回来,住旅馆我不放心呢,火车站一带有些乱。我说不要你来送,非要来,把我送到火车上,最终还得分别,白添些惆怅。”
“我不送你谁送?你该不会约了什么人在省城等你吧?怕我来了碍你事?”
周雅凤这么一说,弄得赵逸飞心中一紧。他和梁霞相约在省城火车站汇合,并且相约一起去祁北公司应聘,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妻子。到了省城,两个女人弄不好会碰面,到时候周雅凤会不会有什么想法?要不要提前把这件事告诉她?反正现在告诉也晚了,等碰面了再说不迟,说到底不就是一起去应聘的同路人嘛,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或者猫腻。于是他说:“你不要瞎想。我哪里约了人啊,万一遇到个同路去应聘的,路上还有个伴儿,求之不得呢。”也算是一种铺垫。
到了省城,赵逸飞和妻子急匆匆下了汽车,赶紧到火车站售票窗口去买票。卧铺且不说有没有,嫌贵,硬座和站票(无座票)是一个价,能赶上买张有座的总比站着强。
他们在火车站售票处门口碰见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巴巴盼着等着赵逸飞到来的梁霞女士。
“哎,赵逸飞!”梁霞眼尖,先看见了只顾低头往售票厅里面闯的赵逸飞,赶忙大声喊。
“梁老师,是你呀。”不知怎的,平常赵逸飞见了梁霞直呼其名,现在当着老婆的面,竟很客气地称对方“梁老师”,下意识地要故意拉开点距离,怕周雅凤起疑心,“你咋来得这么早?”
“买火车票就得来早点儿。我是昨天晚上到的,住在亲戚家,今天天不亮就来排队买票,给你也买了。你这时候来,恐怕只有站票。我打问过,到咱们要去的地方,火车走26个小时,站着怕受不了。”梁霞说。
“你给我也把票买了?感谢感谢,实在太感谢了。”赵逸飞意识到了梁霞只顾自说自话,忽视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弄不好会让周雅凤不高兴,何况他和梁霞如此碰面,对方还替他买好了车票,怎么看都是事先约好的,怎么装也不像意外邂逅,但他偏偏没有早点告诉妻子省城还有一位同行者等着他,是个女的。如果说周雅凤为此不高兴,甚至发脾气,跟他翻脸,赵逸飞自知理亏。所以他赶紧采取主动,对梁霞说:“梁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家那位,娃他妈,叫周雅凤。”
“嫂子呀?你专门跑到省城来送赵老师?哎呀,你人真好。”梁霞十分聪明,马上进入状态,某种程度上配合了赵逸飞的表演,比方她也改口称赵逸飞为赵老师。
完全可以想象出,丈夫和眼前这位美女“梁老师”并非意外相遇,他们俩对话当中透露出来大量的信息,足够让周雅凤对丈夫的言行提出质疑,假如她像一般村妇那样撒泼发脾气,给这俩人制造些难堪,想必赵逸飞也一定拿她没办法,但周雅凤不是那样的人。
“逸飞,给我介绍一下嘛。梁老师看上去眼熟,是不是西皋中学的老师?她买了火车票,是不是和你一样,要到西边去应聘?”周雅凤问道。
“哦,这不正要给你作介绍嘛。”赵逸飞有点脸红,赶紧努力弥补漏洞,“我一直没顾上给你说,这次祁北公司到咱们这里招聘了不少老师,咱们县有,邻县也有,西皋中学想去应聘的也不止我和梁老师两个人,有些人想去还去不了呢,比方我带课的那个班班主任孙老师。梁老师也和祁北公司的人见过面了,跟我一样要去应聘,去试讲,也想到外面创一番事业,改变生活处境。她知道我今天也要去,这不,还给我代买了火车票。”
“哦。梁老师真是个好人,幸亏你给我家赵逸飞买票,要不然火车上站26个小时,还要过夜,人累得受不了。逸飞,你还不赶紧谢谢梁老师?赶紧把车票钱给梁老师。”周雅凤没有责怪丈夫有事瞒她,而是满面春风对梁霞表达谢意。
其实,梁霞事先没想到赵逸飞会带妻子来省城,意外遭遇他的老婆,梁女士心中难免也有点不得劲儿,但只能按照常规礼仪打招呼寒暄。看见赵逸飞妻子落落大方,并且表现出一般乡村妇女少见的胸襟,梁霞不知怎的心中有点失落感。
“车票钱不急,火车站这地方有小偷,甭急着掏钱了,先把票拿上。”梁霞说。
“也对。到了祁北公司再慢慢算账也来得及。”赵逸飞接过梁霞的话头说,说完了又感觉不妥,心中直后悔,暗暗责怪自己面对着两个女人有失状态,表现得很弱智。
后来他们相约开个钟点房放行李,并休息。在火车站这种地方,如果要寄存行李,花的钱比开钟点房只多不少。往旅馆走的路上,周雅凤和赵逸飞一度落在后面,妻子找机会在丈夫腰里拧了一把,表达妒忌、质疑、警告等等复杂的内容。
开了钟点房,将行李安顿好,赵逸飞对妻子说:“你还不如早点回去呢,现在赶班车天黑前就到家了。要不然我上火车走了,你一个人住旅馆,安全不安全呀?”周雅凤说:“我不走,我要送你上火车。我有个同学,她男的在省城上班,她当家属,就住在火车站附近。等你上火车了,我到她家里去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坐班车回去。”
周雅凤坚持陪伴丈夫,梁霞忽然感觉她夹在这对夫妻之间很碍事,于是说出去买个东西,借故离开了。
“怪不得不想叫我来,原来这儿有个漂亮女人等着你哩!怪不得早早想把我打发走,我走了你俩想咋就咋,得是?”梁霞一走,周雅凤便对丈夫发起进攻,半开玩笑半认真。
“看你说的!我承认事先没把梁霞也去祁北公司应聘的事告诉你,是我不对,但我也是怕你多想。哪怕初次接触,你也能看出来,梁霞是个男人性格,光明磊落。我承认我跟她关系不错,不光是同事,而且是朋友,可朋友就是朋友,相互之间哥们儿一样,绝不会有半点儿女私情。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你该不至于怀疑我吧?”赵逸飞半是解释,半为辩白。
“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说你有儿女私情了?可是现在没有,不等于到了外地也不会有。到那边去应聘,你俩孤男寡女,况且原先有基础,弄不好关系会发生变化。要是爱上了就早点告诉我,我这人不死皮赖脸,不吃凉粉腾板凳儿,自觉给你把路让开。”
“看看看,越说越不像话了。等一会儿梁霞回来,你可不要让她看出来你有情绪,那样的话我会很难堪。”
“哼,你太小看我了。”
果然,等梁霞再回来,周雅凤对她超乎寻常地亲热,不再称呼梁霞为“梁老师”,而是“妹子”“妹子”叫得亲热。她还对梁霞千叮咛万嘱咐,说到了祁北公司,你和赵逸飞要相互照顾。
“就像衣服上掉了个扣子这种事,赵逸飞不见得能缝上,你得帮他。”周雅凤说。
“哎呀我的嫂夫人,你让我这样帮他,也不怕帮出啥事情来?”梁霞改不了她爽快、喜好开玩笑的天性,竟然反过来调侃周雅凤。
“我当然不怕啦。一个是我娃他爸,一个是我妹子,有啥怕的?再说了,离两千多里路哩,我不放心又能咋的?”
“还是不放心嘛。我向嫂子保证,也向毛主席保证,我永远是你‘娃他爸’的哥们儿,而不是别的什么。”
“你看你,妹子……”